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娘娘做了十年貴妃,也在冷宮待了十年。
皇上任由他的新寵撤了冷宮中的炭火,撕了那床僅有的厚棉被。
她死在歷朝最寒冷的冬天。
可那日。
皇上卻瘋了,將新寵五馬分屍。
直到他被萬箭穿心的那一刻。
他的嘴裡,依舊呢喃著娘娘的小字。
1
闔宮夜宴當晚,宮中張燈結彩,處處喜氣洋洋。
隻有我渾身冒著寒氣,從陰冷狹窄的過道一路衝到了九重殿門口。
「我要見皇上……」
我渾身冰冷,僵硬得說話都模糊不清。
看守的侍衛不肯放行,一把利劍架在我的脖頸上。
侍衛稟告了總管太監阿海,阿海皺眉看著我:
「雛菊,元宵佳節,陛下是不會理會貴妃娘娘的。」
我一下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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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聲大哭。
「娘娘走了,娘娘她……走了!」
剎那間。
管弦驟停,歌舞無聲。
陣陣言笑也戛然而止。
那扇沉重的大門被人從裡面推開,我抬眼,便見到了皇上那冷若冰霜的眸子。
「走?她去哪裡了?」
皇上的語氣冷得我打了個寒顫。
我拼命磕頭,頭暈目眩。
「皇上,娘娘薨逝了!」
我看見皇上眼底的冰正在一塊塊碎裂。
他推開所有人,跌跌撞撞跑到沈眠待了十年的冷宮。
沒有人能攔住他,侍衛太監們拼命喊著「陛下小心」,但皇上的嘴裡隻有兩個字。
「绾绾——」
那是沈眠未出閣時的小名。
2
我從未見過皇上哭。
可此時,皇上的哭聲響徹了整個冷宮。
他狼狽地癱坐在床榻旁,龍袍散落了半邊,抱著沈眠早已冰冷僵硬的軀體,哭得渾身顫抖。
「绾绾,绾绾你回來,绾绾,你答應過我的,你要陪我一生一世的。
「绾绾……我不殺你的族人了……
「我不殺你的表兄了……我放他出來,給他封官加爵,讓他頤養天年。
「绾绾你回來,你想讓誰死就想讓誰死,你想讓誰活就讓誰活。
「你殺了我也可以,绾绾……你醒過來,殺了我。」
皇上哭聲悲慟,無一人敢上前。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麼,轉過身來。
他抱著沈眠的屍體,紅著眼睛,像一頭發瘋的野獸。
「為什麼绾绾的宮中這樣冷?為什麼她連一套床褥也沒有!」
趙美人被人押過來的時候滿臉惶恐。
皇上下令將她五馬分屍。
趙美人看見沈眠慘死的模樣時便已知曉原因,她死命為自己辯解著——
「陛下!當日你也在冷宮,是你允許我做的,臣妾冤枉啊!」
是了。
當日,皇上帶著趙美人來冷宮,沈眠風寒纏身,沒有起身行禮。
趙美人便以對陛下不敬為由,命人拿走了沈眠宮中的炭火,撕碎沈眠僅有的被褥。
而那時,皇上隻是冷眼看著。
那就是皇上見到的,沈眠的最後一面。
3
趙美人終究還是被五馬分屍。
血流了一地,滿皇宮都聞見了血腥的味道。
皇上整整十日未曾上過早朝,終日待在冷宮床榻上,一遍又一遍,拂過沈眠臨終前待過的地方。
這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皇上和沈眠,也是有過琴瑟和鳴的時候的。
沈眠十三歲那年,被聖祖先帝賜婚給皇上。
當時沈眠娘家已經家道中落,皇上也是最不受寵的七皇子——景鈺。
新婚當夜,景鈺走進洞房,醉意甚濃。
「就算我不得聖恩,也不是你這等破落人家的女兒足以匹配的。」
景鈺一開始就看不起沈眠,嫌棄她出身低微,嫌棄她唯唯諾諾。
他連蓋頭都沒有掀開,便離開了。
女子的蓋頭必須由郎君親自掀開,饒是沈眠自己,或者我這個貼身陪嫁侍女,也不能動。
沈眠就這樣生生坐了一夜,不敢動,不敢睡。
