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眼前燈花結了又炸,裴非墨猛然觸動心事。


「那你想退婚,是不是怪我當初說你不知廉恥?」


我搖搖頭。


不是的,那年的祝安寧沒有脾氣。


裴非墨喜歡書畫丹青,她就去學。


隻要能讓裴非墨娶她,她什麼都肯做,也不在意什麼臉面體面。


決定退婚的那天,是我聽裴非墨和小憐姑娘說起,他不想娶一個為了幾兩碎銀就拋棄臉面尊嚴的人,更不想娶一個費盡心思來京城攀扯裴家的人。


小憐姑娘嘆了口氣,同為女子,也忍不住為我說了句情:


「也許,也許她一個姑娘家,真的有難處。」


「她能有什麼難處?兩個姐姐要麼嫁有錢的,要麼嫁有權的,她又能好到哪裡去?本來這些年我冷落她,是希望她自己知趣。


「況且小憐你知道,我喜歡的姑娘人品貴重,她曾救我一命卻並不挾恩圖報,與那祝三姑娘雲泥之別。」


玩笑間,裴非墨也調侃起當年老尼說的話:


「到底是心性堅韌如蒲草,還是人品低賤如蒲草呢?」


那日我提著燈站在門外,怔怔聽了很久。


這些年習慣了裴非墨的冷嘲熱諷,所以我其實並不委屈,也並不想為自己辯白。


隻是不知道怎麼,那一刻我想起了二姐姐,心裡忽然很為她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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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明沒有哭,可怎麼冬夜的風吹在臉上發痒時,又後知後覺擦了一手冰涼的眼淚。


裴非墨連忙解釋,像一個孩子急於訂正他做錯的課業:


「當初我說有心上人,可是我現在才發現我的心上人就是……」


「裴大人喜歡哪位姑娘,把心意說給她聽就好,不必告訴安寧。」


我笑著搖搖頭,醉意上來時,也敢打斷裴非墨,


「裴大人沒說錯,當年那祝三姑娘確實不知廉恥,想要挾恩圖報。


「可她二姐姐不是,她二姐姐並不是自願嫁過去的,她沒有辦法。


「她死的時候,還有六個月的身孕,我、我還給她肚子裡的孩子縫過小鞋子呢。」


雪慢慢落著,照見裴非墨滿臉的愧疚和錯愕。


佐以舊事,飲酒亦如飲白水。


最後一口見底時,我已經醉得趴在桌子上說起胡話:


「嘻,偷偷告訴你,我每晚睡前,都會想一遍這輩子丟臉的事。


「扯破袖子的祝安寧很丟臉,追在裴非墨身後學這學那的祝安寧很丟臉,說了退婚轉頭又哭著走的祝安寧很丟臉。


「你們都可以看不起她,可我、可我不能再去怪她。


「……沒有辦法呀。


「……那會的祝安寧和二姐姐一樣,都沒有辦法。」


4


眼前醉酒胡言亂語的祝安寧,又是裴非墨沒有見過的另一面。


她趴在桌子上,又要忙著說話又要忙著掉眼淚。


怎麼有點可憐又有點好笑。


當裴非墨猶豫著要不要伸手為她擦淚時,她卻哭累了,不吵也不鬧,趴在桌上安靜地睡了。


這七年裡他不屑瞧上一眼的人,如今隻是安靜睡在那裡就叫他心跳如雷。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我不好,沒認出你。」


