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皇後端淑嫻慧,無背七出。
貴妃為了廢後有理有據,捏造皇後與她執掌禁軍的表哥通奸,混亂宮闱。
陛下明知實情卻順水推舟,殺了那禁軍統領,又將汙名冠到了皇後頭上。
「怎麼,不說?」
我本想隱瞞,可她下了狠手,護甲尖抵進了堂兒脆弱的脖頸裡。
我再無計策,隻能驚惶喊道:「他不是我的孩子,乃是陛下之子!」
她退了指尖,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連帶押我的廢妃們,也頓時卸了力道。
全然驚訝不已,在貴妃專權獨霸的後宮裡,怎會容忍一個皇子好端端地平安降世。
我和盤託出前後曲折。
皇後凝神細思許久,打發了所有廢妃退出殿外後。
她重新將堂兒遞回到我懷裡。
冷宮裡點不起蠟燭。
我借著夜裡縹緲的月光,端詳累哭昏睡過去的堂兒。
反而越發覺得他的五官與紀姝十分相像。
不禁俯首,抵在了他小小的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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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見我如此,突然問我:「就為了前人的一點恩情,值嗎?
「不救他,你還是永寧宮的掌事宮女,仗著那妖婦的排頭,能作威作福。就算吃些委屈,也總比你現在這副模樣要強。」
宮中傳言,關在冷宮裡的廢妃,無一例外,瘋癲無狀,早失人智。
可我看向皇後的眼睛,她在這兒被關了足足十年,不僅不瘋,反而是這闔宮上下難得清醒之人。
沒等到我的回答,她反而怕被我看穿似的,避開視線,定格在我滲血發暗的肩膀上。
良久,她看不下去了。
從懷裡摸出些藥粉,重新幫我包扎傷口。
報復似的,她下手很重,我疼得龇牙咧嘴。
但隨著清淡的藥香沁入鼻息,我還是豁然笑道:「娘娘這可是上好的金瘡藥,在這冷宮裡尤為金貴,廢了這些給我用,值嗎?」
被我一噎,她隱在黑暗中的面色困窘。
轉而又拿住高不可攀的驕傲,訓斥我:「本宮是皇後!
「即便被廢,那是走過中門,載入史冊的國母!
「本宮想寵你便寵你,想殺你你也得謝恩!」
「娘娘不會殺我。」
我說得很篤定,她又想駁斥。
我搶道:「原因正如娘娘所說,您是這天下之母。」
冷宮的廢妃,我大致數過了。
便是這些年我見過被貴妃送進來的,大多都還好好地活在這兒。
更別提,還有些年邁的,依然腿腳靈活。
雖然狼狽髒亂,但沒有人照拂,她們斷然活不到今日。
她們苦苦苟延殘喘,都隻為那股不忿的怨氣,期盼著有朝一日,能還給共同的敵人。
而我也一樣。
「我在貴妃身邊整整十年,但是娘娘,那僅僅是像狗一樣地活著。
「可這一輩子,不能永遠不當人地跪著吧。
「我想站著,哪怕,就一次。」
抬起頭。
天星繁碩,銀河流轉。
從前在永寧宮的萬丈燈火下,總也看不清的夜景,沒想到,在這沒有屋檐遮蔽的冷宮裡,看得格外清晰。
我看入了迷。
而並肩站著的皇後,似乎看我,入了迷。
我輕哼起小時在雲夢我娘哄我的歌謠,拍著睡不穩的堂兒,陷入沉睡。
皇後沉默靜聽良久,忽然又開口:「好,就這次。」
12
翌日,皇後用幾盤腐爛的果子,主持了祭禮,請告上蒼。
「從今往後,堂兒,就是本宮的兒子,也是你們所有人的兒子!」
這裡的廢妃多是有過孩子,又被貴妃迫害落了胎的人。
午夜夢回,常有人思念孩子,低聲嗚咽,卻隻能左右相擁,聊以慰藉。
堂兒填補了這份空缺,成了她們的寄託。
而沒有過孩子的,一個嶄新的生命,也足讓彌漫著絕望的冷宮多出一絲生氣。
失去親娘的堂兒,一夕之間,有了二十多位母親。
張止趁著陛下和貴妃浩浩蕩蕩去了西京,宮裡沒那麼多眼線,三不五時,會讓值守的小太監,送進來一些必需品。
可除了羊奶,其他都成了擺設。
人人都像對待親生兒子一般,呵護著堂兒。
王美人心最細,一日睡不上兩個時辰,吃喝拉撒親自照拂,才能放心。
李婕妤手最巧,拿出私藏的好錦緞,給堂兒縫了好幾個虎頭肚兜。
趙芳林最愛幹淨,初來那日,她一絲不亂的鬢發,渾然不像冷宮裡的妃子,可實在幫不上別的忙,日日給堂兒漿洗換下來的尿布,沒有一絲怨言。
……
當然,也有坐享其成不出力的。
「你看什麼看?」
皇後承接著我怨念的眼刀,一點也不羞愧。
「本宮可是皇後!
