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久失修的木門被嘎吱一聲推開,聲音極大,可屋裡沒有一個人醒過來。
他們都在睡夢中。
第二日醒來家中就多了一小袋黃豆。
誰都沒有問,隻是理所當然地吃著,仿佛這袋豆子本就存在似的。
7
秀蓮一連偷了許多年,不知道是正源太公老眼昏花,還是她的運氣實在太好,總歸這麼多年,她一次也沒被抓住過。
這些年,她雖吃著番薯黃豆這樣沒什麼營養的食物,可在時間的作用下,她還是像春雨後的竹筍,快速抽條長大了。
阿良也長大了,他到了讀書的年紀,作為家中長子,自然而然地被送去了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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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太奶太爺雖是把他送去了學堂,放牛割草的事兒卻沒有分配給旁人。
也對,二弟性子太頑皮,三妹四妹年紀又太小,他們都擔負不起這事兒,所以還是得他來幹。
他得顧著家裡的牛和豬,還有一小方菜地,學堂那裡就隻能耽誤。
好在他是個好學的人,放牛的空闲裡,就抱著課本在草地上看,幾句詩詞反復不斷地背,夜以繼日地背。他背得熟透了,熟到靈魂裡。
即使後來隔了六十年的光陰,他依舊可以順利地背出一、二年級學的詩,給他的孫女聽。
至於為什麼三年級的就不行了,因為他二年級就輟了學。
這年的太爺爺又一次病倒,本來攢著給他交學費的五塊錢被太奶奶買了「補藥」,這「藥」包在一塊布兜裡,趁夜送了過來。
太奶奶在送藥人的千叮嚀萬囑咐下,仔仔細細地將「藥」烘烤幹了,磨成粉,打算給太爺爺泡水喝。
學堂老師過來的時候,太奶奶正坐在門檻上磨粉。
「你家大兒子,讀書有天分,也好學,上課的時日雖然不多,但次次考試都是第一。
「你要是讓他退了學,既是斷了他的前程,也是斷了你家出頭的機會。」
太奶奶一下又一下地碾著藥,安靜地聽完老師的話後抬起來,向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難得散下幾縷垂在額前,看著有些憔悴。
「我知道我兒子聰明,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家沒錢……
「我總不能隻管著他得道升天,不顧這一家老小的S活吧。」
她頭一次放下高傲,顯出些脆弱來。
「就算是文曲星投胎來我的肚子,也隻能算他倒霉。」
老師聽完這話久久無言,隻好站起身,離開時他又不忍心,回頭看看躲在門後的阿良,最終走過去摸摸他的腦袋,說:「人也不止讀書這一條路,你還小,路也很多。」
阿良點點頭,應了這句話,乖巧懂事到讓人心碎。
阿良接受得從容,可一旁的秀蓮卻紅了眼。
她還記得阿良第一次拿著滿分試卷給她看的樣子,小少年身子單薄,身上的衣衫也破破爛爛修滿補丁,可一雙眼睛卻是晶亮晶亮的,滿眼都是開心和驕傲。
他說:「秀蓮,等我把書讀出來,就去外面闖蕩,賺了錢買了房,把你們都接出去。」
少年說得真摯,眼神裡的炙熱像是夏天的太陽,把秀蓮的心也燒得滾燙。
那點根芽在她心底,日久天長的,生出細細長長的枝蔓。
她以後是要做阿良的妻子,若他真的能靠讀書走出一條生路,那連帶著她,也能活出些不一樣的光彩來。
可如今,阿良的夢碎了,連帶著她的,也一同碎了。
8
可秀蓮慣是會安慰自己的,她難受了沒兩天又快樂起來。
阿良雖然當不了讀書人,卻還能當兵,就算當不了兵,也還有一膀子力氣,和他一起過日子,日子總不會差。
十二三歲的女孩,看著眼前的小少年,不自覺地幻想起了以後。
