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個刻薄的女人。
她總是指天罵地,嘴裡有說不盡的骯髒話。
可她唯獨沒有罵過一個人。
那人是我爺爺的童養媳,叫做秀蓮。
爺爺奶奶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提起她,為她嘆上一口氣。
而我也在他們的隻言片語裡,慢慢拼湊出這個女人悽慘的一生。
1
20 世紀初的農村女童,大多是不值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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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像是秀蓮這樣的。
她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頭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弟弟。
她的弟弟生得可愛,自出生起就被她娘抱著背著,在鄰裡間炫耀著。
彼時的小秀蓮隻有兩歲,可因為做了姐姐,就再也沒有被抱著的資格。
她隻能蹣跚著腳步跟在大人身後,昂著腦袋,聽著他們對弟弟百般誇贊。
有時候她也會摔跤,摔跤了也不哭,就這麼跟著,緊緊地跟著。
可跟得再緊,她的親娘也不要她。
她親娘不是個貪心的人,既有能洗衣做飯的長女,又有能光宗耀祖的兒子,自覺兒女雙全、功德圓滿,那秀蓮這老二,她便有心要舍棄。
最後,是我太奶奶要了她。
這可不是因為什麼善心,隻是因為那年冬天格外冷,我那還是新嫁娘的太奶奶剛落了個孩子,小月子沒坐好,畏寒,就想要個孩子給她暖暖腳。
小秀蓮爹不疼娘不愛,在一個雪夜裡,被我回家探親的太奶奶用一顆糖哄回了家,睡了一整個冬天。
等來年開春再想還回去,卻不能夠了。
兩家因這事兒吵了幾回,我太奶奶剛成婦人不久,罵人的道行到底淺薄,在最後一次叉腰對罵時敗下陣來。
就這樣,秀蓮留在了我家,改姓了陳。
也許她命中注定有姐弟親緣,來我家的第二年,太奶奶生了一個男嬰,也就是我的爺爺。
這年的秀蓮三歲,路還走不穩,就已經學會了蹲在池邊洗尿布。
她那時年紀小,能幹的活不多,也有些玩樂的時間,隻是她性子安靜不喜玩鬧,闲下來也隻是趴在床沿上看著這個剛出生的奶娃娃。
這娃娃生得虎頭虎腦,一雙眼亮晶晶的,一見著她就張著嘴笑。
偶爾她起頑心,在他臉上戳兩下,戳出紅印子,他也隻是含著一汪淚瞧著她,從不哭鬧。
秀蓮很喜歡這個弟弟,小小年紀便自覺擔負起照顧他的重任。
2
小孩兒長起來總是很快,不過眨眼之間,阿良就長成了半大的小童。
他在她的教導下,學會走路又學會說話,終日跟在她的屁股後面,姐姐姐姐叫得可甜。
她在這一聲聲姐姐裡,越發疼愛這個弟弟,連上山放牛都要將他背在背上,帶他去找一兩個野果,吸一兩朵山花。
村裡的人說忙也忙,說闲也闲。
大熱的中午,他們爭分奪秒地在地裡勞作,吃飯也隻是簡單對付兩口。等太陽落山了,他們便一個個地坐在村口那棵大樹下乘著涼風,拿著一把破爛的芭蕉扇,嘰嘰喳喳地說著鄰裡的闲話。
秀蓮牽著牛背著弟弟回家時,總能瞧見他們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朝她招手叫她過去。
她乖乖地喊著他們叔伯公爺,可即使這樣乖巧,他們還是壞心眼地打趣兒她和弟弟。
「秀蓮啊,你怎麼還讓阿良叫你姐姐呢?
