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總也想不通,一家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可姑姑,現在……我懂了。」
紀姝就此含笑閉眼咽了氣。
如同當日,她沒有哀求我,一定要幫她保住孩子。
她隻是想用自己的死,給這個孩子換來一個生的機會。
哪怕這機會極其渺茫。
眼睛不受控制花白一片。
可根本由不得我心潮翻湧,窗外已隱約響起操戈執劍的聲音。
仿佛魂幡上的銀鈴。
要帶走所有不甘命運,掙扎喘息的生靈。
於是擦掉淚痕,大開房門。
抱著孩子,望向一眾刀尖相對的侍衛時,我又成了那個麻木冷血的連枝。
軍陣中間破開小路。
貴妃從中而來,雍貴凌人,橫眉立目。
看清我手中的的確確抱的是個襁褓,她怒不可遏:「你這賤婢,膽敢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耍詐包藏這孽種,你……」
嘭的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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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叱罵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是我,將手中的孩子,狠狠摔在了地上。
順著臺階,一層層滾落下去。
滾到貴妃足前,正好襁褓松散零落,露出一個黑紫發青的男胎,頓現眼前。
貴妃驚叫一聲,往後連退數步。
將將穩住身子,震愕抬頭看我。
正巧,躍出檐角的太陽,襲擊眼底。
我不適應地抬手遮掩,晃動了一下身子。
掩住了唇邊那抹笑。
迎著貴妃詫異的目光,我一步步走下臺階。
然後,恭敬虔誠跪在她面前:「啟稟娘娘,奴婢並非包藏孽種。
「相反,奴婢前來正是替娘娘以絕後患,送這對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子一塊兒上路。」
8
紀姝早早給孩子想好了乳名,叫堂兒。
是希望這孩子有朝一日不再畏於人前,能堂堂正正。
可他先得活著。
貴妃一手遮天,他要活著,就隻能先縮在晦暗陰溝裡,耐心蟄伏,臥薪嘗膽。
「死了?」
貴妃是寧可錯殺不可輕放的主。
懷疑的眼神盯了我片刻,遞給侍衛首領。
那人一聲領命,進屋瞧了紀姝已涼的身子,又仔細探了地上孩子的脈搏。
跪地回稟母子俱亡無疑。
貴妃才徹底安下心腸。
甩起手絹,換了一副慈悲面孔:「也罷,畢竟伺候過陛下,也怪可憐的,著人好生葬了吧。」
立刻有宮人上前,清理屍首。
眼看著紀姝被人抬出來,在我面前,又將那孩子塞到她懷裡。
我暗自在心裡急迫地告訴她:千萬別怕,那不是堂兒。
貴妃縷衣抵萬金,天下百姓疾苦深。
宮裡看不盡的繁華盛世,哪能想到隻是京郊城外,就有橫屍遍野,人間地獄。
這孩子就被扔在路邊草堆裡,剛咽氣不久。
我將他好生帶回來,以備不時之需,卻是一萬個不想能派上用場。
可眼前又看著他寧和躺在紀姝懷中,一大一小溫情地依偎在一起,又何嘗不是更好的歸宿。
沒了添堵的威脅,貴妃要打道回府。
轉身離開也沒想到要處置我。
似是信了我的話,一心為她考量。
我該見好就收的。
可埋頭一瞥,紀姝臨終前掐在我虎口的指甲印,還未全部褪去。
壓制的餘韻頃刻上湧。
「娘娘!」
貴妃駐足回頭看我,不知我何故。
我深吸一口氣,平步上前,叩問:「奴婢自認侍奉以來,盡心盡力,從無二心。還請娘娘相告,是誰在娘娘面前胡言亂語,汙蔑奴婢一片赤誠之心?」
我尖灼的目光越過貴妃髻上的流蘇,盯向她身後的人群。
正正好,捕捉到倉皇抬頭的連翹,與我撞在一處。
我不遺餘力在眼中攢上狠勁兒。
心虛的連翹,先是一驚,轉而咬緊牙關,比我更狠。
