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苞那夜,用簪子插進恩客的脖子,一寸血口。
恩客惱羞成怒:「一個娼妓也想立貞節牌,我倒要讓你成為長安城最大的笑話。」
我隻著褻衣,被丟在醉歡樓門前,大雪覆身。
我迷糊中,扯住一件蜀繡裙角:「救救我,我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我的夢裡,庭府錯落,錦蜀一身,僕奴數人,他們喊我,姑娘安好。
1
我記事以來,就被賣進青樓,老鸨說我生得好看,細皮嫩肉養著,為了有朝一日,能一笑博千金。
我十三歲的時候,京中來了一位貴人,他遠遠相中我:「北有佳人,遺世獨立,淪落淮州僻地,明珠蒙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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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遇到貴人了,然而,貴人不過是千金贖身,再把我送進長安城最大的青樓醉歡樓。
那日,貴人捏著我的小臉,感嘆道:「我還是頭一回見過這麼冷豔的姑娘,年紀輕輕,卻眼中無物,遇喜不悅,遇難不悲,我若不是個商人,定要一嘗芳澤了。」
醉歡樓是貴人開的,他周遊全國,就是想物色更多的美人,好讓醉歡樓日進鬥金,夜不歇房。
他舍不得碰我,後來啊,隻是用手掌探進我的褻衣,一飽手福,也足以銷魂。
我被醉歡樓嬌養起來,琴棋書畫,略微學了些,不至於目不識丁。
然後,每日學著如何勾男人的魂。
不過兩年,我出落得越發的嬌媚,貴人放話出去,承歡一顰睨,十裡瓊花羞。
是的,貴人給我起名承歡,醉歡樓借我之名,擬比長安十裡的瓊花廊,我若往花廊一站,百花羞澀了。
如此,我盛名揚長安城,畢竟,醉歡樓的女娘,從沒讓人失望過的。
我得空,就會去堵大理少卿姜琅的路。
第一次,我怯意:「聽聞姜大人長年都在關注拐賣案子,不知大人可否替奴家尋一尋家眷?」
姜琅不過是冷冷瞟我一眼:「我姜家門庭低,姑娘不必想著法子,攀我窮枝。」
第二次,我迎著風雪:「姜大人,千裡替人尋親,為何不幫奴家一把。」
「那日姑娘入城,香車奴僕,好不熱鬧,長安城誰人不知,醉歡樓的承歡姑娘是明珠落難,甘入歡樓的,我姜某人雖有幾分悲憫之心,卻瞧不得貪逸怕苦的人。」
是啊,那日隨貴人入城,他故意香車奴僕相迎,說我是江南落難千金。
江南的女子,溫柔似水,江南足不出戶的千金,更讓人浮想聯翩。
我最後一次堵姜琅,是十五歲生辰那日,也是我的開苞夜。
我目光灼紅:「姜大人,奴家自幼被賣,身無長物,求大人救奴家於水火,奴家定沒齒難忘。」
姜琅見我如此赤誠,有了幾分信意:「既是如此,姑娘可有何憑證?」
「無憑無證,倒有一夢,夢裡,我家該是庭院錯落,僕奴隨身,我該是千金姑娘。」
姜琅嗤笑:「姑娘千金之軀,姜某四壁徒空,恕姜某贖不起姑娘。」
「姜大人。」我啞著哭腔,扯著姜琅的衣袖,噙著淚目看著他。
姜琅厭恨地把衣袖拉回去:「姑娘請自重。」
2
姜琅拒絕我的那一夜,我被行了開苞禮。
恩客是長安城最大的錢莊萬豐錢莊的庶子萬從良,他出了名的浪蕩,把花樓當成自個的家,家有良妻,卻夜不歸宿。
萬從良褪盡衣袍壓在我身上時,一股濃重的烈酒混雜著辛辣味,讓人作嘔,我拔下簪子,插進萬從良的脖子。
簪子上一寸血口,分外刺目。
萬從良惱羞成怒,打了我一個耳光,把我從床上拎起來,直直甩在地面上:「一個娼妓也想立貞節牌,我倒要讓你成為長安城最大的笑話。」
我用目光深深剜了一眼萬從良:「沒有人生來就是娼女的,我雖淪落至此,亦非我所願。」
萬從良狂笑:「一個娼妓,最大的本事就是爬床承歡,你還叫屈了,承歡,我今日就讓你知道,什麼叫作人上人,什麼叫作,活得還不如娼妓。」
萬從良一隻手拎起我的胳膊,我身上隻著褻衣,他就這麼把我拎著,穿過長長的廊道,與那些尋花客擦肩而過。
萬從良把我丟在醉歡樓的門前:「承歡,今夜你是我的,你清高,我姑且瞧瞧,是你的命硬,還是這一宿的雪漫長。」
我瑟瑟發抖地看著萬從良:「萬從良,天子腳下,你這樣肆意羞辱人嗎?」