「你是被他家接回來當童養媳的,長大是要嫁給他的,再這樣叫下去可是不應該。」
弟弟聽不大懂,懵懂著一雙眼,看著大人不懷好意地調笑,怯生生地反問:「那我該叫姐姐什麼?」
「叫老婆啊!」圍著他們的幾個男人哈哈大笑,神情促狹。
秀蓮在這笑聲裡通紅了一張臉,狠狠瞪了一眼,帶著弟弟回了家。
這年她八歲,頭一次知道了「童養媳」這三個字的含義。
她轉頭看向旁邊的弟弟,一點根芽,就這樣種進了心裡。
3
也是這一年,我太奶奶又生了一個兒子。
秀蓮不是很喜歡這個二弟弟,他生出來就黑紅黑紅的,皮膚皺在一起,像是一隻剛出生的耗子。不可愛就算了,性子也不好,整天地哭嚎。
她厭煩他,照顧起來也不盡心,總是在哄他時翻白眼。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湿鞋,這白眼翻多了,自然就被我太奶奶看見了。
太奶奶心氣高,生了個醜兒子本就不開心,一看養女還這樣嫌棄,便更加氣起來,抽出一根竹鞭就開始打人。
竹鞭的枝條細細密密,抽在身上格外折磨人。秀蓮也不是能忍耐的,一挨竹鞭就上蹿下跳地哭。
哭聲引來放牛回來的阿良。
他們姐弟情深,阿良一聽姐姐哭就擋在她的身前,替她挨了兩下。
太奶奶到底心疼自己的長子,扔了鞭子罵上兩句後,也就抱著哭嚎不止的二兒子離開了,不知是去跟鄰居抱怨,還是找丈夫告狀,總之是離開了。
秀蓮顧不上滿身的痛,轉頭去看阿良,將他的袖子一層層卷起來,看著上面的紅痕,兩三滴眼淚啪嗒地滴落。
「姐姐不哭啊。」阿良踮起腳,舉起手,像是要給她擦淚。
秀蓮看著他笨拙的樣子,含淚笑開,嘴裡吐出一句話:「你待姐姐好,姐姐會待你更好。」
秀蓮這一生為了生活扯過很多謊,唯這一句,真心至極。
4
那個年代物資緊缺,每家都缺衣少食。
太奶奶自生了二爺爺這個醜娃娃後,自覺臉上無光,一個接一個地生,總想生出個好的添點臉面,可惜一直不能如願。
家中添了人口,那相應地,也就需要更多的糧食布匹。
可太爺爺偏是個體弱的,一年四季躺在床上休息著,勉強下床掙的錢,總是不夠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家中的米缸總是空空,太奶奶是個最要臉面的,她決計做不出借米糧這樣不堪的事兒,於是就打發秀蓮去借。
秀蓮日日地借,借得旁人都怕了她,一見她來,就急急忙忙地關上門,任她怎麼拍也不肯開。
她也在這日復一日裡,練就了一張銅牆鐵壁般的厚臉皮,總能在難聽話裡,觍著笑臉借來一小把米。
飯當然也是她做,薄薄的米肯定是不夠飽的,所以她還要把家裡的番薯切開拌進去,做成稠稠的番薯粥。
最後一碗要舀起來端給躺在病床上的太爺爺,然後再是太奶奶,最後剩下的才是給家中的弟妹的。
這時候家裡已經有兄弟姐妹五個了。
秀蓮拿著勺,看著眼巴巴瞧著自己的四雙眼睛,偏心眼兒地往阿良和自己的碗裡多盛了半勺,其他的孩子全部平分。
他們呼嚕嚕地喝完,眼睛不敢往她這兒瞟,隻去看他們嫡親的大哥。
阿良不像秀蓮,他的心總是軟,將碗裡的薄粥一人一勺舀給他們,看著他們喝掉。
秀蓮見了也不說,隻在晚上阿良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偷偷塞個冷掉的烤番薯給他。
挨餓的時候,番薯也是好的。
可番薯也有吃完的一天。
5
隔壁鄰居家的夫妻倒是很勤勞,他們兢兢業業地種著地,那勤快樣,像是要把這黃土地翻出金子來。
勤勞的人本是不該被飢餓困擾的,可惜他們太能生。
一連生了七八個,孩子個個嗷嗷待哺,像是剛孵出來的小雛鳥,明明一個個都小小的,嘴巴卻張得老大,肚子也永遠填不滿,嘰嘰喳喳地,每天喊著餓。
