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眠第一次小產。
9
我記得太醫是這樣說的。
「王妃身子一向不好,前些日子在寒水中泡了太久,本就累及宮寒,這個孩子,本身就是保不住的。」
景鈺那夜留宿在有風院。
也是姜子姍進府後,景鈺第一次留宿在沈眠身邊。
沈眠當日替景鈺跳進夜寒池,今日也是因為景鈺,動了胎氣,失去了孩子。
可她還是強撐起身子,溫言細語地寬慰景鈺。
「是妾身身子太弱了,保不住王爺的孩子,王爺莫要生氣。」
「妾身會好好調養身子的。」
景鈺的眸中閃過很多情緒。
卻不似先前那般聯系。
反而是憤怒和可笑。
他盯著沈眠看了很久,終於冷笑出聲。
「沈眠,你當真肯犧牲,哪怕是沒了自己的孩子,你也願意演好這場戲。」
「你真是你爹娘的好女兒。」
Advertisement
沈眠的臉色慘白無比。
景鈺離開有風院,整整一個月未曾踏入,外面的消息傳來,王爺已經將側王妃抬為了平妻。
從此七皇子的王爺府中,便有了兩位王妃。
景鈺從此甚少踏入有風院,而我也幾乎快忘了,景鈺和沈眠從前和睦溫馨的樣子了。
10
那年年底,朝堂變了天。
二皇子景叡已經徹底沒了翻身指望。
朝堂人心惶惶,昔日最不得器重的七皇子扶搖直上。
而先帝也在一個月之內忽染重疾,尋遍太醫無果,直言命數已定。
先帝病危的那幾日,隻肯面見景鈺一人。先帝駕崩之後,景鈺順理成章,成為了新朝天子。
昔日九龍奪嫡的詭譎朝堂,一夕之間便改朝換代。
沈家算是陰差陽錯地押對了寶,急急命人來給沈眠遞話。
要她無論如何也要穩定君心,不止要她保住沈家的地位,還要讓沈家重回當年盛況。
可沈眠,已經許久沒有見到景鈺了。
登基大典那日,沈眠被已經提前冊封為皇貴妃的姜子姍命人反鎖在王爺府中。
姜子姍穿著華麗,巨大的鳳凰圖案栩栩如生,镌刻在衣裙之上,無比華麗。
即便鳳圖隻能是皇後所用,但姜子姍已經是後宮之主,且姜家為景鈺登基出力不少,無人敢彈劾姜家,也無人敢忤逆姜子姍。
「沈眠,王府中可以有兩個王妃,但皇上,隻能有一個皇貴妃,也隻能有一個皇後。」
「你知道應該怎麼做的,若是你們沈家的秘密被皇上知道了……」
「你覺得皇上會怎麼樣?」
「會殺了你,還是會滅了沈家滿門?」
「皇上已經下旨,殺了曾經風光無限的二皇子,凌遲之刑,血流了整整三日。」
沈眠害怕極了,她不敢面對已經成為皇帝的景鈺,更不敢面對自己的娘家人。
直到那夜月黑風高,景鈺一身明黃,出現在了王爺府,有風院中。
月色傾斜,沈眠抬眼看去,淚流不止。
可她也隻會顫抖著說——
「皇上,萬歲。」
11
景鈺——不,此時應當是皇上了。
皇上拿出了一個木匣子,扔在了沈眠面前。
沈眠眼神驚懼,渾身都在輕微戰慄。
皇上問她,「那日你跳入夜寒池中為曾經的二皇妃撿起金釵,根本就不是為了朕。」
「而是為了撿起罪人景叡提前埋在裡面的情報,也就是這個木匣子。」
「你和景叡應當從來沒有料到過,朕將木匣裡面的東西掉了包,你交給景叡的,全部都是假情報。」
「所以景叡才會一敗塗地。」
皇上走近一步。
「是吧?绾绾,你是不是從來未曾想過,你會做朕的妃子,你是不是一早就想著,什麼時候景叡登基,你能堂堂正正地做景叡的妃子?」
沈眠面色慘白,她想搖頭否認,卻又不敢。
她若是否認了。
那麼這一切罪責,都會擔在她的娘家頭上。
皇上從賜婚那日就知道,她之所以會嫁過來,都是曾經的二皇子景叡一手安排好的。
而從她撿起木匣、藏在床榻內的那一刻。
她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
沈眠緩緩抬頭。
「我大病昏迷時,你曾日日夜夜守在我的床頭。」
「便是因為你發現了這個木匣,是麼?」
