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扎她,縱是她滿身是刺,又如何傷得了你。」
萬從良吃了憋虧,倒也不說話了,乏了興趣般,徑自走開。
姜琅張了張口,半晌才道:「那日醉歡樓之事,我也聽說了,承歡姑娘,我為之前對你的態度道歉。」
我帶有幾分犟勁:「姜大人,我喚秋實。」
姜琅緩點頭:「秋實姑娘,對不起,我不該誤以為你想攀高枝,甘入風塵的。」
「我原身陷刀山,不過求大人拉我一把,大人耳目幹淨,容不得一絲汙穢,怎麼,如今我脫了刀山,大人倒心疼我滿身蒙塵,想用你那高貴的同情心,來可憐我了?」
「秋……」姜琅眉目緊皺,似乎是想了一下,才想起我叫什麼,「秋實姑娘,我已向你致歉,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再說了,這世間,多的是無能為力之事,即便那日我想幫你,我區區少卿,一年奉?也贖不起醉歡樓的頭牌。」
「大人想過要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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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姜琅語塞,他盯著我看了一會,我恍惚覺得,他雖然是看我的,目光卻是虛的,沒有落到實處,倒是他的眼底,染了幾分軟意。
姜琅拂袖,雙手背負,沒再看我:「不知秋實姑娘祖居何處?」
「淮州青樓,算不算?」我戲謔,「我說過了,我記事以來,就被賣了,出身不詳,雙親不詳。」
姜琅猛然盯著我:「你之前說的,都是真的?」
「姜大人閱人無數,難道區分不出幾句話的真假?」
「我……」
「大人,原來你在這裡啊。」
一名女子款款而來,她身著一條玄青色的裙子,那緞子看著比芙蘇錦還要好,她笑意盈盈,走到我們跟前,先是衝著姜琅笑,繼而輕微打量我幾分:「大人,這位姑娘是?」
姜琅斂目,仿佛他剛才一剎那的驚訝並沒發生過,他堆了淡淡的笑意:「沒有,她是公主府的婢女,明珠,今日寒食節,你不陪伯父伯母,怎麼來這裡了?」
我心咯了一下,下意識地看著眼前女子,隱隱記得在我夢裡,不止一次出現過那句話:我們的明珠,堪比南海夜明珠。
明珠嬌怯:「母親說今日寒食節,街上熱鬧,讓我陪大人逛逛。」
「我還有公務,明珠,你先回去,我晚點再去找你。」
「那好吧。」明珠努著嘴,望了我一眼,才離開。
「她是?」
「付將軍的長女,付明珠。」姜琅有些心不在焉,「秋實姑娘,回頭你得空去找我,我這些年也深查了不少的拐賣案,我盡量替你尋到親人。」
我當然知道姜琅這些年,破了不少拐賣案,特別是三年前,姜琅替付將軍尋回失蹤了十多年的長女,成為坊間熱談,姜琅也因這件事,獲得皇上的恩寵。
「陳年舊事,怕難有頭緒,我倒是有件事,想請大人幫忙。」
「哦,何事?」
我壓低嗓子:「公主府幾個月前,S了一位婢女,我覺得,其中有冤屈。」
姜琅的眉目擰得更緊一些:「若有冤屈,該由公主替申冤,公主府的人,自是公主去申討公理。」
「若是公主願意申討公理,就不會草席一裹,往亂山崗上一丟,就沒了。」
「公主深明大義,她既能體百姓之苦,就不會輕賤手底下的人,秋實姑娘,你還是踏踏實實做事,別想其他了。」
我低頭吟笑。
姜琅不解:「秋實姑娘,何故發笑?」
「姜大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原來,也不過是泛泛之輩。」
「什麼意思?」
「眼見未必為實,姜大人從前見我香車奴僕,斷認我是個貪逸吃不得苦的人,今日也不過是人雲亦雲,聖人尚且有面目猙獰的時候。」
姜琅看過昭容公主,思忖一下:「我在府衙恭候姑娘。」
6
我是十日後,才去見姜琅的,雖然我隻是公主府的末等婢女,但是公主府森嚴,每日出入府裡,需得報備,並得老管家答允,方可出去。
我謊稱月信腹痛,要去醫館,老管家也沒細問。
一婢女帶我去見姜琅,在回廊處等候時,遇到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她與我擦肩而過,我倏然紅了眼眸。
「夫人!」我脫口而出。
夫人回過頭:「姑娘,你認識我?」
我怔忡著,搖了搖頭:「夫人衣裳上繡的海棠真好看。」
夫人摸了一下那朵開得正豔的海棠,滿目的溫慈:「姑娘好眼力,這是小女親手繡的,一點也不亞於京中的繡娘們。」
夫人衝著我點了點頭,便離開。
我鼻子酸酸的,直到姜琅來到我身前,我也沒反應過來。