他們家再勤勞儉樸,再精打細算,終究還是敗在了這一張張嘴裡。好不容易得來的糧食,總是挨不到年底。
他們一家很快陷入飢荒。
餓,是獨屬於窮人的絕症,是沒有解藥的。
但再可怕的病,也有緩解的辦法。
比如勒緊褲腰帶,比如早點入睡。
他們總是睡得很早,一家人整整齊齊地躺在破草席上,蓋著一張髒兮兮的棉被,挨在一起努力地睡覺。
就這樣一連躺了三日,他家的小兒子最先熬不下去。
這可憐的孩子一張臉餓得慘白,抱著肚子弓著腰,空蕩蕩的腸胃攪在一起,偶爾發出點聲響,是裡面的酸水磨著腸壁在打架。
眼看就要不行了。
家裡的丈夫到底是不忍心,趁著漆黑的夜色偷偷跑出,偷了公家地裡的一大把毛豆。
一家人在他的叩門聲裡窸窸窣窣地爬起床,摘豆子的摘豆子,燒火的燒火,一聲不響地,把這些「贓物」連夜消滅了個幹淨,又躺回床上睡著。
他們做得謹慎,連個毛豆殼都扔進火裡燃幹淨了,可那時候的鄰裡間共用一堵木牆,怎麼能聽不見呢。
那邊一家老小吃著豆子,這邊的一家老小就吞著口水聽著。
秀蓮睡得沉,隔壁燒水煮豆子的聲音沒吵醒她,可這陣口水聲卻將她從夢裡拉了出來。
她有些惱,夢裡的她正在吃雙色蛋卷。
那蛋卷白一層黃一層,中間夾著一點豬肉,一口咬下去蛋香肉香交織在一起,好吃得舌頭都想咬掉。
她正沉迷。
雙色蛋卷是太爺爺的拿手菜,他年輕時拜過師學過藝,本來要做大廚的,可後來日新月異,他終究是放下了鐵鍋和勺子,拎起了鋤頭和斧子。
被鋤頭磨破的手再難做出好吃的飯菜,唯有這道黃色蛋卷,每次過年他都要做上一回,在孩子和妻子的誇贊裡眯起眼睛,說著以後條件好了,有了足夠多的油,他還能做幾道大菜給他們嘗嘗。
可惜他去世得早,沒能兌現他的承諾。
但這都是後話了。
彼時的秀蓮被這此起彼伏的口水聲吵醒,一邊感受著胃裡的酸痛,一邊睜眼看著黑漆漆的房頂。
不過一會兒她就反應過來,隔壁家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孩子,當了賊,偷糧食苟且偷生的賊。
她想,她總有一天,也會走上這條路的。
這條當賊的路。
6
這天來得很快,大概是半個月後,我們家中也斷了糧。
太爺爺太奶奶都是頂要臉的人,斷斷做不出偷竊的事來。
他們雖窮且弱,卻總秉持著一股氣節,窮S餓S也絕不偷盜的氣節。
好在秀蓮身上沒有留著他們的血,她是個貪生怕S的小人,氣節於她而言,實在不值一提。
她偷偷爬起床,悄無聲息地,去了公家儲藏糧食的倉庫。
倉庫外有人守著,守糧人是村裡的老光棍正源太公,他盤腿坐在門口的一方平整的石頭上,裹著一張被子,垂著眼皮,整個人昏昏欲睡。
秀蓮站在暗處,一會兒偷偷瞧他,一會兒抬頭看天。
天空上懸著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幾朵浮雲偶爾擦著月亮過去,遮掉一些過於礙眼的月光。
她站了好久,人都凍得打戰了,才終於等到一大朵黑沉沉的雲。這雲將月亮吞下去,皎潔的月亮被籠罩住,夜色便隻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她小心地解開鞋子,赤腳走在泥地上,盡量降低音量,趁著守糧人打瞌睡的空隙兒,鑽進了倉庫。
這倉庫原本是村裡的祠堂,因著祖上出過大官,所以這祠堂建得格外堂皇,從大門進來先要走進一片空地。
秀蓮站在空地的中央,抬頭褪色斑駁的朱門和做兇獸樣的鬥拱,心中無端升起一些害怕來。
可肚子咕嚕一聲叫,她的害怕便瞬間湮沒了。
虛無縹緲的鬼神,遠沒有實打實的飢餓來得可怕。
她小心翼翼,做足筋骨,偷了一小袋黃豆出來。
又抱著這包黃豆,趁著夜色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