不等貴妃開口,她自個兒站了出來,同在貴妃面前跪下。
背水一戰的模樣,铆足勁兒攀咬我:「亡羊補牢,死無對證,連枝姑姑一張巧嘴,自能推得一幹二淨。
「可連枝姑姑即便沒有背叛娘娘,也到底辦砸了先前的差事,讓這珠胎暗結的賤蹄子苟活了這麼多時日。
「若輕拿輕放,恐怕難以服眾,還請娘娘明察,秉公處置!」
貴妃一下又戾氣橫生。
連翹衝我微挑起的眼尾,盡是得意。
她很清楚,結下這梁子,我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與其為人魚肉,不如奮力一搏。
如果能讓貴妃厭棄我,那從此永寧宮掌事宮女的位置,非她莫屬。
可她不知道。
這正是我想要的。
9
紀姝用性命生下的堂兒,我又怎能託付給別人。
離開永寧宮,離開貴妃,是我唯一的選擇。
「說得有理,連枝,罪不可恕!」
把控陛下後宮多年,貴妃眼中揉不得沙子。
最忌也最恨,有人陽奉陰違,背地裡行忤逆之事。
連翹的請願,給了她浮想聯翩的溫床。
望著我的眼神,頃刻上挑起眼鋒,危險一瞥:「來人!」
「娘娘且慢!」
張止腳步凌亂,倉皇趕來。
與押跪著的我,凝眸對視一眼,抬頭,端上諂媚之色。
貴妃見來人是他,手中又拿著明黃聖詔,不由收斂了些許銳氣。
恭聽張止宣召陛下不日要啟程去西京的青龍寺禮佛,邀她隨駕。
她不明就裡有些抱怨:「正值暑熱,本宮連門都不想出,好端端的,陛下何必周折勞頓,費這勞什子勁?」
張止阿諛拱手為她解惑:「說是禮佛,實則是天幹地旱,陛下為天下百姓祈福的。都說青龍寺主管降雨的龍王菩薩最靈,保不齊得天子供奉,就能大顯神通呢。」
「讓陛下祈福?」貴妃嗤之以鼻,「就那些個賤民,他們也配?」
說這話時,腐爛在金銀富貴窩裡的貴妃,早就忘了。
當初,她也是個賤民,跟著被皇位鬥爭波及的陛下,在幽閉的禁宮裡,被那時的主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那時的她,應是說不出來這種話的。
可眼下,她乘上了陛下這艘大船,佔盡了當主子的好處,便認為理所當然。
哪怕是做做樣子,也不屑一顧的。
張止摸準了她的心思,趕緊勸慰:「他們是不配,但更愚昧。
「隻要陛下心存仁愛,真正替萬民請了命,那這以後天道不仁,百姓可就沒理由再埋怨陛下了。」
大災的幾處州縣,已有人趁機作亂,揭竿而起。
鎮壓收效甚微。
張止向陛下進言,以此平復民怨。
「更何況,這也是貴妃的好機會,向天下臣民明示,您履踐的可是國母之責呀。」
妙計裡的玄機,正中命門。
貴妃心情大好,得意勾笑答應,會隨陛下同去。
「那這連枝姑姑是?」
張止趁機提起我,像是才留意到我的樣子。
貴妃不以為意道:「一個犯錯的賤婢罷了,殺了便是。」
張止阻止她萬萬不可,又是一番推心置腹。
若此時處置了我,那是髒了貴妃的手,打了陛下想要慈悲為懷的臉面,得不償失。
貴妃揣摩也有理,對他又有了幾分信任:「那你所言,該如何處置?」
張止道:「打入冷宮,任其自生自滅,如此既顯寬仁,又能保全娘娘的威信。」
貴妃點頭認同,擺手差侍衛將我丟進冷宮便罷。
拖拽間,我不經意回頭,與張止會意了互安保重的眼神。
「娘娘切莫被宵小蒙蔽!」
連翹再度發狠站出來。
用一通齷齪汙名,在貴妃面前捅破了我和張止的交情。
「這小張公公和連枝早已結對,趁貴妃不察,青天白日,淫穢不堪。
「他們分明就是一伙的,拿著陛下當幌子,就是想等過了風頭,再把連枝調回永寧宮,繼續蒙蔽您啊娘娘!」
這宮裡,從來是你死我活。
連翹是絕不允許我有翻身的可能。
「慢著。」
貴妃猶疑讓侍衛停下。
走到張止面前,反復打量間,拽掉了他腰間的香囊。
「這看著確實有幾分像連枝的手藝。」
即便貴妃很清楚,我極不善女紅,別說香囊,就是縫個補丁都歪七扭八。
可她沒想到,張止大大方方承認了。
「說起來,沒有連枝姑姑願意當橋做馬,供我驅策,哪有我走到貴妃娘娘跟前盡忠孝敬的今日。」