「這些年,你待我的好,同我說過的承諾,都隻是做戲,是麼?」
皇上冷冷地笑著。
「朕會封你為貴妃,賜你入主冷宮,除朕以外,沒有任何人可以見到你。」
「也就是說,除了朕,沒有人知道,你是死,還是活。」
「绾绾,你想做景叡的妃子?」
「等來生吧。」
沈眠就這樣被秘密送進了冷宮。
冷宮破敗無比,冬冷夏熱,沈眠的身子不好,先前有寒氣侵體,而後有小產失血,在冷宮住了不到五日,她便病倒了。
皇上漏夜前來,命人將我隔絕在外。
我隻聽見沈眠的哭聲。
沈眠哭著求他,可皇上還是撕破了她的衣衫,衣衫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無比刺耳。
我跪下哭喊,「皇上,娘娘受了風寒,請皇上等娘娘身子好一些吧!」
可皇上不依。
「怎麼,景叡死了,你就不讓朕碰了?」
「朕告訴你,你曾經是朕的王妃,現在是朕的貴妃,就算你死了,你也是我景鈺的鬼!」
沈眠的哭聲漸漸小了。
或者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回應了。
沈眠發起了高燒,卻不肯吃藥。
皇上生硬地掰開了她的嘴,沈眠的臉頰瞬間就紅了。
他警告沈眠。
「嫔妃自戕,是大罪。」
「可誅九族。」
12
沈眠一直被關在冷宮裡,饒是皇貴妃姜子姍來了,也被隔絕在外。
皇上早就吩咐了,除了他,沒人能進冷宮。
姜子姍恨不得沈眠死。
她無法親自折磨羞辱沈眠,便隻能想著法子的克扣冷宮中的用度。
吃食都是餿的,炭火都是最低等的,一燒起來,整個冷宮都嗆得無法呼吸。
沈眠白天要應付姜子姍各種刁難,晚上還要承歡。
皇上每每都是後半夜才來冷宮,帶著別的女人身上的香薰味,讓本就寡淡的冷宮充斥著各種味道。
沈眠就這麼懷孕了。
13
沈眠有孕後不久,皇上下旨讓她從冷宮搬遷到一直無人居住的紫蘿宮。
沈眠此次有孕孕吐明顯,消瘦得厲害,太醫每日前來診脈。
直到有一日,太醫身後跟了個沒見過的小太監。
小太監看著年輕單純,很面生。
沈眠在太醫走後將他單獨留了下來。
「本宮想要問你,可否知道衛林侯沈家的近況?」
小太監想了半天才道,「京中有姓沈的侯爺麼?奴才確實沒有印象,不過奴才剛進宮時聽說,有家侯爺府被滿門抄斬了,那家似乎是……姓沈的。」
沈眠當即攥緊了手心。
「你何時入的宮?」
「回娘娘,兩周前。」
沈眠手中的鼻煙壺碎落一地。
皇上來時,沈眠已經哭暈過去三回。皇上去拉她的手,一向溫順聽話的沈眠第一次拼命躲閃,看著皇上,就好像看著一個索命的魔鬼一般害怕。
她嘶吼著,哭喊著。
「你為什麼不殺了我?景鈺,你為什麼不幹脆殺了我?」
沈眠已經崩潰到直呼皇上的名諱。
皇上強行將她禁錮住,無論我怎麼磕頭,皇上也絲毫不減手上的力度,把沈眠牢牢鎖在懷裡,青筋暴起。
「若是不殺了他們,就要殺了你。」
「朕必須要給姜家一個交代!」
姜家乃皇上登基的肱股之臣,尤其現在皇上新朝未穩,需要姜家的勢力左右朝廷。
姜子姍不能隨意處置沈眠。
但不代表姜家不能隨意處置沈家。
「他們是我的至親!是我的族人!」沈眠聲嘶力竭,「是我爹爹!是我的娘!」
外面狂風驟雨。
皇上沉沉看著她。
「你把他們當至親,他們何曾將你當作至親!他們派你來我身邊,給景叡提供情報,為他們爭取榮華富貴,何曾想過你!」
皇上忽然變得很柔情。
這種柔情,我隻在皇上看向沈眠時的眼神裡見過,他們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琴瑟和鳴,歲月靜好。
但沈眠分明哭得那樣絕望。
皇上抱著她,說,「绾绾,天下人裡,隻有我最愛你,隻有我對你無所求。」
「沈家人死得好,他們死了,就不能再利用你。」
