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再多陪我一程。」
我點頭答應。
正巧外間有人捧著顧時淵換下的血衣,匆匆而過。
顧時淵將他叫了過來。
他撫過血衣。
眼底終於流露出一絲悲憫與傷懷:
「此眾恩師之血。」
「勿去。」
22
顧時淵對後黨的清算。
比想象中還要殘酷。
以至於岑庭都找上了我。
「娘娘還是該勸勸陛下。」
「再這麼牽連下去,朝中恐人人自危。」
我不是沒攔過。
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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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時淵靜靜看著我,眼底無波無瀾:
「讓我放過他們可以。」
「求我。」
我垂下頭,正要開口。
顧時淵冷嘲熱諷的聲音,卻從頭頂傳來:
「你以為在這裡求,有用?」
「帝後本該一心,可你呢?」
我沉吟不語。
而後顧時淵便一甩袖,先行離開了。
他的變化太大。
一時讓我猝不及防。
我不覺有錯。
不然以他如今這般連坐手段,隻怕到頭來會讓剛剛歸附的保皇黨也寒了心。
收回思緒。
我還是答應了岑庭。
次日朝會,我身著禮服上殿。
在拜倒於階下,冰冷的寒意從膝蓋竄入四肢百骸時。
我忽而靈臺清明。
想到了舉事之前,顧時淵對我說的一句話。
他說:
「有些事,沒我不行。」
一霎時。
萬千思緒在腦中結成了一張龐大的網。
我好像明白了。
顧時淵要幹什麼了。
他站在高高的階上。
睥睨著。
出乎意料。
又在情理之中的。
答應了我的一切請求。
於是贊譽聲頻起。
不再獨頌帝王英明。
而是——
皇後賢德。
我闖進了顧時淵的寢宮。
將他從榻上拉了起來。
「你算計我。」
「顧時淵,你算計我!」
他冰冷冷的眸子裡,沒有情緒。
隻是木然地看著我。
卻看出了我滿腔的熱淚。
我推搡著他,罵不絕口:
「顧時淵!你算計我!」
「你這個混蛋!」
「你要敗壞你的名聲,來給我賺聲譽!」
「你是為什麼啊!」
嘆息聲起。
他抓住了我的手。
「杳杳,我不會是一個好的皇帝。」
「但你不一樣。」
「你有岑庭,有你父親的舊友。」
「你是在他們的幫扶與見證下成長起來的。」
「他們對你,有著天然的信任。」
「而我沒有。」
「於他們而言,我隻是一個生於宦人之手,隨時都有可能瘋到神志不清的瘋子罷了。」
「更重要的是,你夠狠。」
「你不會被這群文人儒士,輕易拿捏。」
「你知道自己要什麼。」
「你隻差一樣東西。」
我抬頭。
顧時淵的眼底是極盡溫柔的繾綣。
「皇後舊黨的歸心。」
「將他們逼上絕路的任務,交給一個瘋子就夠了。」
「而你——」
「是要做那個救他們於水火的人。」
「我時日無多。」
「這千鈞的重擔,」
「還需要辛苦你來扛了……」
23
我不信顧時淵時日無多的話。
背地裡找來無數郎中。
得到的結果。
依舊是一句——
毒入骨髓。
藥石無靈。
顧時淵聽著。
隻是坐在搖椅上輕笑。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些時日以來,就像是為了印證那些郎中說的話。
顧時淵毒發得越來越頻繁。
每每發作。
他都生不如死。
暴怒、殺戮。
株連下獄,怒責朝臣。
昔年的保皇黨見此情景,不無搖頭。
隻感嘆當初推舉錯了人,押錯了寶。
在顧時淵下令將岑庭逐出京城的那一日。
我去見了岑庭。
我站在他的面前,不知如何答對。
畢竟。
當初是我力排眾議。
央他扶持顧時淵。
如今……
岑庭卻笑:
「傻孩子,又不是再也不見,哭什麼?」
「老師……」
一時淚湧。
他比我想象中,還要清楚顧時淵的計劃。
「傻孩子,為師不信,能在宴山亭外,命懸一線之時,說出那番話的人。
會真的去背離初心,擅殺眾臣。」
「我也曾懷疑過,這一切隻是他的表演。」
「可直到你們一唱一和地在朝堂上,演了那出戲……」
他拍拍我的肩。
「他既然選擇這麼做,那勢必有這麼做的道理。」
「隻是——」
「恐怕得苦了你。」
「你肩上的擔子恐怕不會輕了。」
「需要為師回來的時候,急召就行。」
「為師永遠是你的後盾。」
我垂下頭去,泣不成聲。
臨別之際,我詢問他是否有相熟的良醫。
他沉吟片刻,給我舉薦了一人。
而後跨馬西行。
慢慢悠悠地。
隱入秋風之中。
送走岑庭。
我回到了宮中。
顧時淵正對著幾件政策發愁。
他要我陪他演場戲。
然後以我的名義,將這些國政推行下去。
我說,好。
然後窩在他的懷中,對他說:
「那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
他點頭。
我說:
「陪我看看花,陪我品品茶。」
他說:
「好。」
「陪我做一做我們曾經暢想過的事情。」
他說:
「好。」
淚意湧起。
我問他:
「那你能不能……再多陪我一程?」
他未答。
連輕撫我發的手也停了。
闔眼蹙眉,似是昏沉。
我著急,掙扎著起來。
想要去叫太醫。
卻又像是無意將他驚醒。
他將我按回懷中,蒼白著面容, 笑責我:
「緊張什麼?」
「我隻是一時困倦,想要眯一會兒。」
「又不是死了。」
我氣惱他。
卻聽他又輕笑。
「你剛說的, 我都聽見了。」
「我答應你。」
聲音漸漸弱下。
他仿若呢喃:
「我們還可以去看看人間山水。」
「春花秋月, 夏蓮冬雪。」
「還有那座獸苑……」
