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時淵低笑:
「不。」
「是生是死,可不是由他說了算的。」
18
皇後沒能玩出什麼出格的花樣。
她的每一步,就像是牽絲的木偶,往我們想要的方向而去。
行傀儡術者終為傀儡。
在這個場景下。
倒是生出別樣的趣味。
皇帝病危不久。
便馭龍賓天。
假得不能再假的嚎啕,從他的寢殿飄到了太子宮中。
彼時顧時淵眼底無光。
在聽到哭聲時,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隻是閉眼少頃,似是在忍耐什麼。
「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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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
他咬牙沉寂一會,擠出倆字:
「沒事。」
然後摁著額角亂跳的青筋。
深深鎖眉。
「隻是——」
「鬧得頭疼。」
我替他按揉著太陽穴。
問著他下一步的計劃。
他閉眼沉吟。
唇角勾出一抹陰森森的笑。
睜眼時,眼底繚繞的黑氣,仿佛一條終於蟄伏蘇醒的毒蛇。
「送葬。」
「不是她給我,」
「就是我給她。」
他起身。
身形還有點踉跄。
我攙住他,嘆息。
「其實走到現在這一步,逼宮的事情,可以交給我們了。」
我將藥粉放到他的手裡。
「你在宮裡好好待著,如果我們失敗,就吃下這個,能夠幫你閉氣一段時間。」
「我們有人可以帶你出去。」
顧時淵低頭看著手裡的藥包。
問我:
「這就是那天你和吃的一起帶進來的東西嗎?」
我點頭。
他打開藥包。
當著我的面,倒了下去。
粉末飄散空中。
我惱怒:
「你幹什麼!」
「有些事情,沒我不行。」
他牽住我的手,不由分說地撐開我的五指。
他很少這麼強硬。
尤其是在我情緒如此不好的時候。
但語調卻是帶著幾分祈求:
「再陪我走一段。」
「就一段。」
他央著。
我沒拗過他。
任憑他牽著,一路往外走去。
19
皇後那邊來人了。
說是皇帝駕崩。
需要顧時淵過去主持大局。
顧時淵冷笑。
「她是要我活著過去,還是死著過去?」
來人語噎。
「回答不出來的話。
死的就是你了喲。」
但很顯然。
他沒有回答出來。
我從外面回來時,顧時淵正不著痕跡地把染血的手,背向身後。
「都安排好了。」
「老師他們會支援我們的。」
我探到他身後。
牽住那隻染血的手。
緊緊攥住,不容他掙脫。
太子宮到皇帝寢殿的路不是很長。
但我們走得很慢。
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
走到終點的那一刻,我們是否還能再站在一起。
缟素彌天。
哭聲震耳。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傳出這片聲音的人們,是有多麼悲慟。
踏入寢殿的範圍。
肅殺之氣便將人包裹。
刀鋒微弱的錚錚聲劈開秋風。
藏入流淌的氣息裡。
皇後站在上首,素白的衣裙隨風而舞。
一派傷痛得難以自持,卻又強撐著脆弱的身體,主持大局的模樣。
然後招手。
試圖喚顧時淵上去。
步伐停頓在踏上臺階的那一刻。
顧時淵忽然笑了起來。
他抬頭看著上面的人,問道:
「上去之後,母後是打算什麼時候讓兒臣死?」
「是登基之前,還是——」
「登基之後?」
皇後臉色頓時慘白。
「你在胡說什麼!」
「發瘋發到你父皇靈前來了!」
「你是要他死不瞑目嗎!」
顧時淵逼視著她。
嘴角的笑意嘲諷而又輕蔑:
「有母後在他身側。」
「隻怕父皇想瞑目也瞑目不了。」
顧時淵退後一步。
從階上下來。
「讓兒臣死在登基前,您是皇後,論的是當朝事。」
「兒臣死在登基後,您是太後,論的是兩朝事——」
「孰輕孰重,您……」
「殺了他!」
皇後不裝了。
指著顧時淵嘶吼。
野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那一刻,刀兵湧出。
將我們團團圍住。
可隨後的炸響,卻讓一切時局倒轉。
刀兵之外,更有刀兵。
環望岑庭的兵馬。
被欺瞞的人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顧!時!淵!」
憤怒的迸發讓她成為一頭狂暴的母獸。
撕扯下華麗的冠冕,嘶聲怒吼:
「殺了他!」
「我給你榮華富貴!」
我知道。
她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偏頭看看顧時淵。
粲然一笑。
「這麼久了,我好像一直都忘了告訴娘娘一件事。」
「我姓林。」
「當初力拒娘娘暴政的林大人。」
「就是我的父親。」
皇後眼神迷離。
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想起我說的事情。
瞧。
焚盡一身熱血,為國上言的人。
在她眼中。
不過蝼蟻。
但她還是反應了過來。
指著我們。
下了最後的命令:
「殺了他們!」
「全部殺光!」
20
那是一場遮天蔽日的混戰。
像是一股摧城拔寨的飓風。
風眼處。
就是顧時淵。
有人要他死。
有人要他生。
他站在暴風的中央,被人圍簇保護著。
仿佛一頂勝利的冠冕。
誰拿到他。
誰就是今日的王。
號令天下。
力攝群雄。
