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撲到皇後面前,一個滑鏟跪下。
聲淚俱下地叫著母後。
懺悔今早的罪責。
皇後不屑理他,隻讓人將他攙起。
換上太子的禮服。
道:
「冊封的禮儀早教過你無數遍。」
「你今日要是敢錯漏一步。」
皇後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本宮就要了她的命。」
顧時淵神色蔫蔫。
好似要被奪走什麼玩具。
腰身佝偻得更深了。
直讓皇後眼中的厭惡愈發濃重。
大袖一拂,頭也不回地領著顧時淵往典禮的方向跟去。
得蒙天家聖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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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被「挾持」到了典禮現場。
一多半是為了控制顧時淵的瘋病。
高位上的老皇帝,已經垂暮。
雖勉力支撐,仍可見不得逆轉的頹勢。
他歪在那裡,一切典禮都交給了皇後,許她代行天子事。
我見她一步步走向高處,接過權柄,授予顧時淵。
眼底對權欲的狂熱,幾乎將人焚燒殆盡。
竊奪神器,欲效呂武。
已無掩飾。
為新太子易冠之際,她仿佛在看一個盤弄掌中的玩物:
「好好聽話。」
「本宮既能讓你坐在這個位置上。」
「也自然能把你拉下來。」
我低頭。
掩去唇邊冷笑。
事未終章。
誰是黃雀,猶不可知。
9
皇後找到了我:
「給他生個孩子。」
「本宮保你後半生,榮華富貴。」
隨後不由分說,使人將藥給我灌下。
我踉跄回到顧時淵那裡時。
他剛從外面見過眾朝臣回來。
見到他,我仿佛溺水的人終於著陸,癱軟著跌入他的懷抱。
他慌了。
想要叫太醫,卻被我阻攔。
我扯過他的衣襟,試圖通過索取來緩解渾身燥熱。
卻被他躲開。
「我不能,杳杳。」
「我終有一天會死,你還有你的人生。」
兩句話,把我撇了個幹幹淨淨。
他將我橫抱到內室,放入浴桶中。
一遍遍往我身上澆著冷水。
他捧著我的臉,與我額頭相抵。
眼尾猩紅。
「杳杳,清醒一點,清醒一點。」
情欲已將我聲音灼啞:
「你怎麼就不知道,我是心甘情願,以身入局?」
顧時淵淚落在浴桶裡。
他卻在笑。
「我倒情願,你投的不是我。」
「去找皇後吧,選她、選她……」
「算我求你。」
「至少,你還能有一線生機。」
我將他扯過來。
報復性地吻在他的唇上,然後狠狠咬下去。
鮮血充斥在彼此的口腔裡。
喚醒著我們曾經殺戮過的記憶。
「我選的是你,顧時淵。」
「如果哪天,你真的必須要死。」
「先推我出去,我替你擋下明刀暗箭。」
「為你換一次掙扎反撲的機會。」
我吻在他的唇角。
「記得到時候,假裝別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要笑嘻嘻地告訴他們,死的那個『我』,隻是你的一個棋子……」
「不許胡說。」
他帶著惱恨打斷。
報復似的吻上來。
直到彼此氣息糾纏得難以喘息,方才漸止。
他捧著我的臉,微有哽咽。
「真有那一天,我會盡我所有的力量,殺掉盡可能多的人。」
「然後去死。」
「但你——」
「林杳杳,你必須活著。」
「為什麼?」
「因為你是孤燈。」
「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10
我從很早就知道。
我們每個人都是虛無。
我們不知道彼岸究竟在什麼地方。
漂浮於虛空。
直到有一星羈絆,在遙遠的虛空裡微弱閃耀。
它就像是一塊誕生於腳下的陸地。
託舉著我們拼命奔跑,試圖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至少那微弱星光的存在。
還能讓我們確定。
我們還活著。
我伸手試圖觸及星子。
卻得滿手黏膩血腥。
睜眼。
一片黑暗。
隻有如夢一般的迷霧裡,傳來交談:
「林大人,你若執意不肯相從本宮。