「你記得嗎?」
「聽說他們最近……」
「又引了新的異獸……」
餘音幽然散於嘆息中。
手在不察間。
滑落。
24
我大聲喊著太醫。
一並來的, 還有岑庭舉薦的醫師。
那場會診足足進行了一整個下午。
臨近夜間。
顧時淵才幽幽轉醒。
他在病榻之上, 偏過頭。
讓人滅了滿室的燭火。
隻留飄搖於床頭的孤燈。
見我進來。
那雙凝望孤燈的眼, 才略略亮起。
「杳杳。」
我坐到他的身側。
看著他虛弱慘白的笑意,卻一語難言。
他牽著我的手。
露出幾分許久不見的少年脾性向我央告:
「杳杳,我想告假。」
說話間,他摸入枕下。
掏出一枚玉印放入我的手中。
然後讓我握住。
我呆在那個地方。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顧時淵讓權。
往後的奏章批閱。
便隻消經過我就夠了。
「那你呢?」
「你要去哪?」
「你要丟下我了嗎?」
語調哽咽。
明明是悲傷。
到了最後,卻變成了質問。
「不。」
他搖頭。
「我不走。」
「我在這。」
「陪著你。」
他輕聲地說著。
「答應你的事情沒有做完之前,我不會走的。」
「我還在, 我還在。」
他握住我的手。
冰冷,卻有力。
醫師在外告進。
血液驟縮。
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
顧時淵似是無察, 許了人進來。
他好像什麼都清楚。
不等人站定, 便問他:
「還有多久?」
醫師沉吟。
「若得奇珍異草, 可保三年。」
「三年。」
顧時淵輕吟。
那雙晦暗的目, 再度沉淪下去。
「我們隻剩下三年……」
「不。」
我死死攥住他的手。
心髒在胸腔狂跳。
我努力扯出最輕松的笑容, 俯下身,吻在他的唇角。
淚意朦朧了燈火。
像是炸開了一室的煙花。
「我們還有一千零九十五日。」
番外顧時淵。
我是個卑劣的人。
被囚禁在那座修羅殿的漫長日子裡。
我像惡鬼一樣活著。
早已忘記作為人究竟是什麼滋味。
——直到她的再度出現。
像是孤燈照進無邊的黑暗。
點燃著早已沉寂在記憶深處, 幾乎快要消亡的壯志。
隻是被黑暗包裹久了的人。
在觸到光明的瞬間, 隻會下意識地懷疑。
她的目的是什麼?
她留了下來。
那時的她或許還不知道, 她身處的究竟是什麼地方。
一個屬於傀儡的囚籠。
任何違背皇後心意的事情,都將受到懲罰。
她用權力和毒藥消磨我的鬥志。
生死在這裡,和時間一樣毫無意義。
我卑劣地渴求她留下。
卻又無可遏制地試探著她、驅逐她。
就連我自己都說不清。
我究竟是盼望著她能夠被我趕走,然後謀得一線生機。
還是希望她堅定不移地選擇我,陪我在這座牢獄裡,度過無盡黑夜。
她沒有走。
我很快樂。
但也因此開始害怕。
我靠著裝瘋鏟除著皇後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
但裝的時間久了。
我也忘記了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瘋了。
又或者……
我到底該不該告訴她。
她認識的那個人,其實早就死在了一日復一日的幽禁當中。
輾轉想了很久。
我決定去記憶深處,尋找那個已經死去人的影子。
然後——
假裝是他。
依稀記得。
兒時我也曾有豪情壯志的夢。
隻是如今驀然回首。
忽覺那些經世濟民之夢, 已遠隔山海。
她卻不同。
自從那年, 我拜託先生將那封血書寄給她父親的舊友之後, 她便得以離開這座牢籠。
行走在蒼茫大地間,見民生萬象,百業更新。
她是高懸的日頭。
非我地獄之人, 所能觸及。
隻是偶爾午夜夢回, 聽著她說,她拜了大儒岑庭為師。
我也會竊竊升起一絲羨慕。
甚至……
嫉妒。
幸而這個人是她。
這一腔的嫉妒最終化為了要將她推往最高處的誓言。
兒時那場相約,卻又已然觸不可及的盛世之夢。
交付她來實現。
也是一樣的。
我終將玉璽交付到她的手中。
時日無多。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掃平一切道路。
我甚至想過, 將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暴君。
策劃一場極為嚴苛的暴政。
將誅殺我的刀, 親手遞到她的手中。
到時候。
弑殺暴君、撥亂反正的功臣,終將戴著無上的桂冠,站在至高的山巔之上。
萬眾歸心。
一馬平川……
但我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
貪欲佔了上風。
我渴望和她相處的每一寸光陰。
卑劣的欲望讓我忍不住想要在她身邊留存的時日多一點、再多一點。
我知道。
她餘生漫長。
終將會遇上更多的人。
她有愛上別人的權利。
我隻渴望。
用有限的時光, 在她的生命裡刻下印記。
能讓我在她的記憶中,留存的時間久一點。
哪怕隻是一日、一月、一年。
與我而言。
「這次你們又送來什麼……」
「便她」好在。
我留了下來。
雖無緣得見她治下的盛世圖景。
卻能實實在在地享受這一刻獨屬於我們的歲月靜好。
茶香溢了出來。
我安然合上雙眼。
意識漸漸沉淪。
向天竊壽的時光,已是我昔日不敢想象的幸福。
我已知足。
拖累她的時日太久。
我已自覺羞慚。
幸而。
她餘生無我。
便將長夜終明……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