翌日景鈺看見她這副模樣,眼底厭煩明顯,他一把扯開沈眠的蓋頭,看見她昏昏欲睡的模樣,將她扯了起來。
「你是玩偶嗎?你沒有自己的思想嗎?你除了會遵照命令,你還會什麼?」
沈眠被嚇傻了,跪在地上。
「是妾身的錯,王爺莫要生氣。」
景鈺氣得轉身就走。
我扶著沈眠起來,看見她落下來的一滴淚。
美得觸目驚心。
她問我,「雛菊,我還會什麼呢?我生來這世間,擁有這身份,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4
景鈺從未在夜晚踏足過沈眠的小院。
直至有一日,沈眠的表兄在西北戰事中立下大功,先帝贊賞有加,大肆賞賜了沈眠的娘家,沈家一時之間風光無限。
景鈺於晚膳後來到沈眠的有風院,他二話不說,直接撕開了沈眠的衣服,當著我的面便對著沈眠的脖頸咬了下去。
我面色驚恐,沈眠哭著求景鈺。
「雛菊膽子小,王爺先讓她出去吧。」
景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倉皇逃走。
關上門時,我看見沈眠的眼淚,孤寂而無助。
景鈺半夜離開,隻餘一地狼藉,沈眠被折磨得不像人樣,我哭著幫她清理好了身子,她卻要我不要哭。
她笑了笑,說,「雛菊,這是好事。」
「王爺肯要我了,我爹娘也可以放心了。」
我想起沈眠出嫁前,侯爺和夫人將她拉進房間裡叮囑了一整晚。
沈眠嫁給景鈺,也代表了沈家的前程,一並嫁給了景鈺。
5
大婚後第三月是景鈺的壽辰,先帝和一眾皇子來府中賀壽,王爺府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這也是沈眠嫁過來後第一次主持府中大事。
她整整三日不眠不休,生怕有一絲差池。
可壽辰那日還是出了差錯。
二皇妃在過橋時不小心被凸起的巖石絆倒,額上的金釵落入了府中的夜寒池。
彼時風頭正盛、最被先帝器重的二皇子景叡冷冷地說:
「這金釵,可是皇祖母賜的,景鈺,你是如何打理府中上下的,連這樣一塊凸石都處理不好?」
景鈺一言不發。
「撲通」一聲。
眾目睽睽之下,沈眠決絕地跳了下去,彎下身子,在夜寒池中尋了整整一個多時辰。
終於找到了二皇妃的金釵。
我給沈眠裹緊被褥,她顫顫巍巍伸出手,把金釵遞還給二皇妃。
「王爺王妃息怒,府中上下皆由妹妹我打理……是妹妹的疏忽,還請不要責備王爺。」
沈眠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夜寒池的水奇涼無比,再加上那時已是深秋,沈眠在池中泡了那樣久,原本就瘦弱不堪的身子就這麼倒了。
那些日子,是景鈺一直守在她的床榻邊,伺候她洗漱、喝藥、為她擦臉、喂食。
我清楚地在景鈺的眼中看見了他的憐惜和不忍。
那時的我有一種錯覺。
我覺得景鈺其實是愛沈眠的。
甚至不是從沈眠跳水尋物之後,而是在很早之前。
6
沈眠病好之後,景鈺和她的關系緩和了很多。
最和睦的時候,兩人會一同在湖邊散步,沈眠站在柳樹旁淺淺微笑,景鈺執筆描青,偶爾抬眸看向她,四目交匯之間,隻是輕風陣陣。
那是他們彼此之間才懂的情愫,我看在眼裡,隻是高興。
替沈眠高興。
我知道沈眠是十分喜歡景鈺的,定親那日,沈眠在閨房中拉著我笑得那樣歡欣。
「雛菊,你知道嗎?景鈺才不是他們口中說的那樣,懦弱無能。
「他風姿俊朗,心地善良。
「他會是一個好夫婿的。」
景鈺那些年鬱鬱不得志,不被先帝器重,沈眠日日陪在他的身邊。
「妾身無能,但妾身會一直陪伴王爺,生生世世,都不會背棄王爺。」
景鈺明明是有心動的。
他看著沈眠的眼神,連我都看出了無限柔情。
景鈺最落魄的時候,是他的母妃薨逝時。
先帝不讓他的母妃下葬皇陵,說她頂撞了皇後,也不許寶華殿做法事替母妃超度。
景鈺在府中宿醉了三日。