那本宮也隻好讓你林家百口,從此消失在這個世上。」
手起刀落。
百餘口的頭顱滾到我的腳前。
他們睜眼。
看我。
沒有身軀的頭顱,嘴唇一張一合。
「快跑,杳杳。」
「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走!躲起來!」
「活下去!活下去!」
驚醒。
映入眼簾的,是顧時淵斜倚在旁的蒼白面容。
他假寐著。
在我動彈時,第一時間睜開了疲累的眼睛。
「醒了?」
我點頭。
試圖爬起。
卻發現手與他相執。
緊得無法掙脫。
他伸手探我額頭,輕松笑起:
「好多了。」
頭還有些疼,我問他: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懊惱。
皇後的藥還是下得太狠了。
「那現在我的身份是?」
「你問的是哪一個?」
「所有。」
「盟友。」
他將我打橫抱起,帶著一股瘋勁兒,踢開了太子宮的大門。
「也是本太子新納的妖姬。」
日光刺目。
痛的不僅僅是我。
還有他們。
11
在那頭的皇後正與群臣哭訴。
寧王新晉太子,便任性妄為,遊獵無度。
我與顧時淵,已經改裝易服,離開了獵場。
宴山亭側。
曾與我父親相熟的文臣武將們,早已等候在此。
三兩相聚,彼此交談。
眼下帝星式微,皇後弄權。
她一力扶持外戚,縱容其黨同伐異,害忠隱賢。更許之兼並土地,殘害生民。
朝野內外,盡是門戶私計。
眾臣苦不堪言。
保皇黨無力翻覆朝局,最終將目光落在了皇帝唯一的子嗣上。
奈何顧時淵被皇後深囚宮中,眾人無路請纓。
隻是那時,他們還沒有想到,多年前,他們將我從宮中救出。
有朝一日,我會成為一道橋梁。
貫通內外。
顧時淵來了,眾人稀稀拉拉起身。
對眼前形容消瘦,面色蒼白的顧時淵,並沒有多少信任。
更有甚者,搖頭嘆息。
隻道傳言是真。
傀儡就是傀儡。
今日相見,不過是把皇後的傀儡,轉變成眾臣的傀儡罷了。
有人掩面落淚。
背轉身去。
幾番客套,眾人已心生去意。
顧時淵在此時站起,單薄身軀立於亭邊,朝著眾人深行一禮,攔住了去路。
他略掃眾人,似下定了決心。
正要開口,卻聽得風中破空之聲,直朝這廂逼來。
霎時刀光劍影起,哪裡還有人聽顧時淵講話。
紛紛四散逃命。
武將還好,能拔劍作擋。
可憐一眾文臣,東躲西藏,簇擁著為首的岑大人,一路逃竄到石頭後面。
顧時淵也拉著我,躲在了另一處草石掩映之地。
一番觀望,我已經確定。
不是衝顧時淵來的。
他也知道了。
他望著遠處猶顯憤懑的岑大人,衝我笑了笑。
岑大人身後,一眾刺客已經逼近。
武將距離尚遠。
回救不及。
恰在此時,顧時淵衝了過去。
在那把刀劈下的瞬間,猛然將岑大人推開,而自己則生承一擊。
鮮血湧出,濺了岑大人一臉。
他錯愕非常,連素來歷盡千帆的沉穩聲音,都變了調:
「殿下?!」
我擋開襲擊,擔住顧時淵,將他交到了岑大人手裡。
顧時淵這一招,讓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都生出了氣性。
也不怕死了。
抄起地上的石頭木棍,就是一通王八拳,和刺客們撕扯了起來。
大有一副在朝堂吵架的陣勢在裡面。
武將們迅速回援,很快將刺客殺跑。
彼時岑大人已抱著顧時淵淚流滿面。
「殿下何至於如此?」
顧時淵虛弱,卻仍舊緊攥著岑大人的手:
「天下若亡我一人,不過亡一無知無覺的傀儡。」
「若亡先生,乃天下生民之至哀。」
岑大人哽咽難言。
卻又聽顧時淵說:
「顧時淵殘命一條,今日舍生前來,向諸公所求者,非是為己。」
「實為求諸位賢良,忍一時憤慨,依附後黨。」
「保全性命於亂時,蟄伏待機,待他日賢君降世,驚雷復起,萬物生時,再救天下生民於微末。」
「也好過今日,舍眾賢性命,扶我一人。」
「岑大人,當以顧時淵一身為輕,生民為重。」
岑大人唇顫不已。
「殿下不該……」
顧時淵閉眼喘息。
片時方睜。
他虛弱一笑:
「大人不必言說該與不該。」
「時淵亦是有私。」
「妄以殘軀一命換先生一人,竊先生一世,以救世人。」
「學生覺得,值得。」
「隻是此生唯恨,無緣承恩先生門下,修禮明德,此一生之憾。」
一番言論。
岑大人已然泣不成聲。