張止反應很快,看向我的眼神,瞬間爬上精明的狠戾。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配合著撕咬唾罵他。
他以小人得志的姿態,一腳將我踹翻。
「咱家雖不起眼,但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說上話的,今日之言,全為娘娘著想,自是也想他日能被娘娘提攜一二。
「沒想到啊,一番好意,倒成了別人趨權附勢的青雲梯!」
他凌厲的眼神,正對連翹。
連翹扎到似的,癱軟在地,自亂了陣腳。
她理不清,事情怎會變成這樣,隻能卑微地哭求在貴妃面前,明鑑她一片忠心。
貴妃卻一腳踩在了她伏地的手指上,鞋跟稜角,用力碾壓。
我暗自慶幸,以為我和張止應是過了這關。
怎料,貴妃將連翹的手指踩到血肉模糊後,又重新走回到張止面前。
勾起兇狠毒辣的笑意,把那香囊塞回到他衣襟裡:「她的忠心,本宮已經領教了。
「那小張公公,你的忠心呢?」
10
張家抄家獲罪時,張止身上值錢的玩意全被小吏摸得一幹二淨。
隻有這個香囊剩了下來。
那是他娘親繡給他的。
也是張家留給他的唯一念想。
我還記得他託在手心告訴我這些時,豆點大的燭光映耀出他眼裡的破碎和悲痛。
然而此刻,他強忍住顫抖的身體,一拋而下。
香囊被扔在了我手裡。
「東西還你,你我,再無瓜葛。」
凌日當空。
他身後太陽極致耀目,讓眼前鋪滿白光。
直至他抽起侍衛遞到跟前的長劍,一步步朝我挪來,擋住他頭頂的光,讓我整個人都籠罩在他的暗影裡。
貴妃看不到的視角裡,我看到了他眸間怒氣翻湧的驚濤駭浪,和困苦絕望的不忍哀傷。
是知道,我們想要活下來,隻有這麼做。
可他手指攥得青筋暴起,劍柄仍舊舉不起來。
而貴妃已無耐心。
於是我衝他繾綣一笑:「好,再無瓜葛。」
隨著他極致痛苦的一聲嘶喊,排山倒海的痛感自肩胛骨將我貫穿。
貴妃對張止的忠心相當滿意。
賞了他一袋金籮子後,領著宮人揚長而去。
待鬧嚷的宮巷徹底安靜下來,他手中長劍墜地,即刻抱起痛得冷汗直流的我。
難忍的嗚咽,埋在我頸窩。
一聲聲對不起,輕不可聞。
仿佛重一點,都會再傷到我。
「沒有對不起,隻有我願意。」
攤開手掌,香囊上的紅絡,不知何時,在我手指間打了死結。
相視凝望,我們不約而同扯出了一抹牽強的苦笑。
再無多言。
他打橫抱起我,一步步帶我去向冷宮。
藏書閣的老太監提著藏著堂兒的竹籃,早已候在了那兒。
替我包扎好看著鮮血淋漓其實並沒傷到筋骨的傷口,張止將堂兒遞到我另一側沒受傷的臂彎裡。
小家伙給喂足了羊奶,睡得很安寧。
壓根不知道都發生了什麼。
「答應我,不止護好他,也要護好自己。」
臨要進門,張止百般囑咐我。
冷宮的日子是悽苦些,但總比杵在貴妃的眼皮底下,隨時掉腦袋要強上百倍。
我欣然答應他:「好,放心。」
卻沒想到,剛進了冷宮,沒走兩步,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痛,我便沒了意識。
再醒來,是被肩上的傷口痛醒。
有人壓我抵在地下摩擦。
「喲,醒了?」
破敗的殿宇,滿布塵埃。
我循聲抬眼,隱約看見堂前一身著正紅宮裝的女子,蓬頭垢面,端坐在斷了椅背扶手的木椅上。
戴著護甲的手指,一下下捋著什麼。
直至響起嬰兒的啼哭。
我一下徹底清醒。
11
我受了傷,被人押著,毫無還手之力。
而押著我的廢妃裡,有一個是半年前,才被貴妃送到冷宮的。
她認出了我。
急著跟上首的女人,道明我的身份:「娘娘,您位居中宮,誰能不服,隻要您一聲令下,咱們即刻鏟除了妖婦的走狗!」
我這才意識到。
上首的紅衣女子,竟是大婚一月就被陛下廢棄的皇後。
「本宮當然知道你們的忠心,但,不急。」
她尖銳的護甲不急不緩,而堂兒的哭聲越來越響。
「本宮很是好奇,她一個小小的宮女,是跟哪個侍衛通了奸,生下了這個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