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不了。」
我好奇地詢問。
他卻帶我去了皇城最高處。
俯仰天地。
他說。
他要江山。
14
我永遠也猜不透。
顧時淵腦子裡裝的東西。
就像我無法想象。
一個被囚禁在深宮裡的小小孩童。
卻能對歷年旱災荒年如數家珍,針砭時弊。
甚至朝堂上的眾位大臣……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按捺不住的好奇。
我終於探曉了顧時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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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不仁,殘賢害善。
最擅辱人。
宮中許多老內侍,就是當初因言獲罪的朝臣。
學富五車,並不為過。
顧時淵與之常來常往。
悉心求教。
時間久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少。
那日從老內侍的房中出來。
顧時淵緊緊握住我的手。
發出喟然一嘆:
「杳杳,令尊的那條路,從來就不是孤身一人。」
「我們也不是。」
熊熊的野心,在他的眼底燃燒。
「我要那個皇位。」
「我要走到那至高之處。」
「改變一切。」
「杳杳。」
「林大人這樣的人,不該有此結局。」
驚醒。
幽幽一盞孤寂的燭火,在黑暗中輕輕飄搖。
「醒了?」
顧時淵的聲音響在我耳邊。
一如多年以前。
環視四周。
我不知何時被他抱上了床。
他倚在一邊,靜靜地看我。
含笑、專注。
抬手,他為我拭去額上的冷汗。
「夢見什麼了?」
「嚇成這樣。」
「你。」
我沒說假話。
隻不過。
是孩童的他。
我撲到他懷裡,狠狠地摟住他的脖頸。
他一愣。
回抱得同樣用力。
「我們也不知是誰,託了宮裡的人寄出血書,告訴我們,林氏遺孤在這裡。」
「我們素來敬佩林大人,這次就算豁了性命,也要救你出去。」
逃離宮門時的那些對話,盤旋在我的腦中。
轉瞬就被保皇黨中的爭論所代替。
「老師,天子難支,學生倒覺得我們或許還有另一個選擇。」
「是誰?」
「寧王顧時淵。」
鄙夷、嘆息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這是一場遲到太久的計劃。
我知道那一片看不見星光的沼澤裡。
一直有一個人在那裡等著我。
所以無論如何。
就算拼上一切,我也一定要促成。
「老師。」
「學生願為先行,替眾位前輩,探聽寧王虛實。」
淚意湧出。
我一時難以自控。
他還是他。
卻也——
再不似往昔。
顧時淵感受到我的哭泣,撫著我的發,一下一下地寬慰著。
「顧時淵。」
「我們會成功的,對吧?」
我啞聲問他。
撫發的手停頓。
輕笑於耳邊漾開。
隻留下一句清淺的:
「嗯。」
15
怨毒的神情讓皇後原本美豔的臉,顯得格外猙獰。
「保太子?」
「保一個瘋瘋癲癲、大字不識的廢物!」
「這群田舍漢是怎麼想出來的!」
她看向我:
「還有你!」
「送你進去這麼久,為什麼還沒有孩子!」
我低頭不答。
氣得她在宮中大罵: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離開皇後宮的時候,她讓我帶了幾個宮女。
「懷不上孩子,就是你的死期。」
可我要是有了孩子。
孩子出生的那一日。
就該是顧時淵的死期了。
回宮一路我都在想。
該怎麼處理掉這幾個人,嫁禍給誰,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結果剛一回來。
就看見太子宮門前,重重守衛。
進去才知道。
顧時淵又發狂了。
我想要闖進去。
卻被老內侍攔下。
遙想當初,我與顧時淵一同躲在他房中聽習書文,但自從那年離宮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如今才知,他一直守在暗處。