「就這些繁瑣的事,壓根用不著本宮出馬,而本宮能做的,你們誰也替代不了。」
我撇撇嘴,表示不信。
皇後氣急,隻剩一側的椅子扶手,也被拍成了稀爛。
「你這蹄子,根本不知,本宮從五歲啟蒙就為國母之尊,學而不輟,從無荒廢一日。
「待堂兒大一點,本宮要親自教導,教他文治武功,教他家國天下,教他……如何能做一個坐朝問道,垂拱平章的天子。」
就這樣,堂兒一點點長大。
從抱他搖晃哄睡,到扶他蹣跚學步,再到他漸漸能跑了。
到最後,我們追都追不上,隻能從背後喚他跑慢一點。
他就那麼撒歡鬧騰在所有母親的懷抱裡。
臘月寒冬,缺衣少食的冷宮,也不再讓人覺得有刺骨的冷。
唯獨皇後的嚴父教導,惹下不少埋怨。
卻也全賴她堅持,堂兒五歲上,已能熟背《三字經》《千字文》,又習誦了大半《四書》。
在這期間,又有不少嫔妃被送進來。
所有人像志同道合的盟友,在這一方桃源之內,守護著共同的秘密。
直至一個平淡的晌午。
緊閉的冷宮大門,再次被人打開。
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嫔妃,受了貴妃的荼毒。
隻是當她撞見堂兒撒嬌撲進我懷裡,黯淡的眼光突然發亮,重新燃起滔天的怒火。
我心漏跳半拍。
「看來當日,並非我冤了你啊連枝姑姑。」
來人竟是連翹。
她勢在必行的眼神告訴我。
這個秘密怕是再也瞞不住了。
13
在我走後,連翹如願當上了永寧宮的掌事宮女。
起先,也是一把稱手的好刀。
後來,陛下迷戀求仙問道,被灌滿了仙丹的龍體越來越差。
為了能在宮中繼續作威作福,痛恨命中無子的貴妃,也終是妥協,想到了借腹生子的法子。
可擺明著,誰來生下這個孩子,誰就一定要死。
於是貴妃選中了連翹。
待在永寧宮多年,她也看透給貴妃當牛做馬,會是怎麼個下場。
仗著肚子裡懷上了龍種,打起了扳倒貴妃,自己取而代之的主意,在陛下枕邊吹足了耳邊風。
結果就是,她七個月的龍胎,硬生生被貴妃的鳳足踢死在腹中。
一番折磨,她活下的概率本不大,可貴妃偏偏用最好的太醫,最名貴的藥材救下了她這條命。
隻待她一睜眼,就把從她肚子流出來的死嬰,送到她面前。
可誰都沒想到,連翹不僅沒表現出憤恨的喪子之痛,反而對著那孩子拳打腳踢,叱罵是個孽種,害她淪落至此。
「宮裡都說連翹瘋了,可我瞧著,她清醒得很。」
張止專程來告訴我這些時,他已頂替過世老太監的位置,成了宮裡首屈一指的宦官。
陛下對他相當倚重,連折子都準他代為批閱。
貴妃那兒,自然更多了幾分臉面。
送連翹進冷宮的事,全權交由他處置。
他專門讓人在冷宮庖房邊上新砌了一間瓦房。
跟所有人隔開,以防她喪子之仇求報無門,便把怨氣發泄在堂兒身上。
還不放心,又在聯結庖房的牆壁上鑿了個不大的豁口。
這樣不用人開門,也能將飯送進去。
安排好一切,難得有正大光明的機會。
他拉我坐在院子裡剛剛堆好的麥垛上。
已過了時節,麥仁又硬又澀,可他還是拾起一根,搓著在手心裡又吹去麥麸。
一粒粒抿在嘴裡,嚼了半晌,咧開唇角稱贊:「很甜。」
我也從他攤開的手心裡拾起一顆。
果真,耐住性子咀嚼後,回甘無窮。
而這些,是冷宮裡所有嫔妃,不分貴賤,不分尊卑,身體力行,靠自己的雙手,得來的果實。
卻還遠不止。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晚霞燻染了頭頂廣闊的天際,人間沐浴暖陽。
淋在廊下,讓堂兒和陪著他嬉戲的母親們身上都金燦燦的。
同樣,享受著這份陽光的還有我和張止。
以及我腰間從未摘下的那個香囊。
自六年前送我進冷宮,他雖時不時地偷偷看我,但除了關心我肩上的傷勢,再沒說過一句越矩的話。
哪怕如今在朝堂,無人不罵他這位權傾內廷的張千歲,是野心勃勃、無惡不作的奸邪讒佞。
可我知道,他還是那個張止。
看著皇後教堂兒,我也學了兩句,覺得與他正合適。
