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坐上一個陌生男人的自行車後座,任他載著自己穿過田埂和黃泥路,一路來到新婚丈夫的家裡。


 


說不上是不是巧,秀蓮剛踏進這戶人家的家門,她那個昏迷不醒許久的丈夫,就睜開了眼睛。


 


這家人開心壞了,拽著她就進了房間,圍著床上的男人關心他的身體。


 


秀蓮穿著一身紅,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茫然地看著病床上的男人。


 


男人也抬眼看過來,愣怔片刻後,指著她問道:「這是誰?」


 


男人的大姨連忙拽著秀蓮湊近,邀功似的開口。


 


「我們給你討的媳婦兒,專門給你衝喜的。


 


「多虧了她,不然你還醒不過來呢……」


 

Advertisement


男人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陰沉了,咬牙斥了聲:「胡鬧!」


 


秀蓮被嚇了一跳,等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已經被人推出了房門。


 


12


 


秀蓮的丈夫,叫做何景生。


 


他是何家的獨生子,從小讀書就讀得好,是這個年代鮮有的大學生。


 


他心想新潮,不能接受包辦婚姻,何況秀蓮還是為了衝喜這樣的由頭嫁進來的。


 


這事兒鬧了三天,最後何景生還是在父母的S命勸慰下妥協了,沒有把秀蓮送回老家。


 


就這樣,他們做起了夫妻。


 


何景生雖是醒了過來,但身子一直不大好。


 


他常年待在房裡養病,很少見陽光,膚色養得S白,像是一張雪白的紙。


 


聽說生病的人一般脾氣也不好,可他是個例外,除了醒過來那天發過火,其他時候的他,總是很溫和。


 


他教秀蓮寫字、算數,還跟她講他在外上大學時的見聞,給她逗趣兒。


 


和他結婚的那五年,是秀蓮人生中最圓滿的五年。


 


可,也隻有五年。


 


何景生在他們結婚的第五年,再次病倒。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他沒能挺過去。


 


他斷氣的前一天,秀蓮一直陪在他的床前。


 


也許是回光返照,那日的何景生精神頭很好。


 


他穿了衣梳了頭,和秀蓮在陽臺上曬著太陽聊天。


 


他說了很多,聊他的童年聊他的大學時光,最後講到了一個姑娘。


 


他說到那姑娘時眼裡含笑,連常年不見血色的臉上也染上了紅暈。


 


秀蓮看著丈夫這副模樣,驀然有些恍惚,直到,他牽住了自己的手。


 


「秀蓮,我S後,你不要為我守寡。


 


「也別回自己家,那個家的人都對你不好。


 


「前些天,我託大學同學為你找了份工作,你去上班去工作,去追求更好的人生。」


 


秀蓮聽了這話,垂下了眼皮,淚啪嗒一聲落下,在褲子上暈開一個深色的印記。


 


13


 


秀蓮在何景生的葬禮結束後,依著他生前的話,去上了班。


 


職務是百貨公司的收銀員,在這個年代,這是很體面的工作了。


 


她娘家人來過幾次,想將她帶回家,嘴上說得好聽,說是怕她一個寡婦孤身在外會被欺負。


 


可到底是誰想欺負她,大家都心知肚明。


 


這年的她不過二十三歲,也沒生過孩子,他們將她帶回家還能說一門親,收一筆彩禮。


 


秀蓮站在櫃臺後,低著頭,算盤珠子撥得噼裡啪啦,權當聽不見。


 


就這麼鬧了幾回,秀蓮終於還是跟他們撕破了臉,放話跟他們再不往來。


 


他們當然不肯,還想再鬧,可幾個男人突然衝出來,把他們轟走了。


 


那幾個男人看著不明所以的秀蓮,嘆了一口氣,道:「景生放心不下你,讓我們幾個同學,多多照看你。」


 


當天夜裡,秀蓮坐在床頭,遲來的眼淚流個不停。


 


這世上,怎麼會有何景生這樣好的人呢?


 


這樣好的人,怎麼又偏偏短命呢?


 


後來她又想,若不是何景生短命體弱,她大概也無緣遇見他。


 


緣分這事,真是難說。


 


14


 


江南的冬天陰冷湿寒。


 


這天的秀蓮早起上班,正搓著手從屋子裡走出來,就瞧見了一個熟人。


 


那是長大後的阿良。


 


他穿著從部隊帶回來的半新不舊的草綠色軍裝,個子修長,背脊挺直,頭發烏黑,一張臉五官分明,看著是個清俊的後生。


 


隻是看向她的那雙眼睛,卻有些晦澀。


 


「阿姐。」


 


他大概有很多話要說,可千言萬語,也就隻剩下了這兩個字。


 


秀蓮難得歡喜,拉著這個弟弟一路走到了百貨大廈,一邊開起店門一邊跟他聊著近況。


 


最後她拉著阿良的雙手道:「我聽說公司還要招人,你要來試試嗎?」


 


阿良抽回了手,搖了搖頭。


 


「家裡給我說了親,我就要結婚了。


 


「這次找來,是專門來給阿姐送喜糖的。」


 


秀蓮愣了愣,瞧著他遞過來的,用紅紙包著的糖,許久才笑著說恭喜。


 


那日阿良陪她上了一天的班。


 


下班後,她送了阿良很長一段路,一直送到了城外的田野地裡。


 


日頭快落盡了,隻剩一道昏黃的邊兒。


 


她站在那兒,目送阿良瘦長的背影一點點走遠,輕聲念道:「阿良長大了,成人了,要結婚了。」


 