守著顧時淵。
「不是發狂。」
「是毒發。」
他說。
我心如墜。
不管不顧地衝了進去。
顧時淵被白綾死死縛在椅子上,嘴裡塞著布,布上沁出血跡。
額上也有。
緩緩地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饒是如此,他仍舊拼命地掙扎著、嘶吼著。
身上初愈的傷口,再度沁出血花。
通紅的眼底隻剩癲狂,外溢的殺氣不難讓人懷疑,一旦接近他,還能不能有命在。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顧時淵毒發的樣子。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方向,像是一頭隨時能將人撕碎的野獸。
淬了毒般的眼底。
沒有我的痕跡。
老內侍說。
這毒竄入四肢百骸。
刀劈斧鑿。
且——
無解。
若不這麼對他,他能撞牆把自己撞死,又或是用刀給自己身上拉出無數見骨的口子。
「她就是要讓這毒,一點點消磨他的心智。」
「多久了。」
「自你走後,時常如此。」
我衝過去,捧著他的臉,試圖喚回些許他的理智。
他看著我。
可那失焦的雙眼裡,卻還是隻有一片迷茫的混沌。
隻是片時,他又再度嘶吼掙扎起來。
我蹲在他的身前,大腦飛速運轉著。
太醫院裡沒有他的脈案,所有的診脈記錄,都是偽造的。
皇後當初是鐵了心想要讓他成為一座孤島。
但現在不一樣。
皇帝、宗室、皇後,三方誰都盼著對方出錯。
所有的人都在死死地盯住這座如同修羅殿一樣的太子宮。
誰都不希望對方搶佔先機。
誰都在衡量顧時淵的價值。
他身上的奇毒絕不能讓外人知曉。
哪怕是皇帝。
哪怕是那群保皇黨。
否則……
但唯有一人。
我可以賭一把他的信任。
扭頭。
我看向老內侍。
「先生,皇後送來的甜湯呢?」
他端了過來。
「在這。」
我拿起碗,看了顧時淵一眼。
他似是短暫清醒。
喉間發出異常的「喀喀」聲。
我在他無用的阻攔中,端起湯盞,一飲而盡。
然後我轉向老內侍。
「通知岑相,就說太子良娣為太子試毒,不幸身中劇毒。」
「要他出面召集太醫院,主持群醫會診。」
而後,我讓人用黑布將整個太子宮的所有窗戶全部封閉起來。
一片漆黑中。
我點起那盞如豆的燈火,走到顧時淵的面前。
試圖將他安撫。
取下他口中的布團。
燈火指路。
他神思似是歸位些許。
艱難地張合著齒關,喉結滾動。
但仍直至良久。
方才艱澀地用氣擠出一句:
「杳杳。」
「求你。」
「殺了我……」
16
太醫院的太醫為我會診。
被岑庭藏在其中的醫師,則趁機潛到了顧時淵那裡。
在我被那群太醫治得死去活來時。
顧時淵那邊已經穩定了下來。
心有餘悸。
真慶幸這群活閻王沒去他那兒。
不然真是正常人,也能被治半條命走。
外間紛擾。
讓人頭疼。
分明窗外明亮,卻偏偏思緒飄往黑暗。
我蹲在顧時淵的身前。
看他汗淚墮入塵埃。
看他用赤紅的雙眼,盯住我。
嘶啞的聲音裡,透著莫名的哀求:
「杳杳,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我替他擦汗:
「這個世上,誰不會死?」
「既然所有人都要死。」
「那我為何不向死而生?」
我凝望他的雙眼,放緩聲音,慢慢說:
「還記得我們兒時的夢嗎?」
站在皇城的最高處,看向目力所能及的天地交界。
老內侍的話似乎還在耳邊。
他說。
有些事情,隻有到了那個無上的位置,才能做到。
世無冤獄,國泰民安。
人間不苦。
「你想嗎?」
顧時淵握著我的手問我:
百餘條冤魂在靈魂深處顫動著我的心弦。
我回應著:
「想。」
「你還想嗎?」
我問著眼前的人。
他顫動著唇。
最終未言。
「我還想。」
「我想要一步一步走到無可匹敵的位置。」
「走到無人之巔。」
「但是我不是為了世人。」
「我沒有那麼大的心。」
「我是為我自己。」
「為十多年前,和你一起站在皇城之上,眺望遠方的林杳杳。」
「我不要她——」
「再來到這個世上第二次。」
「哪怕……」
「賠上我的命。」
顧時淵盯住我許久。
笑意輕溢。
在喉頭滾來滾去。
直到仰頭。
他的大笑,響徹了整個殿宇。
17
我問顧時淵:
皇後送來的人該怎麼處理?