如果自己拿不到這頂冠冕。
那別人。
也休想拿到。
所以有人衝向顧時淵,就有人衝向那些想要接近他的人。
血肉飛濺。
屍橫遍野。
人命成了最輕賤的東西。
所有的兵士都在搏殺。
真正死死護住顧時淵的,隻有一群年邁的宦人。
他們緊攥著哆嗦的手,圍成一個圈。
把顧時淵圈護在其中。
為首的老內侍,昂首站在最為當先的位置。
消瘦的身形,仍像是許多年前那樣。
擋開欺凌,浴光而來。
他向我們伸出手。
將我們從地上拉起,拍去塵土,對我們說:
「你們兩個小家伙。」
「倒是勇得很。」
我的提防並沒有阻攔他的幫助。
顧時淵的安然相對,也讓我暫且放下了戒心。
任他牽著我們。
左一個,右一個。
說著最尋常的家常話:
「走,我們吃飯去。」
低矮的屋脊成了我們短暫的避風港。
他用節省下來的食物。
換我們在這,聽他講課。
尤其是後來加入進來的我。
相對於早已與之相識的顧時淵,他要更嚴格些。
背下一篇書文,才可換一塊餅。
起初我們隻是為了活著。
可是後來……
眾多老內侍加入了進來。
本該身為國之脊梁,卻因天家暴政,淪為最卑賤的奴。
民生、時局。
國策、律法。
禮義、忠孝。
都在一次次食物交換中,打通著我們被囚禁的思維。
身體可以被囚禁。
但魂靈。
從來不會。
在我們恍然驚覺他們用意的那一刻,我和顧時淵跪在他的面前。
叫著:
「老師。」
他淚意盈眶,卻在低頭看看自己略顯佝偻的身型時。
對我們說:
「不要這樣叫。」
「我已經……當不得這樣的稱呼了。」
再問名字。
他也不肯說。
我們拗不過他。
卻也不肯就此屈服少年的倔強。
於是我們叫他:
「先生。」
斜裡刺出來一人。
揮刀劈向顧時淵。
情急之下,一個老內侍猛然掙脫。
縱然手無寸鐵。
卻依舊義無反顧地迎向刀鋒。
肉身作擋時,仍不忘高喝:
「保護殿下!」
原本散開的圈,再度合攏。
他們將顧時淵護在身後。
義無反顧。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
修羅殿中的十多年。
正是他們在幽寂的夜裡。
為他點燃一盞孤燈。
照他至今。
「你倆呀,要好好學。」
「這天下浩然之道,還都在你們兩個小家伙的肩上擔著吶。」
起初。
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句調笑。
後來。
我才知。
這是他們窮盡一生,踐行的道路。
寒光在顧時淵身後揚起。
我試圖掙脫纏鬥的人。
回身救援。
卻還是來不及。
適時老內侍衝了出來。
他擋在顧時淵身前,承下一擊。
鋼刀貫穿胸膛。
他倒在顧時淵的身前。
「先生!」
「先生!」
他最終未能應答我們的呼喚。
唯手指高臺。
意有所示。
而後。
溘然長逝。
皇後的兵馬見護衛顧時淵的圈開了口。
於是徹底瘋狂。
各個調轉槍頭,向顧時淵襲來。
這一次。
所有的老內侍都不約而同向他靠攏。
他們將他壓在身下,用血肉之軀,築成高牆。
直到高牆坍塌。
將他壓倒在下。
岑庭的兵馬終於闖入皇城。
縱馬橫行,將餘孽盡皆絞殺。
但唯有那一叢屍山之下。
無人敢輕易靠近。
也無人敢去驗證。
顧時淵究竟是生是死。
寂靜的戰場中央。
皇後終於爆發出癲狂的大笑:
「岑大人。」
「你們輸了。」
「最後,還是我贏了!」
她的猖狂回蕩在天地間。
撞擊著每一個人的惶惑。
就在所有人惘然無措之際。
一隻手從屍山中探出。
他撥開壘在他身上的屍骨。
從廢墟之下爬出。
渾身浴血。
猶如從地獄爬出來的修羅。
21
彎腰。
他從地上撿起了一把劍。
拖拽著。
一步一步走下廢墟。
一步一步向著高臺走去。
眉宇戾氣縈繞。
渾身鬼氣森森。
無人敢阻。
無人敢攔。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拖著染透血水的劍。
一步步走上高臺。
仰手砍翻擋在皇後面前的左右隨侍。
然後用沉啞的聲音,對皇後說:
「交出來。」
她退後一步。
「什麼?」
「玉璽。」
她想張口否認。
卻見顧時淵揚起長劍,向她狠狠劈下。
她驚恐地慘叫出聲。
卻發現。
那把劍。
正懸停在她頭上寸許的地方。
「交出來。」
她終於不再頑固。
顫抖著手,將玉璽從袖中掏出。
哆嗦著捧到了顧時淵的面前。
他伸手接過。
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向我一步步地走來,最後停在我的身前。
示意我伸出手。
血順著他的指尖蜿蜒著,沁往玉璽的紋理中。
比玉璽要先一步。
落在我的掌心。
他看著我。
眼底無悲無喜,唯有深淵:
「抱歉。」
「我好像……」
「不再是你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了。」
未等我答話。
他便已轉向眾人。
朗聲道:
「我父皇母後,伉儷情深。」
「如今父皇殯天,母後相隨。」
「誰贊成?」
「誰反對!」
無人回應。
唯有皇後悽惶的聲音回蕩耳邊。
奈何顧時淵充耳不聞。
隻有一句:
「動手。」
當天晚些時候。
顧時淵的登基典禮,就和皇後的入殓之禮一並辦了。
他站在靈前。
漆黑的眸裡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我來到他的旁邊。
給他披上外衣。
他才如夢初醒一般,望向我。
執住我的手。
他的聲音出奇澀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