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撲到皇後面前,一個滑鏟跪下。


聲淚俱下地叫著母後。


懺悔今早的罪責。


皇後不屑理他,隻讓人將他攙起。


換上太子的禮服。


道:


「冊封的禮儀早教過你無數遍。」


「你今日要是敢錯漏一步。」


皇後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本宮就要了她的命。」


顧時淵神色蔫蔫。


好似要被奪走什麼玩具。


腰身佝偻得更深了。


直讓皇後眼中的厭惡愈發濃重。


大袖一拂,頭也不回地領著顧時淵往典禮的方向跟去。


得蒙天家聖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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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被「挾持」到了典禮現場。


一多半是為了控制顧時淵的瘋病。


高位上的老皇帝,已經垂暮。


雖勉力支撐,仍可見不得逆轉的頹勢。


他歪在那裡,一切典禮都交給了皇後,許她代行天子事。


我見她一步步走向高處,接過權柄,授予顧時淵。


眼底對權欲的狂熱,幾乎將人焚燒殆盡。


竊奪神器,欲效呂武。


已無掩飾。


為新太子易冠之際,她仿佛在看一個盤弄掌中的玩物:


「好好聽話。」


「本宮既能讓你坐在這個位置上。」


「也自然能把你拉下來。」


我低頭。


掩去唇邊冷笑。


事未終章。


誰是黃雀,猶不可知。


9


皇後找到了我:


「給他生個孩子。」


「本宮保你後半生,榮華富貴。」


隨後不由分說,使人將藥給我灌下。


我踉跄回到顧時淵那裡時。


他剛從外面見過眾朝臣回來。


見到他,我仿佛溺水的人終於著陸,癱軟著跌入他的懷抱。


他慌了。


想要叫太醫,卻被我阻攔。


我扯過他的衣襟,試圖通過索取來緩解渾身燥熱。


卻被他躲開。


「我不能,杳杳。」


「我終有一天會死,你還有你的人生。」


兩句話,把我撇了個幹幹淨淨。


他將我橫抱到內室,放入浴桶中。


一遍遍往我身上澆著冷水。


他捧著我的臉,與我額頭相抵。


眼尾猩紅。


「杳杳,清醒一點,清醒一點。」


情欲已將我聲音灼啞:


「你怎麼就不知道,我是心甘情願,以身入局?」


顧時淵淚落在浴桶裡。


他卻在笑。


「我倒情願,你投的不是我。」


「去找皇後吧,選她、選她……」


「算我求你。」


「至少,你還能有一線生機。」


我將他扯過來。


報復性地吻在他的唇上,然後狠狠咬下去。


鮮血充斥在彼此的口腔裡。


喚醒著我們曾經殺戮過的記憶。


「我選的是你,顧時淵。」


「如果哪天,你真的必須要死。」


「先推我出去,我替你擋下明刀暗箭。」


「為你換一次掙扎反撲的機會。」


我吻在他的唇角。


「記得到時候,假裝別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要笑嘻嘻地告訴他們,死的那個『我』,隻是你的一個棋子……」


「不許胡說。」


他帶著惱恨打斷。


報復似的吻上來。


直到彼此氣息糾纏得難以喘息,方才漸止。


他捧著我的臉,微有哽咽。


「真有那一天,我會盡我所有的力量,殺掉盡可能多的人。」


「然後去死。」


「但你——」


「林杳杳,你必須活著。」


「為什麼?」


「因為你是孤燈。」


「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10


我從很早就知道。


我們每個人都是虛無。


我們不知道彼岸究竟在什麼地方。


漂浮於虛空。


直到有一星羈絆,在遙遠的虛空裡微弱閃耀。


它就像是一塊誕生於腳下的陸地。


託舉著我們拼命奔跑,試圖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至少那微弱星光的存在。


還能讓我們確定。


我們還活著。


我伸手試圖觸及星子。


卻得滿手黏膩血腥。


睜眼。


一片黑暗。


隻有如夢一般的迷霧裡,傳來交談:


「林大人,你若執意不肯相從本宮。


那本宮也隻好讓你林家百口,從此消失在這個世上。」


手起刀落。


百餘口的頭顱滾到我的腳前。


他們睜眼。


看我。


沒有身軀的頭顱,嘴唇一張一合。


「快跑,杳杳。」


「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走!躲起來!」


「活下去!活下去!」


驚醒。


映入眼簾的,是顧時淵斜倚在旁的蒼白面容。


他假寐著。


在我動彈時,第一時間睜開了疲累的眼睛。


「醒了?」


我點頭。


試圖爬起。


卻發現手與他相執。


緊得無法掙脫。


他伸手探我額頭,輕松笑起:


「好多了。」


頭還有些疼,我問他: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懊惱。


皇後的藥還是下得太狠了。


「那現在我的身份是?」


「你問的是哪一個?」


「所有。」


「盟友。」


他將我打橫抱起,帶著一股瘋勁兒,踢開了太子宮的大門。


「也是本太子新納的妖姬。」


日光刺目。


痛的不僅僅是我。


還有他們。


11


在那頭的皇後正與群臣哭訴。


寧王新晉太子,便任性妄為,遊獵無度。


我與顧時淵,已經改裝易服,離開了獵場。


宴山亭側。


曾與我父親相熟的文臣武將們,早已等候在此。


三兩相聚,彼此交談。


眼下帝星式微,皇後弄權。


她一力扶持外戚,縱容其黨同伐異,害忠隱賢。更許之兼並土地,殘害生民。


朝野內外,盡是門戶私計。


眾臣苦不堪言。


保皇黨無力翻覆朝局,最終將目光落在了皇帝唯一的子嗣上。


奈何顧時淵被皇後深囚宮中,眾人無路請纓。


隻是那時,他們還沒有想到,多年前,他們將我從宮中救出。


有朝一日,我會成為一道橋梁。


貫通內外。


顧時淵來了,眾人稀稀拉拉起身。


對眼前形容消瘦,面色蒼白的顧時淵,並沒有多少信任。


更有甚者,搖頭嘆息。


隻道傳言是真。


傀儡就是傀儡。


今日相見,不過是把皇後的傀儡,轉變成眾臣的傀儡罷了。


有人掩面落淚。


背轉身去。


幾番客套,眾人已心生去意。


顧時淵在此時站起,單薄身軀立於亭邊,朝著眾人深行一禮,攔住了去路。


他略掃眾人,似下定了決心。


正要開口,卻聽得風中破空之聲,直朝這廂逼來。


霎時刀光劍影起,哪裡還有人聽顧時淵講話。


紛紛四散逃命。


武將還好,能拔劍作擋。


可憐一眾文臣,東躲西藏,簇擁著為首的岑大人,一路逃竄到石頭後面。


顧時淵也拉著我,躲在了另一處草石掩映之地。


一番觀望,我已經確定。


不是衝顧時淵來的。


他也知道了。


他望著遠處猶顯憤懑的岑大人,衝我笑了笑。


岑大人身後,一眾刺客已經逼近。


武將距離尚遠。


回救不及。


恰在此時,顧時淵衝了過去。


在那把刀劈下的瞬間,猛然將岑大人推開,而自己則生承一擊。


鮮血湧出,濺了岑大人一臉。


他錯愕非常,連素來歷盡千帆的沉穩聲音,都變了調:


「殿下?!」


我擋開襲擊,擔住顧時淵,將他交到了岑大人手裡。


顧時淵這一招,讓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都生出了氣性。


也不怕死了。


抄起地上的石頭木棍,就是一通王八拳,和刺客們撕扯了起來。


大有一副在朝堂吵架的陣勢在裡面。


武將們迅速回援,很快將刺客殺跑。


彼時岑大人已抱著顧時淵淚流滿面。


「殿下何至於如此?」


顧時淵虛弱,卻仍舊緊攥著岑大人的手:


「天下若亡我一人,不過亡一無知無覺的傀儡。」


「若亡先生,乃天下生民之至哀。」


岑大人哽咽難言。


卻又聽顧時淵說:


「顧時淵殘命一條,今日舍生前來,向諸公所求者,非是為己。」


「實為求諸位賢良,忍一時憤慨,依附後黨。」


「保全性命於亂時,蟄伏待機,待他日賢君降世,驚雷復起,萬物生時,再救天下生民於微末。」


「也好過今日,舍眾賢性命,扶我一人。」


「岑大人,當以顧時淵一身為輕,生民為重。」


岑大人唇顫不已。


「殿下不該……」


顧時淵閉眼喘息。


片時方睜。


他虛弱一笑:


「大人不必言說該與不該。」


「時淵亦是有私。」


「妄以殘軀一命換先生一人,竊先生一世,以救世人。」


「學生覺得,值得。」


「隻是此生唯恨,無緣承恩先生門下,修禮明德,此一生之憾。」


一番言論。


岑大人已然泣不成聲。


「殿下何必如此,如此相救又是為了什麼呢?」


已然失焦的雙眼裡,重新閃過一抹亮光。


顧時淵緊握我的那隻手,又施了幾分氣力。


他看我一眼。


含笑而言:


「為了這天下不再有更多的林大人。」


「不再有更多的杳杳。」


「也不再有……」


「第二個。」


「顧時淵。」


微聲落於風中。


消於無形。


原本緊握我的手,忽而墜落。


恰如青萍失依。


12


從來沒有人想過,素來最不喜顧時淵的兩個人,如今卻成了最不希望他死的人。


更可笑的是,那個和顧時淵從未有過父子之情的皇帝,如今卻成了他唯一的保命符。


太子遇刺,矛頭直指後黨。


昔日被壓制得死死的保皇黨,總算是找到了反擊的機會。


無數彈劾的奏折送到了皇帝面前。


遲暮的囚龍窩在龍椅裡喘著粗氣。


但總歸,太子宮被皇帝派人保護了起來。


皇權究竟是落在自己的血脈上。


還是出於旁系。


這一點上,皇帝還是拎得清的。


我守在宮中,核驗著送來的東西。


一個小內侍,來到我的面前。


暗中遞給我一包藥粉。


「娘娘說,要你趁機放到太子的藥碗……」


他的話卡在喉頭。


不可置信地看著胸口的刀。


我將他輕輕放倒,但還是驚動了床上的顧時淵。


昏迷幾日,他再說話時,聲音有點啞:


「怎麼了?」


我給他端來藥碗,嘗了一口。


然後喂他:


「他吵到你睡覺了。」


顧時淵瞟了一眼,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然後衝我笑:


「有什麼想問的問吧。」


「知無不言。」


我掃了眼他的傷:


「那天,你是故意的。」


這不是疑問句。


是肯定句。


顧時淵沒有猶豫。


點點頭。


「這個世上最精妙的謊言,便是三分為真,七分作假。」


「我沒有十足說服他們的把握。」


「畢竟。」


「誰會效忠一個傀儡呢?」


「我也不過是嘗試以身入局,獻祭一命。」


「妄圖勝天半子罷了。」


「可你贏了。」


我說。


「那你那天的話,有幾分……」


「七分真,三分假。」


他幽幽地嘆息。


「如果能活,誰又會想要去死呢?」


「可若活我,而失了一眾朝堂脊梁,那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忍辱方能負重。」


「他們不該為了我,折了鯤鵬之翼,失卻宏圖之機。」


「不。」


我糾正他。


「你要知道,沒有你他們就不會有……」


顧時淵搖頭打斷我的話。


「天下易主,改弦更張,向來尋常。」


「這人間從不缺英主。」


「我——」


「不過是個必死之人罷了。」


「若以殘軀換他日人間清明的燭火一星。」


「杳杳。」


「我不後悔。」


13


我已經記不清。


在顧時淵昏迷的這段日子裡。


我攔下了多少暗殺。


宗室要他死。


皇帝要他生。


後黨中的兩派更是為他的生死,爭論不休。


三方持衡之下,我們倒也略略平安些許。


時下他醒來,我也終於能放松一口氣。


倚在廊柱上沉沉睡去。


夢裡,我好像回到了兒時深宮中,最可怖的那段時間。


這座地獄,把人逼成了鬼。


把小內侍的屍身丟下水井後,我不是沒有怕過。


夜夜夢回,百餘顆頭顱環繞在我的周圍。


極目,是無盡的血。


我瘋狂地想要逃離。


想要求救。


寂夜裡。


無人應我。


我發出靈魂深處的恐懼嚎啕。


而後。


驚醒。


面前,顧時淵擎著那一星燈火,守在我的旁邊。


「你做噩夢了。」


我想嘴硬。


他卻無察覺地替我拭去額上的汗。


「一開始都這樣。」


「習慣就好了。」


我們想的可能不是同一件事。


卻又意外地重合在了一起。


無眠的長夜裡。


連蟲鳴都沒有。


安靜得讓人心慌,仿佛已經不在人間。


我睜著眼。


不敢睡覺。


怕一閉眼,就見到那些血淋淋的冤魂。


他們……


曾是我最熟悉的親人。


那段時日裡,顧時淵一直陪著我。


無論我何時驚醒。


目力所見處,一定有他擎著一盞孤燈。


在濃稠的夜裡,對我說:


「睡吧。」


「我在這。」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我經歷了多久。


隻知夜夜星火,終於安定了我的心。


我說,我要謝謝他。


如果有能報恩的那天,無論他有什麼願望,我都會替他實現。


顧時淵笑: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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