「是又如何。」萬從良雙手環抱在胸,自視甚高,「承歡,人與人終是不同的,一個娼妓的命,豈能算命。」
很快,就有娘子替萬從良披了厚袍,躲入他的懷裡:「萬公子,承歡第一次,難免生澀,別氣壞了自個的身子。」
「明珠落難,我呸,還真把自己當作明珠。」
萬從良啐了我一口,擁著女娘進了裡屋。
反倒是閣樓上,那些歇了的燈,再次點起,窗口湧著看熱鬧的人頭。
有句話,萬從良說對了,娼妓的命,豈能算命,大邺的律法,是允許買賣人員,夫可賣妻,母可賣子,賣良為娼,也是常有之事。
萬家在長安是有頭有臉的人,有銀子比起有權勢更能彰顯他的地位。
一年前,醉歡樓來了一位十四歲的女娘,因為那女娘已非完璧,那晚就接客了。
可惜,那女娘沒能從萬從良的身下活著出來,我隱隱隻聽說,萬從良嫌棄女娘生硬,強喂了摻了藥的酒,女娘被抬出來時,臉色酡紅。
夜深寒重,我生生挨了一宿,躺在地上,眼皮沉沉地合著。
我仿佛做了一個夢,夢裡,青瓦紅牆,門口是一棵開得正豔的海棠樹,隱隱有人拉著我的手:「我們的明珠,堪比南海夜明珠。」
淚水從我眼角滑出,迷糊中,我扯住一件蜀繡裙角:「救救我,我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3
再睜開眼時,我已經在公主府。
此後,長安城人盡皆知,那日晨起,昭容長公主趕去廟裡上頭炷香,卻在醉歡樓的門前,看到衣不蔽體,大雪覆身,奄奄一息的我。
昭容公主霎時紅了雙目,解下身上那件白羽披風裹緊我,心疼地把我抱在懷裡:「娼女也是人,這世道已然對女子不公,你們這些S千刀的,還這般凌辱姑娘?」
昭容公主悲天憫人,把我帶回了公主府。
第二日桂媽媽帶我去見昭容公主時,恰有一位少夫人的親戚來打秋風,公主瞧著我們可憐,就給我們起了名,春華,秋實。
昭容公主握著我們的手放在一起:「你們都是大邺的兒女,我既身為公主,有義務讓你們都活得好好的,從今日起,你們就忘了從前,再不會有餓肚子,任人欺辱的時候了。」
我們跪伏在地:「謝公主收留,奴婢一定盡心盡力服侍公主。」
昭容公主緩了下,對著我說:「秋實,你知道的,你在長安城頗有名氣,又生得這般好看,你就在後院掃灑,別進了阿珏的眼裡,男子嘛,至S都是多情的。」
我羞得下跪:「奴婢謹記公主吩咐。」
李珏,公主府唯一的公子,早就聽聞,公主府上至主,下至奴,個個心善,昭容公主每逢初一十五,便敬神佛,贈衣食。
李珏的少夫人,溫婉賢淑,最見不得街上討食的人,每每見著,就紅了眸子,恨不得把身上值錢的東西,如數給討食人。
李珏更是風光霽月,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我如此汙濁,怎敢汙公子清名。
後來,春華去了李珏的院子裡,而我留在後院,我們同住一屋,隻有夜裡,才會躲在被窩裡,說起悄悄話。
春華比我年長一歲,有個青梅竹馬的少年郎,她是少夫人家裡的遠房表親,若不是家貧,父親逼著她賺些銀子,也許,她早就成親,嫁給她的少年郎了。
4
進公主府的第二年,除夕夜,公主賞了些菜下來,我等著春華,一直沒等到她。
直至三更,春華才慌慌張張地跑回屋裡,我高興地拉著春華:「春華,你早幾日說起的芙蓉酥……」
「秋實……」春華抬頭看我,淚水在眼裡打轉。
我才發現,畏冷的春華,衣領口子都沒系緊,她的脖子處,留著一塊塊青紫。
在醉歡樓見多了這情況,我抱緊春華:「春華,不怕,我們去告訴公主,公主深明大義,又慈悲為懷,一定會替你做主的。」
春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秋實,我髒了,我怎麼面對少仁哥哥。」
「不怕,春華,我們要勇敢,你要相信,錯的不是你。」
春華的哭聲驚動了管教我們的桂媽媽。
桂媽媽隻是輕輕地望一眼春華,便喝聲:「別在這裡哭喪,公主在佛堂修禮,你若驚擾了公主,仔細你的皮。」
春華噎聲,不敢再哭,桂媽媽冷冷地說:「行了,明日還要當差,早些歇下。」
後來啊,從前愛笑愛說話的春華就變了,她整日恍惚,我問了她很多次,她都不肯說出,欺辱她的人是誰。