「殿下何必如此,如此相救又是為了什麼呢?」
已然失焦的雙眼裡,重新閃過一抹亮光。
顧時淵緊握我的那隻手,又施了幾分氣力。
他看我一眼。
含笑而言:
「為了這天下不再有更多的林大人。」
「不再有更多的杳杳。」
「也不再有……」
「第二個。」
「顧時淵。」
微聲落於風中。
消於無形。
原本緊握我的手,忽而墜落。
恰如青萍失依。
12
從來沒有人想過,素來最不喜顧時淵的兩個人,如今卻成了最不希望他死的人。
更可笑的是,那個和顧時淵從未有過父子之情的皇帝,如今卻成了他唯一的保命符。
太子遇刺,矛頭直指後黨。
昔日被壓制得死死的保皇黨,總算是找到了反擊的機會。
無數彈劾的奏折送到了皇帝面前。
遲暮的囚龍窩在龍椅裡喘著粗氣。
但總歸,太子宮被皇帝派人保護了起來。
皇權究竟是落在自己的血脈上。
還是出於旁系。
這一點上,皇帝還是拎得清的。
我守在宮中,核驗著送來的東西。
一個小內侍,來到我的面前。
暗中遞給我一包藥粉。
「娘娘說,要你趁機放到太子的藥碗……」
他的話卡在喉頭。
不可置信地看著胸口的刀。
我將他輕輕放倒,但還是驚動了床上的顧時淵。
昏迷幾日,他再說話時,聲音有點啞:
「怎麼了?」
我給他端來藥碗,嘗了一口。
然後喂他:
「他吵到你睡覺了。」
顧時淵瞟了一眼,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然後衝我笑:
「有什麼想問的問吧。」
「知無不言。」
我掃了眼他的傷:
「那天,你是故意的。」
這不是疑問句。
是肯定句。
顧時淵沒有猶豫。
點點頭。
「這個世上最精妙的謊言,便是三分為真,七分作假。」
「我沒有十足說服他們的把握。」
「畢竟。」
「誰會效忠一個傀儡呢?」
「我也不過是嘗試以身入局,獻祭一命。」
「妄圖勝天半子罷了。」
「可你贏了。」
我說。
「那你那天的話,有幾分……」
「七分真,三分假。」
他幽幽地嘆息。
「如果能活,誰又會想要去死呢?」
「可若活我,而失了一眾朝堂脊梁,那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忍辱方能負重。」
「他們不該為了我,折了鯤鵬之翼,失卻宏圖之機。」
「不。」
我糾正他。
「你要知道,沒有你他們就不會有……」
顧時淵搖頭打斷我的話。
「天下易主,改弦更張,向來尋常。」
「這人間從不缺英主。」
「我——」
「不過是個必死之人罷了。」
「若以殘軀換他日人間清明的燭火一星。」
「杳杳。」
「我不後悔。」
13
我已經記不清。
在顧時淵昏迷的這段日子裡。
我攔下了多少暗殺。
宗室要他死。
皇帝要他生。
後黨中的兩派更是為他的生死,爭論不休。
三方持衡之下,我們倒也略略平安些許。
時下他醒來,我也終於能放松一口氣。
倚在廊柱上沉沉睡去。
夢裡,我好像回到了兒時深宮中,最可怖的那段時間。
這座地獄,把人逼成了鬼。
把小內侍的屍身丟下水井後,我不是沒有怕過。
夜夜夢回,百餘顆頭顱環繞在我的周圍。
極目,是無盡的血。
我瘋狂地想要逃離。
想要求救。
寂夜裡。
無人應我。
我發出靈魂深處的恐懼嚎啕。
而後。
驚醒。
面前,顧時淵擎著那一星燈火,守在我的旁邊。
「你做噩夢了。」
我想嘴硬。
他卻無察覺地替我拭去額上的汗。
「一開始都這樣。」
「習慣就好了。」
我們想的可能不是同一件事。
卻又意外地重合在了一起。
無眠的長夜裡。
連蟲鳴都沒有。
安靜得讓人心慌,仿佛已經不在人間。
我睜著眼。
不敢睡覺。
怕一閉眼,就見到那些血淋淋的冤魂。
他們……
曾是我最熟悉的親人。
那段時日裡,顧時淵一直陪著我。
無論我何時驚醒。
目力所見處,一定有他擎著一盞孤燈。
在濃稠的夜裡,對我說:
「睡吧。」
「我在這。」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我經歷了多久。
隻知夜夜星火,終於安定了我的心。
我說,我要謝謝他。
如果有能報恩的那天,無論他有什麼願望,我都會替他實現。
顧時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