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風雨刀劍,不肯折腰。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他賣弄。
他卻搖頭笑我。
見我惱了,他才說實情:「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
「我何德何能擔得起這幾個字。怕是死後,不拖累祖宗威名,不記史冊,都是燒高香了。」
我心頭一悸,比他還惱:「呸呸呸!什麼死不死的,好端端的,說什麼喪氣話!」
他側首相盼。
凝望著我的眼神,銜著說不出的意味。
好似湖面潋滟的波紋,一層層溫柔地漾開。
我不自然地回避,望向遠處的堂兒。
他輕吟幾聲笑意:「陛下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我想,用不了多久,堂兒就能恢復身份,重見天日。
「到時,等一切塵埃落定,我想……」
衣料窸窸窣窣,我沒回頭,聽動靜,他像是要拿什麼給我。
生怕是我想得那樣,我紅著臉忙搶道:「到時再說!」
聲音止歇。
他沒有拒絕。
隻有一聲濃愁的嘆息,在我耳邊:「好,那就到時再說。」
可我們誰都沒想到。
「到時」……永遠沒有到來。
我們隻防著連翹傷害堂兒,卻從未想過,她要的不止堂兒的命,而是我們所有人的命。
當晚,她自牆壁上的豁口,丟進了暗藏的火折子,點燃了庖房地上的油。
叫囂的火舌趁著大好的東風,吞噬了冷宮所有房梁。
還有我們足足花費六年時間,在悽涼荒蕪裡,經營出來的麥田、菜畦和花場。
隻有連翹綿延不絕的狂笑,伴著殘垣燒斷的碎裂聲,傳出那間小小的瓦房。
「我既不能逃脫,你們又豈能逍遙於外?
「我要你們和你們的孩子,通通給我和我的孩子陪葬!」
14
猜到張止一定會來相救。
所以連翹選擇同歸於盡,並不是為了燒死我們。
而為了驚動貴妃,發現我們匿藏在冷宮裡的堂兒。
貴妃容忍不了她,必然更加不能容忍,我們這些本該在冷宮受盡折磨的女人,竟背著她,養育了一個聰慧健康的皇子。
而這,是她執著了一輩子,也沒能做到的事。
張止為防貴妃先下手,決定不再等,即刻就把堂兒的事,告訴陛下。
「不行,這太冒險了!」
我不同意他這麼做。
姑且相信陛下願意保下堂兒,可貴妃的地位岿然不動,陛下很可能將堂兒過繼給貴妃,做她的兒子。
而且更關鍵的,他沒說。
他會用一己之力擔下罪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鐵證告訴貴妃,是他暗中包藏皇子,意圖手握權杖,挾天子以令諸侯。
到那時,比起我們這些小嘍啰,他才是最為刺痛貴妃的那顆眼中釘。
夜風勁起,吹開灰飛煙滅的焦燼之氣,又吹動了他身上金翠華貴的裘氅。
搖曳翻飛著,我急著想抓住,卻不知怎的,掙斷了腰間的香囊。
借著手中幾滅的燈籠一照。
是紅繩被火燒去了大半,隻剩一根細線藕斷絲連著。
我丟掉燈籠想要去拾。
可沒入黑暗的宮巷裡,有一隻手,先我一步將它撿走。
甚至還想趁著我發蒙,逃匿而去。
我一把將他拽住:「為……為什麼?」
今夜繁雲密布。
連一絲月光也透不下來。
什麼也看不見。
倒讓我能清楚聽見,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音有多沙啞。
又有多不舍。
僵持在朔風裡,他被我抓住的手指,一點點喪失所有溫度。
終於,我聞見了他拼命壓制的抽泣。
然後突然如其的力道,就將我摟入他懷中。
又用大氅裹住我整個身子。
「既然壞了,就別要了。」
他嗓音清冽如冰,似要割破我懸著的心弦。
我拼命抓住他的衣襟,埋進他胸口,拒絕:「不可能。
「你既送我了,那便是我的了。」
他長長久久地沉默。
隻有翻滾的喉頭,帶起胸腔的震顫。
最後,擠出寬慰的一聲輕笑:「傻丫頭,不是不給你,而是要送你個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