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公主賞了很多東西給春華,還說要給春華辦個好的婚禮。
春華對著那些珠釵發怔,桂媽媽順走了大部分的賞賜:「春華,你得這些賞賜,全倚著我教導有方,公主說了,過兩日你家裡就會有人來接你回家了。」
我對著桂媽媽身後呸了一口:「平日裡就沒少欺負我們,狗仗人勢罷了。」
春華冷笑:「善主焉養惡狗?」
春華的屍首從後院的井裡打撈出來時,我嚇得跌坐在地,李珏向我伸出手:「別怕,春華家裡人不願意來接她,隻是,沒想到,她竟想不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見李珏,他目光赤誠溫軟,好像在他跟前的,不是一個S人。
我恍惚又害怕,李珏直接扶著我起身:「我怎麼從前沒見過你?」
「奴婢……奴婢秋實……」
「原來你就是秋實。」李珏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轉,「怪不得傳言,承歡一顰睨,十裡瓊花羞。」
李珏說著,雙手背立,挺直身子:「春華沒了,秋實,我屋裡還缺個人,你去我屋裡……」
昭容公主款款過來:「阿珏,你怎麼來了,後院的汙事,用不著你摻雜,快回去。」
昭容公主透過李珏看我,即便目光帶笑,卻透著一股讓人發怵的怪異。
「秋實,你瞧春華真傻,我說過了,公主府定不會讓你們為難的,若是她家裡人不願意她回去嫁人,她大可留在公主府,何必尋了短見呢,你說對吧。」
我生生地點頭:「是,公主說得極是。」
「回去吧,我們會好好安葬春華的。」
那夜,我分明看到府裡的奴僕,草席一裹,把春華的屍首送了出去。
後院那口井,我日日掃灑,它用巨鐵封蓋,就是十個春華,也掀不動它分毫。
想起春華說過的那句話,善主焉養惡狗?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春華S了,秋實還遠嗎?
5
再見姜琅,是寒食節,公主府的施食會上。
在長安城,無人不識,長公主聖面佛心,看不得長安城的百姓吃一丁點的苦。
薄雨瀝瀝,昭容公主就使喚著府裡的僕人,忙前忙後,給大家施錦贈食。
長安城注重寒食節,今日全城不生火,這些食物,涼糕,還是昭容公主昨日就吩咐備下的。
昭容公主說:「我的一日食,猶如百姓十戶糧,我已罪過,多備些平日裡,他們吃不到的涼糕,還有錦繡坊的那批芙蘇錦,多備些,免得明日有人落空了。」
瞧,錦衣玉食分著,春華怎麼就想不開,尋了短見?
施食會上人很多,姜琅是帶著衙卒來守場的。
隔著稀薄的雨看姜琅,他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我,我恍惚覺得,心裡有些不明朗的沉痛。
其實每每見姜琅,我都有一種不能言明的感覺。
備好芙蘇錦,公主便讓我在一邊候著。
萬從良不知從哪個地方冒出來,站立於我跟前:「承歡,多日不見,原來棄娼從良,比從前更有韻味了。」
我往後退兩步:「萬公子請慎人,奴婢是公主府的人,奴婢名喚秋實。」
「呵,公主府的人。」萬從良不經意瞄一眼昭容公主,恣意地說,「你說,如果我跟公主討要你,公主會不會同意?」
我依稀知道,公主府這些年行得善,少不了長安城富商們的支持,萬豐錢莊能在長安城肆意妄為,身後少不了權貴護身。
我微昂頭:「萬公子說笑了,奴婢蒲柳之姿,汙名揚長安,即便是給萬公子做妾,也會辱了萬家的門風。」
萬從良仰頭狂笑,他捏著我的下巴:「承歡,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什麼時候說過,要納你做妾了,醉歡樓出來的娼女,給我暖床都不夠格,別說是我,就是全長安城的男子,也沒一個瞧得上你的。」
我凝著臉色:「萬公子,我不叫承歡,我叫秋實。」
萬從良目光尖銳:「呵,脫了衣裳的人,還想穿起來,痴人說夢話。」
我赤紅著眸子,與萬從良對視。
姜琅適時出來:「萬公子恣意灑然,今日怎跟一個丫頭片子置氣了?」
萬從良放開我,理了理衣衫,端正身子:「怎麼會呢,我這個人素來不愛記仇的,倒是姜大人,別入了美人套,這丫頭帶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