她的人生太苦了,就像陷進沼澤地的人,若沒有外力的救助,她就隻能不斷地往下陷。
所以她格外希冀有人能救救她。
可惜,她這番希冀,終究也是斷了。
這年的冬天來得格外兇猛,大雪撕棉扯絮般地落下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積了厚厚一層。
屋外寒風呼嘯,屋內一家七口人圍攏在火堆處,身前是熊熊燃燒的炙熱火堆,身後是灌進來的凜冽寒風,同一具軀體前後卻是冰火兩重。
等燒完最後一點柴火,一家人整齊地上了床,蓋著那張還不如門外積雪厚的被子,就那麼緊緊依偎著睡著了。
第二日的早晨,村裡傳來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守糧倉的正源太公S了。
他S了不稀奇,畢竟八十多歲的老人,何況又是這樣難挨的冬天。
稀奇的是,他撐著朽木般的身體,在這雪夜裡靠著一根拐杖不光爬上了山,還爬進了一座別人新造的墳墓裡,穿著他最體面的衣服,在墳裡壽終正寢了。
每個人都是要有歸處的,生前是一間房子,S後是一個墳墓。
正源太公活著的時候倒是有一間小房子,那是他的父母留給他的,相對地,他也給了他父母一個墳墓。
似乎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的,父母給房,孩子給墓,向來規矩有序。
可這把交接棒在他這兒斷了,他是個光棍兒,沒有孩子。
他要是能幹些,年歲也好些,沒準也能為自己掙個墓。
可惜他不能幹,年歲也不好。
所以,體面了一輩子的老人,臨S前做了一回無賴,在雪夜裡躺進了別人的墳墓,佔了別人的位置。
他這做法實在是少見少聞,那墓原來的主人怒火衝天,站在門口對著街,流著淚哽咽著,將正源太公罵得狗血淋頭。
秀蓮和阿良一同路過,聽著罵聲不約而同來了句:「好可憐。」
誰可憐呢?
是老無所依,連S都不敢S在自家的床上,生怕孤魂無處安放的正源太公可憐,還是那個辛苦了大半輩子,早早為自己做了打算做了墳墓,卻又被搶佔的老爺爺可憐呢?
唉。
他們誰都可憐。
9
秀蓮可憐著別人,卻不知,下一個可憐人就是自己。
她如往常一樣去糧倉偷糧,本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可第二天一早,新上任的守糧人就告狀告到了太奶奶那裡,指責她教女無方。
太奶奶頭一次被這樣下面子,臉燒得發燙,抄起一根粗大的棍子就往家趕。
彼時秀蓮什麼也不知道,偷偷翻了黃豆子出來,正用火炒著,就聽見太奶奶的高聲斥罵,慌張間就把滾燙的豆子藏進胸口,一邊被燙的龇牙咧嘴,一邊跪在太奶奶跟前扯謊抵賴。
可這一屋子的炒黃豆的香味騙不了人,太奶奶的棍子在守糧人的陰陽怪氣裡,狠狠地砸下去。
豆子從衣服裡掉下來,噼裡啪啦地四處散開,落到地上沾了灰塵。
鄰居們聽著響動都來攔,可他們誰也攔不住要教導女兒的母親,太奶奶將她打到半S,血汙染透了衣裳。
幾個被秀蓮帶大的弟妹就在旁邊看著,他們一點記不起曾經的情誼,隻在旁邊添油加醋。
「大姐太給我們丟臉了,竟然偷地主家的豆子。」
說這話的是二弟,她小時候雖然不喜歡這個弟弟,可也一手把他照顧大了,連他身上穿的衣服,那針腳細密的補丁都是她一個個打上去的。
「大姐就這樣貪吃,半點骨氣也沒有,怪不得不是我們家的種。」
說這話的是三妹,她先天不足,三歲的時候還不會走路叫人,是她整天抱著背著帶大的。她第一次能蹣跚走兩步那天,她高興得圍著村子喊了半天,最後還被娘嫌丟臉打罵了一頓,可她還是很高興。如今這個妹妹倒是會說流利話了,可說出來的話卻這樣刻薄。
四妹妹倒是不說話,她還小,隻躲在牆後偷看她,一點兒也不敢靠前。