沈眠將自己的嫁妝全部變賣,買通了宮中的嬤嬤,嬤嬤用一具女死囚的屍體調換了景鈺母妃的屍體,運回了王府中。
景鈺和沈眠一同將母妃下葬,立了牌位,請了大師超度。
那一日,景鈺對沈眠說:
「绾绾,謝謝你為母妃做的一切。」
沈眠俯下身子,「隻要能為王爺暫排苦思,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會一直,一直陪著王爺的。」
景鈺問,「一直嗎?」
沈眠說,「一直。」
景鈺將沈眠抱在懷裡,我遠遠看著,當真是一對璧人。
我想沈眠應當是感到幸福的。
可我分明看見了沈眠背對景鈺時,面容上的無限愁思。
7
沈眠大抵是有些福氣在身上的。
她嫁給景鈺的第三年,二皇子景叡因為結黨營私、拉攏權臣,被先帝廢為庶民,關押至潛心寺。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氣氛緊張。
景鈺經常在書房和幕僚議事,一待便是一天。
沈眠這時就坐在有風院中,靜靜地看著景鈺給她臨摹的畫作,笑容淺淺。
她真的是很容易滿足的一個人。
景鈺對她的一點好,都能讓她記得很久很久。
我總是說景鈺冷淡,有些兇。
沈眠搖搖頭,說,「他是迫不得已的,若是他太好說話,早就被吃幹抹淨了。」
「我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
這些年,景鈺和沈眠的感情越來越好,他們彈琴舞劍,看書作詩。
沈眠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隻是當天晚上,景鈺神色沉重地來到有風院,看見沈眠已經在案臺上睡著了。
她的面前還懸掛著景鈺的畫作。
我輕輕喚醒沈眠,沈眠抬眼看見景鈺,笑容真摯。
「王爺辛苦了,妾身伺候王爺洗漱吧。」
景鈺拉住了沈眠的手。
他眸色深深,似乎隻裝得下沈眠。
說出來的話卻又那麼涼薄。
「下個月,側王妃會入府,她是伯遠候的嫡長女。
「绾绾,你要幫本王,好好照顧她。」
沈眠怔愣片刻,才慢慢垂下眸來。
「妾身知道了,妾身……恭喜王爺。」
景鈺卻發了脾氣。
「有這樣大度賢明的王妃,真是本王之幸。」
他說完便走了,留下沈眠一個人站在原地,遲遲沒有動作。
夜色已深,我走上前去,小聲喚她。
她這才回過頭來,笑著同我說:
「王爺也是迫不得已,伯遠候在朝堂上很受器重,能看上王爺,一定是因為王爺有本事。
「雛菊,你看我的眼光,是不是很好?」
我抿唇看著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是」字。
8
側王妃姜子姍入府後當夜便侍寢了,幾日後,她施施然來向沈眠請安。
沈眠為人謙和,姜子姍觀察了一會兒,便很輕蔑地笑了。
「恕妹妹直言,姐姐這樣的身家和脾性,可是配不得王爺的,」姜子姍摘下鬢間的海棠花,「王爺近日很得父皇贊賞,他需要更加有力的黨羽支持。」
「我爹爹定會全力幫扶王爺的。」
姜子姍面色得意,警告沈眠,「所以姐姐,千萬要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給王爺添亂。」
她說著便向後倒了過去,尖叫一聲,眼淚說來便來。
景鈺忽然出現在門外,神情緊張地扶起姜子姍。
她卻掙扎開來,跪在沈眠面前。
「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妹妹再也不敢服侍王爺了!」
她驚恐萬分,沈眠亦是不可置信。
可她隻會隱忍地看著景鈺,一遍遍說,「王爺,妾身沒有為難側王妃。」
景鈺不信。
景鈺一把推開沈眠,他的力氣那樣大,沈眠生生撞到桌角,慘叫一聲便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