「她們都是皇後的死士。」
「恐怕需要做得隱秘些。」
他笑:
「隱秘?」
「我殺了他們需要隱秘嗎?」
「我殺了他們需要理由嗎?」
「我隻是個連人和鬼都分不清的瘋子罷了。」
「瘋子。」
「不總有失手的時候嗎?」
人被帶了下去。
消息被遞了上來。
憤怒的囚龍終於開啟了殺戮。
可惜……
沒有人再理會一條生命已至強弩之末的困獸了。
甚至困獸的咆哮。
對於有些人來說。
都太過刺耳、礙眼。
於是皇帝順理成章地病倒了。
奄奄一息。
顧時淵支撐著初愈仍舊虛弱的身體,問我:
「要不要猜猜看,誰幹的。」
「皇後。」
我將眼線送來的消息遞給他。
顧時淵遲疑一瞬,接過。
自嘲一笑:
「杳杳果然變了好多。」
「遊走於三方之間,周旋於兩黨之內……」
「這一切是從那年離宮時開始的嗎?」
我搖頭:
「不,離宮之後我投了岑相。」
「拜他門下,修武習文,遊學天下。」
「他對我照拂頗多,譬如親女。」
「是近兩年朝野震蕩,我再三懇求他放我回來才開始的。」
我稍停:
「對不起。」
「是我來晚了。」
「不,不。」
他抬頭看我,眼微湿:
「這樣最好。」
「這樣最好。」
「這樣的杳杳,無論在什麼境地,都可以保全自己。」
「好,好。」
他低頭,不著痕跡地抹去眼角的淚。
讓我攙他起來。
兩次重創,他如今行走已是蹣跚。
坐到桌案旁邊。
他對我說:
「謀局至此,他們已然按捺不住。」
「既然如此,就索性再加把火吧。」
舔筆研墨。
落筆前一刻。
他突然嘲諷冷笑:
「一群廢物。」
然後洋洋灑灑。
一封尚未用印的廢後詔書,就此落於絹帛之上。
我仔細端詳。
這筆跡。
不像是皇帝的。
是皇帝身邊秉筆太監的。
「父皇病重,做兒子的理應去看看。」
他撐著桌子勉強起身。
陰鸷的眼中,盡是輕蔑。
「皇後向來陰狠毒辣,到了這種大事之時,反倒是躊躇不敢進了。」
「畢竟是弑君的大事。」
我接話。
「很大嗎?」顧時淵輕笑,「不過就一條命而已嘛。」
「他們可不這麼覺得。」
「是嘛!」
「既然如此,那想不想弑君,就由不得他們說了算了。」
顧時淵將詔書折起,放進懷中。
「一會兒幫我打個掩護,我去把這封詔書放到他的枕下。」
「你不怕他瞧見?」
「他如今手不能提,口不能言,就算瞧見,又能奈我何?」
「更何況……」
那雙晦暗的眼中,因為瘋勁兒的萌發而閃爍著光芒。
「他算計了一輩子,如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當做棋子,擺在這場生死棋局上——」
「多有趣啊!」
「不是嗎?」
我偏頭看他,笑:
「當然。」
「明知結局是死,卻又無法反抗,連掙扎都是徒勞。」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到來——」
「就像我林家當初百餘口一樣。」
「那時他會想什麼呢?」
我們一唱一和。
相視而笑。
我:「他的寢殿裡全是皇後的人,發現這封所謂的廢後詔書,不過是遲早的事。」
顧時淵:「她敢讓這封詔書公之於眾嗎?」
我:「她敢去讓人辨別真偽嗎?」
顧時淵:「詔書無印,驗也無用。」
我:「秉筆代寫,查也無據。」
顧時淵:「疑心已經種下。」
我:「她注定會下手。」
顧時淵:「誰要她的權力,她就要誰的命。」
我:「一條將死的囚龍而已,不足為慮。」
顧時淵:「可如果發現詔書的是保皇黨——」
我:「他們會放過這個機會嗎?」
顧時淵:「會嗎?」
我:「會嗎?」
我們再度相視一眼。
各自笑起。
「可惜,」我嘆息,「皇帝會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