「至於蘿拉——也就是她,」同事指了指水箱裡的女孩,「也不知道那條雌性人魚把她藏在哪兒了,總之她東躲西藏到十幾歲還是被抓了回來。
「不過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和她那個沒良心的爸一脈相承,你不用對她太客氣。」
「怎麼說?」我看向蘿拉。
她長得很漂亮,燈光透過水波照在她臉上,像個沉睡的天使。
「她後來靠出賣同族離開過實驗室一次,她和實驗室約好幫助實驗室抓捕人魚來換自己的自由。」
「那她怎麼現在還在這兒?」
「蠢唄,她可是少有的人魚混血樣本,實驗室的人怎麼可能真的放她走?
「她當時帶著人類去抓同族的時候可是絲毫沒留情,那次打S了二十幾條人魚,抓了七八條活的,結果和她的同族一起被抓回來了,也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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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對她手下留情,她很抗造的,是這裡活得最久的實驗體。」
同事說完就走了,我看著水箱裡的金發女孩,無聲嘆氣後在水裡加了一些修復藥液。
我對蘿拉的觀感很復雜,對於她出賣同族的行為我很不齒。
但她也是個身世悲慘的可憐人,再加上她身體裡流淌著一半人類的血液,讓我無法把她當成一個單純的實驗體。
當晚蘿拉那條滿是傷痕的魚尾一直在我腦海裡浮現,看出我心情不好,西奧多一直在試圖逗我笑。
喂食的時候,他溫柔地牽住我的手,關切道:
「你不開心。」
我沒忍住把蘿拉的事情跟他說了,我以為西奧多會安慰我兩句,卻沒想到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我低頭,愣住了。
我從來沒在西奧多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暴戾從他深藍色的瞳孔裡呼嘯著升騰而起,那雙總是溫柔多情的眸子隻剩下了無盡的暴怒!
他手上不斷用力,指甲深深插進我的肉裡,我的胳膊霎時劇痛,我眼前一黑,還以為他要活生生把我的胳膊扭斷!
這一瞬間,我突然清楚地發現,人魚和人真的不是一種生物。
無論我們平時關系有多親近,可真到了這種時候,那種非人的恐懼感還是籠罩了我,讓我隻想逃離!
血融到水裡,他卻絲毫沒有察覺,直到旁邊的塞勒斯發出尖嘯,他才恍然清醒過來,再看我的眼神已經變得復雜。
「抱歉……沈曼!」西奧多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想要舔舐我的傷口,然而我剛才被嚇到了,已經下意識抽出手來後退幾步,離他遠遠的。
「……沒關系。」手上的傷口很深,流血不止,我消毒後貼了一塊止血凝膠。
然而傷口不是最嚴重的,我估計我的手臂已經被他攥傷了,可能這些天都沒法做實驗了。
「對不起,我隻是想到了我的同族,沈曼,我真的很抱歉……」西奧多在我身邊遊來遊去,他說話已經越來越流暢了,然而遇到著急的時候還是會說不出話來,隻能急得用手比畫,面色蒼白。
我突然反應過來,或許蘿拉出賣的就是他的同族,所以他才會這麼生氣。
這晚我離開的時候,西奧多不同尋常地沒有再黏我。
他隻是一條魚靜靜沉在水底,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也沒在意,覺得他可能是情緒不好,想著這幾天好好安慰安慰他。
可是第二天再來的時候,我得到了一個讓我驚懼萬分的消息。
西印度洋的實驗室毀了。
盧卡斯的父親接受了軍方的合作要求。
他要在實驗基地裡開展針對軍用實驗體的生化實驗。
10
實驗室裡所有人都在抗議,畢竟西印度洋的慘狀還血淋淋地擺在我們面前。
但是盧卡斯父親威脅我們,如果不接受實驗就停止我們的一切實驗,威脅以後不會有任何實驗基地接收我們。
他也確實能夠做到這一點。
然而即使這樣,所有實驗人員也都不願意去觸碰這種禁區。
現實不是電影,這種所謂的生化武器出現意味著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種武器的出現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幸福,隻會帶來無盡的災難。
實驗室接連有人辭職。
就連我也想走,隻是放不下西奧多和塞勒斯。
我深知如果我離開了,他們失去僅有的庇護,面對的會是怎樣悽慘的下場。
不知道是不是我緊張的情緒感染了他們,這些天西奧多和塞勒斯的狀態都不太對勁,塞勒斯還好一些,西奧多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跟我親密互動,對我無比依賴了。
他開始喜歡獨自一個人待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坐在遠處看著他們。
人魚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生物,大概他們才是造物主真正的寵兒,才會賜予他們神明一般夢幻的容顏。
我看著塞勒斯火紅的魚尾在狹窄的水箱裡盤旋,水箱裡什麼都沒有,他遊了幾圈兒隻能委委屈屈地蜷縮在狹小的巢穴裡。
為了不弄壞他的巢穴,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幾近於委屈地縮進去。
我突然就覺得,他們不屬於這裡。
他們不該被困在狹小的水箱裡,在無盡的實驗裡了卻餘生。
他們屬於大海,屬於波濤,他們應該自由。
這晚我揮手跟他們說再見時,心裡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要放了他們。
我要讓他們回到大海。
……
我開始緊鑼密鼓地制定計劃。
實驗室有幾條廢棄的運輸船,是用來運輸大型實驗體的。
從廢棄的 D 區穿出去的話,就能抵達運輸通道,到時候就可以乘船走水路離開。
實驗基地從來沒有出過狀況,晚上值班的同事和我也比較熟,如果掌握好時間,我是有可能帶著塞勒斯和西奧多一起離開的。
好在我的權限比較大,隻差一道密碼門的密碼就可以打通所有環節。
為了這道密碼,我主動去接近了盧卡斯,約了他喝酒。
在忍受了一晚上的騷擾和揩油後,我終於用兩瓶威士忌灌倒了他,在醉醺醺的他嘴裡得到了密碼。
我把離開的時間定在三天後,也就是生化實驗開始的前一天。
我停下了手頭一切實驗,每天都陪在塞勒斯和西奧多身邊。
我知道,離開這裡後我們將不會再有相見的一天,或許我會面臨牢獄之災。
但是去他媽的,誰在乎呢?