「他們死了,姜子姍就不會再把你當作威脅。」
是啊。
一個沒有娘家,沒有任何權勢,沒有任何退路的貴妃。
是怎麼也爭不過的。
沈眠的眼淚好像怎麼留也留不完,她絕望悲拗的哭聲甚至比外面的暴雨更甚,一聲聲都落進了心裡。
我亦哭得無聲無息。
皇上將沈眠抱在懷裡。
「绾绾,不怕,绾绾。」
「想想我們的孩子,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他才是我們的至親。」
14
可沈眠的這個孩子,依然沒有保住。
皇上出宮賑災的那幾日,皇貴妃姜子姍浩浩蕩蕩闖入宮中,一雙美豔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沈眠已經微微隆起的腹部。
沈眠本能護住自己的孩子,我也擋在沈眠身前。
可我們的祈求沒有半點作用。
姜子姍就在這朗朗乾坤之下,生生把沈眠打到小產。
沈眠的身下流出鮮紅的血,我尖叫著哭喊,姜子姍笑得十分開懷。
「本宮是皇貴妃,隻有本宮的孩子,能是這天下的嫡長子。」
「沈眠,就憑你一個娘家都死絕了的小棋子,也配和本宮爭?」
等皇上趕回來的時候,沈眠已經在床榻上躺了半個月了。
孩子早已沒有了,沈眠的臉色也是前所未有的蒼白。
這是頭一回,皇上看著沈眠,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從前他總是有很多理由。
可這一回,他看著沈眠破敗不堪的臉,沉默了良久。
最後,皇上說,「绾绾,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沈眠問他,「始作俑者就在宮中,景鈺,你為什麼不替我們的孩子報仇?」
「殺了姜子姍。為我們的孩子報仇。」
皇上皺起眉頭,無限悲痛。
「绾绾,朕是皇帝。」
因為他是皇帝,因為姜子姍背後有姜家。
因為皇帝需要姜家。
所以他不能殺她。
沈眠自那以後就病了。
一病不起,幾乎喪失了求生的欲望。
換了很多個太醫,可太醫都說,那是心病。是心病,所以治不好。
我知道,隻有皇上能治得了沈眠的心病。
可皇上已經讓沈眠徹底死了心。
沈眠的情況一天比一天不好,我日日哭,夜夜哭,不明白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婢女,能為沈眠做些什麼。
直到那日皇上忽然倉皇前來,對沈眠說,「绾绾,周炀回來了。」
15
周炀是沈眠的表兄。
很多年前以前,周炀立下過西北戰功,後來就一直留在那邊,平定西北。
皇上殺了沈家許多人,但沒有對周炀動手。
一是因為周炀戰功赫赫,並未找到任何錯處。
二是……
我想,大概皇上也想給沈眠留一條後路。
果不其然,沈眠在聽到這個消息後,竟然真的慢慢回春了。
她漂泊了許久的心,終於暫時找到一個港灣。
周炀得到了皇上的特令,可以到後宮來,見沈眠一面。
周炀看見沈眠的第一眼便落下淚來。
馳騁沙場的錚錚男兒,在看見自己僅剩的一個至親時,終於也忍不住了。
他抓住沈眠幾乎隻剩下骨頭的手。
「眠兒,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沙場刀槍無眼,我害怕這一別便是最後一面,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算是為了姨娘,也要好好活下去。」
可沈眠已無求生的意志。
周炀問,「你想幹什麼,兄長都幫你,就算豁出兄長這條命。」
「兄長替你殺了姜子姍。」
「兄長替你給腹中的孩子報仇,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