眼前人枕著手臂,燭火映著她湿漉漉的眼睫。


醉酒如登小舟,叫他想起那年夏日一見鍾情。


他在觀荷渡遭了暗算,所幸被仇娘子所救,在仇娘子畫舫上養傷。


夏日晝長,隔著珠簾,竹簟生涼,光細碎地灑在他手邊。


昏昏中,他看見仇娘子新收的女學生坐在床畔,執輕羅小扇為他扇風。


心細如她,水邊多生蚊蚋,想來是怕他被蚊蟲叮了又起高熱。


可是顧著男女大防,她戴著面紗,裴非墨看不清她的容貌。


隻看見她身後一盞才畫好的四面宮燈晾著。


綠的是芭蕉,青的是山石,白的是她袖下一寸皓腕,金的、金的是水面粼粼波光,照她眉眼盈盈處。


裴非墨極力想看清卻看不清她的容貌,珠簾和宮燈穗子一並晃他的眼睛。


「阿寧,過來替我矾一矾絹子。」


阿寧,原來她叫阿寧。


後來他想登門致謝,仇娘子卻已經出門雲遊去,尋不到人問了。


後來那樣的四角宮燈,他去集市上找了許久,希望有一點阿寧姑娘的下落,可燈鋪都說早不賣那樣的,雖說風吹不滅,雨淋不壞,做起來卻費心費力。


最後的消息是兩年前,脾性古怪的仇娘子終於松一松口,說那位阿寧姑娘是她的關門弟子,是來京城投奔夫家的,可夫君不喜,甚至不願多瞧她一眼,她的日子過得很難。


那時裴非墨隻覺得心痛,這世上怎麼有如此混賬的男人,把珍珠當魚目糟蹋。


命運好像很喜歡跟他開玩笑。


官家要他去接仇娘子的關門弟子,阿寧畫師入京時,裴非墨心中狂喜。


馬車停了,他恭敬拱手一拜:


「裴某仰慕姑娘才學多年,此番護送姑娘入京……」


此番護送阿寧姑娘入京,是存了私心希望與她獨處。


那個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終於不是在夢中遇見。


可她忙著撿地上的畫軸,並沒聽見他說了什麼:


「抱歉,大人您說什麼?」


再抬起臉,卻是兩年小渡口,那張笑著哭的熟臉。


「……是你?你叫阿寧?」


看見自己的臉,她也一怔,抱著畫卷笑道:


「原來是裴大人,好久不見啊。


「阿寧是師父喚我的。


「你還是像從前那樣,叫我祝三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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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冬夜行船,水聲和雪聲一般靜謐,他看見窗邊她偏著頭呵著手,輕描淡寫地說起從前,落落大方地問起他娶沒娶到心愛的姑娘,他才發現兩年前小渡口的風雪,原來在他心頭,下到今日也沒停。


她能輕輕提起,說明早已輕輕放下。


可怎麼她越是雲淡風輕,他越是耿耿於懷。


「裴大人,我長了記性,真的、真的不會再喜歡你了。」


裴非墨不知道,祝姑娘喜歡他這些年,還受了多少委屈,怎麼說了放下,又紅了眼圈。


怎麼她越是笑著,他的心越被牽扯著發疼。


第二日雪霽初晴。


昨日自知醉酒失態的安寧睡醒,決計不肯飲酒了。


船行了一夜,已經快出了青州地界。


船娘送吃食時掀起雪簾,寒風吹得人心中一凜。


今日日頭正好,前頭又是商埠,移船靠岸,再採買些吃食用度。


方才船上丫鬟送了點心果脯,他瞧著安寧貪嘴,喜歡吃紫蘇梅子和子姜蜜餞,等下可以多買些送她。


素日寫字畫畫容易手冷,也要送她一隻手爐。


卻不想才勸動安寧和他出去走走,見識風土人情。


岸上響起一個脆生清麗的聲音,那人興高採烈地去挽他的手臂:


「裴非墨!我就知道你躲我躲到這裡來了!」


那姑娘一身華麗珠翠,行動間珠光寶氣,富貴逼人,她上下打量了安寧,滿眼疑惑,


「祝三姑娘?你怎麼在這?難道你們……」


是舊相識,小憐姑娘。


不對,上次她救駕有功,如今應該叫小憐郡主了。


安寧卻很怕跟他扯上關系,忙欠身笑道:


「小憐姑娘,你誤會了,裴大人護送我入京是公務。」


安寧急於撇清,讓他心中悵然若失。


「官家說找了一位極好的畫師為我作畫,」小憐望著裴非墨,紅了臉,「好為我尋一件婚事,原來那個畫師是你。」


安寧聰慧,一眼就看出小憐對他有意。


裴非墨很盼著安寧再醋一醋。


就像從前他與小憐姑娘走得近時,安寧會難過。


可如今安寧並不多看他一眼,隻是低下頭,慢慢挑選一方好墨。


望著她低垂的眉眼,裴非墨心頭忽然塌下一塊:


從前那個捧著真心追在自己身後的姑娘,如今真的一點也不在意他了。


5


「我要和你們一起回去!」


裴非墨下意識拒絕,我卻點了點頭:


「正好,也順路。」


晚飯畢,我在房中畫畫,卻聽見隔壁又吵又鬧,小憐姑娘捂著臉哭著跑出來。


她趴在床上,將頭埋進枕頭裡放聲大哭,抽噎著問不出一句話。


見我望他,裴非墨欲言又止。


「不好這麼放著她不管不顧的。」我嘆了口氣,「你說了,我也好勸勸。」


「我說我不想娶她,我想娶的人是……」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關了門。


小憐隻顧著哭,連晚飯也不肯吃。


我塞給廚娘一把賞錢,要她們單獨做一份蜜酥酪和糖圓子送來。


「我不要吃,餓死了好讓裴非墨心疼死!」


我打趣道:


「我沒聽過誰沒了妻子,心痛而死的。


「倒是見過不少男兒,妻子死了不出七日就再相親。」


小憐腫著眼睛,猶猶豫豫從床上坐起來,抱著那一碗糖圓子抽抽噎噎地吃:


「我偏不叫他如意。」


一碗糖圓子下肚,小憐漸漸止住了哭。


她又要逞強又要吃的模樣,我覺得好笑,忍不住抿一抿嘴。


見我笑,小憐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


「……你是在笑我嗎?」


「沒有,我是在笑自己。」


小憐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若是吹了冷風,眼淚幹了要起凍瘡了。」


我伸手為她擦幹臉上的淚痕,笑道,


「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我自己。當初船上我也哭了很久,哭餓了的時候,我才發現比起來誰的喜歡,我更想要一碗熱乎乎的甜湯。」


似乎是想到了當初我離開的樣子,小憐小聲說:


「……可是裴非墨如今又喜歡你了,他還說回京要和官家求賜婚,你心裡肯定好得意吧?」


下筆不穩,美人臉上平白多了個墨點。


不好。


「他說很後悔當初錯把珍珠當魚目。」小憐垂下頭,不安地抱著手中的碗,「我想求你教一教我怎麼討裴大人的歡心,可是我從前那樣對你,你一定不肯教我了。」


「我再也不會喜歡裴大人了。」我笑笑,「所以如果你問裴大人的喜好,我大概可以告訴你。」


裴非墨生母去世後,裴父續弦再娶,又有了他兩個弟弟。


別人看來侯府高門,父親慈愛,後母寬厚,兄友弟恭。


裴非墨又很肯在刀光劍影裡豁出命去拼殺,不論是朱雀街鎮壓流寇,還是觀荷渡護駕遭毒手,都叫他在官家面前得臉。


隻有我寄住裴家那五年,從姨奶奶和下人們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一個形單影隻的裴非墨,除了手中的刀劍,他的身後空無一人。


父親已經不大記得他生母的祭日。


五年前裴非墨祭掃時,刮風下雨山路難行,偏偏又跌了燈,摔了腿。


「所以你做了一盞燈送他?」小憐猛然記起,「我記得那燈是四面,畫了……畫了誰來著,好像是個美人……」


「畫的是裴非墨的母親,我曾見過她一面,在山下的庵裡。」我笑著搖頭,「都是過去的事了,裴大人那時很討厭我,所以那盞燈他一眼也不曾看,就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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