最後,她被打到暈厥,快失去意識的時候,看見一道清瘦的身影猛地衝過來,一下子擋住了落在她身上的棍棒。
是她的阿良。
她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嘔出一口血,昏迷過去。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發了一場高燒,其間隻有阿良在照顧她。
第三天深夜,燒終於退了。
她從床上坐起來,借著冰涼的月亮看著大通鋪上的養父養母、弟弟妹妹,心裡那點本就稀薄的親情,就這麼斷了。
她在這個家是活不了了,她要去尋一條生路。
離開前,她摸到阿良的身旁,伸手揉揉他的腦袋,嘴唇張了張,說出了一句極輕極輕的話。
「阿良啊。
「我和你,大概是沒有做夫妻的緣分了。」
阿良的眼睛沒有睜開,隻落下一滴淚來,無聲地沒進枕頭裡。
10
秀蓮離開得悄無聲息,留在這個家裡的骨肉至親們,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過她。
太陽依舊落下又升起,一年之後太爺爺病逝。
十三歲的阿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開始跟大人一樣在農田裡耕作,去地主家做工。二弟終於學會放牛,三妹也學會了洗衣做飯。
這一家人各司其職,日子竟就這樣好起來。
而秀蓮後來經歷的事情,我的爺爺——也就是她的弟弟阿良,也隻是道聽途說。
大概是,她那夜離家後,投奔了隔了兩個村的生母。
十三年前,她的生母不想要一個作為累贅的兩歲女童,可十三年後,她的生母卻收留了她。
原因簡單,十五歲的半大姑娘,著實是個很好的勞動力,而且啊,等過個三五年,又能許出去得一份彩禮。
這筆賬怎麼算,都是不會虧的。
就這樣,她從一個深淵出來,又跳進了另一處深淵。
時間又過去兩年,轉眼間,她便十八歲了。
十八歲的姑娘,不管再怎麼被苛待,終究也能長成一朵花。
況且秀蓮生得高挑,頭發也多,粗黑的長發編成辮子垂在兩邊,遠遠看去,真算得上是個標致的女孩兒。
她日日在外勞動,拋頭露面的,時間一長,就被有心人瞧上了。
來說親的,是一戶城裡人。
那介紹人一張嘴,簡直開出了天花。
將那戶人家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仿佛是個金窩。
秀蓮她爹娘聽得眉開眼笑,當即要拍板把女兒許出去,倒是秀蓮她奶奶老道些,問起了那家男娃的情況。
「那可是個俊俏後生,還讀過大學呢,多少姑娘想嫁還嫁不了呢。」
秀蓮奶奶就那麼看著介紹人,始終不接話。
那介紹人被盯得發了毛,知道糊弄不過,也正經了語氣。
「唉,這後生唯有一處不好,他胎裡帶病,身子弱。
「年前剛大病了一場,現下還躺在床上沒能醒過來,他家爹娘就想找個八字合的姑娘,衝衝喜。
「你家秀蓮的八字,就很好……」
秀蓮一家得了實話,仿佛得了把柄似的,一下子挺直了腰杆,頗是趾高氣揚。
「我們這樣好的姑娘嫁個病秧子,說出去可不好聽。
「除非……」
「除非什麼?」
秀蓮父母異口同聲道:「加錢!」
11
就這樣,十八歲的秀蓮被婆家看上,他們拎著一盒糕點,用八十塊錢和一張兩百斤的糧票,買斷了她的姻緣。
秀蓮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沒哭也沒鬧,隻是看了看天邊搖搖欲墜的太陽,伸手從糕點盒裡拿出一塊香糕,咬下去,一口吃盡了。
何家找了個黃道吉日,把秀蓮接了過去。
秀蓮至今記得那個早晨,那時正值深秋,天地都被一片薄霧籠罩著,太陽隻有一個朦朧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