「秋實姑娘認得付夫人?」
「她就是付將軍的夫人?」我微愕,昂起頭,似乎是悲意抵達眼底,莫名想哭。
「你與付夫人是舊識?」姜琅遞給我一塊帕子。
我接過帕子,抹下眼角,搖了搖頭:「第一次見,卻覺得,倍感親切。」
「有沒有可能,你的親眷與付夫人是舊識。」姜琅看向我,「我這些年接觸那麼多被拐賣的人,也見過一些血脈牽引,即便見面不相識,心裡也是貼在一起的。」
我心裡嗆了一口氣,一個勁地搖頭:「姜大人,你別诓我了,人貴在有自知,我一身鄙陋,怎麼敢高攀付家,也許是付家早年也有一個丟失的姑娘,我才會與付夫人有一種惺惺相惜的錯覺。」
「其實……」姜琅把話擱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請了我入屋。
我大概跟姜琅說了一下我多年的夢,並補充道:「我大概是七八歲被拐的,淮州的娘子們告訴過我,媽媽買我下來的時候,我奄奄一息,對從前諸事,不太記得了,隻知道,那個伢子說,我是從南邊來的貴人。」
「長安城也算是淮州以南。」
姜琅倒給我一杯茶:「秋實姑娘,你放心,最近我正在追跟一個伢子,這十多年來,經過她手底下發賣的姑娘,不在少數,在合規的買賣中,摻雜了偷拐女娘,也許,我能從她的那裡,給你尋一些線索。」
「那就有勞姜大人了。」
我沉思一下:「那,姜大人,之前我與你說起的那件事,就是公主府上S了一位奴婢,大人可否介入追查?」
姜琅手指在案桌上來回敲著:「那奴婢的戶籍可在公主手裡?」
「在的,那日春華與我一同入的公主府,並且,桂媽媽說,公主府的奴僕,籤的全是S契,說得是,生S都是公主府的人,旁人莫敢欺辱。」
「既是S契,生S都是公主的人,她的S,你雖憐之,卻未可多言。」
我有些慍惱:「姜大人,那是一條人命,難道因為她是公主,因為她是皇親,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嗎?」
「這就是命。」姜琅溫軟地看著我,語氣低婉,「若沒有公主大發慈悲,收留她,她未必能活多一日。」
「長安城誰不知,公主府上的女娘,十有八九,都是苦難出身,得公主庇護,才得以活得體面一些,其中,一定有誤會。」
我低眸淺笑,笑著笑著,卻紅了眸子:「長公主悲天憫人,姜琅,原來你與市井漢子般,看東西都看得那般膚淺,算我高看你了。」
我起身欲離開,姜琅卻急急扼住我的手腕,擋在我身前,他目光深幽:「秋實姑娘,你得把話說清楚。」
我揚了揚嘴角,帶有幾分譏諷之意:「你以為,公主府上的女娘,為什麼過半都是苦難出身,不過是因為你們這些庸人,用苦難來歌頌善良。」
我眼底染了淚意,一字一句道:「姜琅,為什麼要用女子的苦難來歌頌良善,縱是她們一身汙名,棍棒相夾,她們不過是想活著,難道她們窮盡一生從暗蛹裡爬出來,就是為了替所謂良善的人託起腳底,這就是你口中的體面嗎?」
姜琅像被嗆住了,怔了好一會,才恍惚地放開我的手:「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姜琅,真正良善的人,是舍不得揚別人的苦難來彰顯自己的恩德的。」
姜琅自小是孤兒,靠著付將軍的一點憐惜,一舉高中,一步步爬至少卿,入長安以來,我聽得關於姜琅最多的便是,體百姓之深苦,知離散之痛,所以,他格外關注失蹤拐賣案件。
我以為姜琅會與旁人不同,終是凡人之軀,目光庸俗。
7
我回到公主府時,李珏竟在我房裡坐著。
我怔忡著,不知該不該進屋。
「怎麼,出去一趟,都不認得自家的主子了。」
彼時,李珏慵懶,沒有外人跟前那種端方自持之感。
我上前福身,倒茶:「公子尋奴婢,差人過來喚一句便是了,怎敢勞公子大駕。」
李珏走過去,關緊門,插上門闩,我心裡一哆嗦,抿著嘴,不敢言語。
李珏靠近我,捋著我的額發,眼底的欲意,呼之欲出。
「承歡一睥睨,十裡瓊花羞,果然名不虛傳,還好,萬從良沒碰到你,這麼嬌滴滴的花蕊,怎麼能讓他那樣的狂徒糟蹋。」
「公子,奴婢,公主讓奴婢做的事,還沒做完,奴婢先下去了。」
我慌亂想逃。
李珏掐住我的腰身,一把扣我入懷,把那風流相暴露無遺:「急什麼,母親也是的,你好歹是清白身,送給我又如何,把你藏在這裡,別藏著藏著,上了父親的床榻,那才荒唐。」
「公子,奴婢絕無攀恩之意,求公子放了奴婢。」
李珏手指挑弄著我的耳垂:「承歡,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我會納你做妾,我會讓你成為長安城的人上人,從前那些笑話你的人,都會對你點頭哈腰。」
李珏抱我入榻。
我掙扎著,脫口而出:「大理寺的姜大人說過要娶奴婢,公子求求你了,放了奴婢吧。」