傷感不過一瞬,她便聽到了不遠處傳來一陣哭嚎,那哭聲簡直可以用氣力來形容。


 


她看過去,是一個半大的小姑娘正被她娘用一根竹鞭子追趕著,眼看著就到了秀蓮的跟前。


 


以前的人重人情,見孩子被打,不管認不認識,總要勸上兩句意思一下。


 


秀蓮也不能免俗,她擋住了婦人,說著「別打啦,孩子還小不懂事」之類的話勸架。


 


那孩子瞬間得了靠山,大聲地哭嚷,訴說起委屈來。


 


左右不過是家裡孩子多,都要她照料,今日弟弟尿了褲子,她洗得手冷,沒忍住嘀咕了兩句,就被她娘罵得狗血淋頭,打出了家門。


 


秀蓮聽著回了頭,看見那姑娘一臉倔強,打S不肯認錯的模樣,恍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你躲在人家身後有什麼用,等太陽下山了還不是得跟我回家?


 


「她是個外人,能護住你一時,還能護住你一世嗎?


 


「自己過來吧,你扒著人家不放,也不看看人家要不要你?」


 


那婦人冷笑著站在她們面前,手裡的竹鞭偶爾揮舞兩下,生出呼呼的風聲。


 


小姑娘聽著這番話,眉毛垂成八字,拽著秀蓮的那雙手顫了顫,眼看著就要放下。


 


秀蓮卻突然伸出手,將那雙被凍瘡折磨到流血的手,牢牢握住了。


 


「這孩子,我要了。」


 


秀蓮用一隻銀镯子,買下了這個小姑娘。


 


暮色四合,寒風呼嘯。


 


一大一小兩個連對方姓名都不清楚的女人,就這麼牽著手,走在田埂上,走向她們的家。


 


15


 


秀蓮給這孩子取名雁回,還給她買了個長命鎖。


 


小雁回這年八歲,已經到了啟蒙的年紀,秀蓮沒打算耽誤她,給學校交了錢,讓她跟著鄰居家的那些男孩一起去讀。


 


每當太陽快下山,小雁回就蹦蹦噠噠地從學校跑來百貨大廈,等著秀蓮下班後一起回家。


 


這天她回來得比往常晚一點,也不似以前高興,就那麼坐在櫃臺後面安靜地溫書,乖巧得讓人生疑。


 


秀蓮疑惑地看著她許久,最後站起來走到她的跟前,問道:「怎麼了?」


 


小雁回委委屈屈地抬頭,「媽媽, 我的長命鎖短了一截。」


 


秀蓮這才把視線落在長命鎖上, 這長命鎖的鎖鏈很長,往常要垂到肚子上的, 今天再看,卻懸在脖子下,確實短了一截。


 


「怎麼回事?」


 


「是學校的燒火爺爺,他說要拿糖換我的長命鎖,我不肯, 他就說給他看一眼。


 


「我給他看了, 可他卻在還我的時候掐了一截鏈子, 說短點好看。」


 


小雁回還在哭, 可秀蓮卻垂下了眼。


 


他們這裡有個習俗,那就是人S的時候要帶點金銀入棺,說是這樣才能跟鬼差行賄, 買一個好的來生。


 


秀蓮沒有辦法去怪一個隻能希冀來生的老人,隻能抹掉雁回臉上的淚, 帶她去銀店續了一段鏈子。


 


回來的路上,秀蓮抬頭瞧著灰蒙蒙的天,嘆了一口氣。


 


這世道其實從來沒有變好, 隻不過是自己遇見了一個好人, 靠他的愧疚, 得到了一個衣食無憂的好前程。


 


16


 


秀蓮每年都會帶著雁回, 去何景生的墳頭祭拜他。


 


一去就是十年。


 


何景生的墳建在一座山的山腰處,是塊風水很好的寶地,唯一不大好的地方,就是離城裡太遠, 每次去都要走很久的路。


 


路上會經過一條連廊, 這連廊能遮風也能避雨, 到了夏天還會擺上一缸子涼茶,供趕路的人解渴。


 


秀蓮和雁回每次都要在這兒歇歇腳。


 


這年的雁回十八歲了,被養得亭亭玉立。


 


她喝了一大碗涼茶後擦擦嘴,拽著她的胳膊又開始撒嬌,央著秀蓮給她換個時興點的名字。


 


「為什麼一定要叫雁回呢?


 


彼時的小秀蓮隻有兩歲,可因為做了姐姐,就再也沒有被抱著的資格。


 


「【她」秀蓮年紀漸長, 脾氣也被磨平了,隻是耐心地跟她解釋:「買你那天,天上正好有兩隻大雁從南邊飛回來,就給你起這個名字了。」


 


雁回想了一會兒後,疑惑地問道:「可你買我的時候,還是臘月隆冬, 哪兒來的歸雁呢?」


 


是啊,哪兒的歸雁呢?


 


秀蓮想了很久很久,才從腦子裡找出一點久遠朦朧的記憶。


 


她被養母牽到生母家,又被生母嫌棄那天, 正好是春分。


 


她的兩個娘叉腰對罵將她推來推去的時候,她一抬頭,就看見了清澈的藍天上有兩隻大雁。


 


這兩隻翱翔天際、自由自在的大雁,就這麼飛進了她的心裡, 再也沒有忘記過。


 


她好好養大雁回,就像是回到很多年前,好好養大了自己。


 


【完】


 

第3章
字體
A-
A+
夜間模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