我不能讓他們成為隻知道戰鬥的生化武器,淪為沒有神志的怪物。
好在西奧多逐漸恢復了往常的狀態,他又開始唱歌了。
我很喜歡他的歌聲,輕靈夢幻,會讓我忘記所有煩惱。
我坐在水箱上,西奧多探出水面,我們隔著一層防護網對視著。
他的藍眼睛是說不出的憂傷和眷戀,似乎冥冥中也感覺到了我們終將分別。
之前把蘿拉轉手給我的同事正好過來借東西,看到後忍不住挑眉。
「人魚隻有兩種情況下才會唱歌,捕獵或者求偶,看來這條人魚很喜歡你呢。
「說不定他會願意為了你化形上岸。
「不過你可得小心點兒,不要被迷惑了,人類和人魚在一起,可是沒什麼好下場的。」
我一愣。
我剛接手人魚實驗時間不久,但是之前確實聽說過人魚在愛上人類時,會心甘情願為了人類放棄魚尾,化出雙腿到岸上生活。
當初蘿拉的母親就是這樣,被她的父親心甘情願騙上了岸,化出了雙腿,可是沒想到面對的卻隻有愛人的背叛。
人魚上岸後會變得虛弱,陌生的環境會讓他們心髒衰弱直至S亡,隻有得到心愛之人的愛意才能維持他們的生命。
這分明是童話故事裡才會有的情節,可確確實實發生在人魚身上了。
實驗人員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能把這種現象歸為意志決定物質的未解之謎,就像幹涉實驗裡的波動性和粒子性一樣。
又或者是神明對兩個種族之間禁忌之戀的懲罰。
這麼一大段話,西奧多不知道聽懂了沒有,他隻是靜靜看著我。
我把手貼在玻璃上,他立刻遊過來,隔著玻璃貼上我的手。
我忍不住苦笑。
西奧多好像真的很喜歡我。
可我不希望他為我化出雙腿。
人類的感情太過瞬息萬變,人類和人魚的感情也太過艱難,他隻是一條單純的人魚,不該承受這些。
他不該留在這裡,留在我身邊。
他該回到海裡。
實驗室裡的水箱在燈光下投映出波光粼粼的水紋,我蜷縮在椅子上,有那麼一瞬間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到了海底。
四周一片靜謐,我近乎貪婪地用視線描摹著西奧多的輪廓。
我知道過了這兩天,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直到深夜,我最後給西奧多做了一次實驗,檢查了他的身體狀況,確定他一切良好。
然而等到塞勒斯時,他看著還在麻醉的西奧多,神色突然嚴肅起來。
麻醉針劑起效的前幾秒,他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
「小心西奧多。」我睜大眼,第一次發現塞勒斯說話竟然已經如此流利了。
他眯起眼睛,警告道: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不要被他騙了!」
11
塞勒斯很快昏迷過去,西奧多逐漸醒來。
我看著他微顫的睫毛有些心疼:
「疼嗎?」
西奧多搖頭,那雙能輕易撕裂鋼板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微涼潮湿。
「不疼,和你在一起,開心。」
我臉一紅,隨後心裡是說不出的酸澀。
還有兩天我就會放他離開,而這條小魚到現在還一無所知,浸潤著海水的澄澈眸子裡全都是我。
我們大概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
我慢慢摸上他的臉,用手蓋住他的眼睛。
西奧多一動不動任我摸,纖長的睫毛在手心劃過細細的痒。
他看起來如此溫柔,如此無害。
塞勒斯的話突然浮現在我腦海。
西奧多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可看著他溫馴地趴在水箱邊乖乖任我撫摸的樣子,實在不像塞勒斯口中說的那樣。
我並非不相信塞勒斯,隻是我們馬上就要分開了,西奧多到底是什麼樣子都與我無關了。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放走西奧多會成為我人生中最後悔的一件事。
……
我沒想到變故會突然發生。
計劃前的這晚,我如往常一樣檢查了所有設備正常後準備離開,突然聽到實驗室深處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隨後像是海水從沙灘上褪去露出密密麻麻氣孔似的細小聲音。
那聲音逐漸變大,似乎潮水湧來!
我有些疑惑地走到走廊,隨後瞳孔猛縮!
前幾天還和我一起吃飯的實驗人員此時整條胳膊被從肩膀處扯掉,鮮血已經不再噴湧,小溪一般汩汩流淌著,他目眦欲裂地朝我伸手:
「快跑!
「實驗體暴動了,那些怪物都被放出來了,快跑——」
我驚慌失措地找止血器材想救他,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顯然他的內髒也受了傷,躺在我懷裡嘴角冒血,眼睛卻還睜得大大的。
在他喉嚨徹底被血淹沒之前,我總算聽明白了事情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