這些日子,我摸清了所謂的公主府,上至主,下至奴,個個至善的門道,施食贈衣是幌子,其實是廣納銀子。
前線戰亂,國庫空虛,壓根擔不起昭容公主的奢華,那些所謂的芙蘇錦,也是假的,窮苦百姓一輩子都沒見過好的東西,哪裡分得出真假。
如此,昭容公主善名遠揚,那些想要攀權貴的富商,便尋著路子,一個個上趕著送銀子給公主府。
我以為,李珏隻敢欺辱像春華那樣,沒有依傍的弱女子,我搬出姜琅,至少姜琅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為了顧全公主府的善名,他不會把我怎麼樣。
隻是,李珏隻是怔了一下:「姜琅當真要娶你?」
我用力點頭。
李珏手掌覆在我的臉上,嘴角揚了揚:「開弓哪有回頭箭,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也是我的。」
李珏一把撕扯開我的衣衫,肌膚半露,猶如那日萬從良壓在我身上一般,我不能像傷害萬從良那樣傷害李珏,否則,春華的下場,就是我的下場。
不過啊,李珏最後,隻是盯著我床褥上那片殷紅,敗氣地瞪我一眼:「晦氣的東西。」
是啊,我竟忘了,自己來了月信,看著李珏邁著步子出去,我蜷著被子,倍感羞辱。
桂媽媽嗑著瓜子站倚在門口處:「沒福氣的丫頭,都到了這份上,都沒使上勁。」
我白一眼桂媽媽:「這麼好的福氣,留給你。」
這滿府上的,都是什麼東西,這狼窩虎穴,我如何逃啊?
後來啊,李珏在府裡設了春日宴,特意讓我上來備酒,酒過三巡,他當著滿堂賓客的面,調侃姜琅:「姜大人,聽聞,你心悅我府上的秋實,大家應該還知道,秋實就是原來醉歡樓的承歡姑娘,秋實能嫁給姜大人,也不枉母親收留她一場了。」
「隻是,早有聽聞,姜大人與付姑娘有婚姻在身,秋實雖為奴僕,卻做不得與人奪夫那樣的事。」
瞧,說得多凜然大義的樣子。
我盯著姜琅,手攥成拳頭,姜琅透過李珏身後看我:「我與付姑娘的婚約,隻是戲談,並無此事。」
李珏臉色微青:「那姜大人是成心想娶秋實了?」
姜琅低頭吟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旁人忍不住戲謔:「姜琅,你好歹身負功名,皇上倚重,怎麼能娶一個娼女,我活了那麼大半輩子,還沒聽說過,棄娼從良,就算得是良人了。」
姜琅坦然:「安兄,何為良人?」
那位男子一時噎語,他仰頭喝了一杯酒,輕浮地看著我:「自然不像承歡姑娘這樣,出入歡樓,若是姜兄十年寒窗,一朝功與名,卻是為了娶一個千人枕的娼女,別說丟了仕途,你這一生,都是汙點了。」
我羞辱至極,想要反駁,姜琅卻先我一步站立起身:「聽聞,安兄在醉歡樓也有位紅顏知己,足夠珍視,才能稱之為知己,可安兄可有問過那位知己,出入歡樓,是她所願嗎?」
姜琅忽而看向我,目光堅鏘:「我本白衣庶民,腳踏黃土,並非貴胄,若得秋實姑娘青睞,我幸之,況且,十年寒窗,為的是撫綏萬方,十裡同風,這跟娶妻又有何衝突,我看安兄讀書過多,讀糊塗了。」
姜琅依舊盯著我看,我衝著他笑了笑,第一次感受到被尊重。
宴席散的時候,少夫人特意讓我送送姜琅。
我送姜琅出門,人群散盡,才向他福身施禮:「是我給姜大人惹麻煩了,不過,姜大人替我辯說的那番話,怕要讓付姑娘誤會了。」
姜琅向我邁近,晚霞折射下,我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秋實,我與明珠,的確沒有婚約在身,並且,剛才我說的那番話,也並非戲言。」
「啊?」我抬眸,撞見姜琅赤熱的目光,心虛地低下頭。
姜琅緩緩拉過我的手:「秋實,自那日分別,我夜夜輾轉,著實難眠,我的確沒有站在你的角度,體你之苦難,不過,你那番話,倒讓我心中驚顫了,秋實,我想照顧你,一輩子。」
我苦笑:「姜琅,天底下可憐的女子多了去,你著實不必同情我。」
「天底下可憐的女子何其多,卻不是個個都是秋實,你堅韌且心底清明,已然難能可貴。」姜琅撫著我的手背,「秋實,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心疼你,我想與你,共度一生。」
我斂目,把手抽回來:「姜琅,其實安大人說得也沒錯,我一身汙名,你殿前顯貴,別讓我汙了你。」
「我也說了,我並非貴胄,生是白衣庶民,S亦黃土埋白骨,仕途與名望,不過身外物,秋實,我娶你之心,猶如陽春白雪,人人可見,不需藏掖。」
我噗地笑了,姜琅順勢揣我的手入懷:「秋實,這麼說,你是同意嫁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