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憐眼神復雜地看著我。
「後來我告訴他,畫舫上救了他的人是我,蒙著面紗一是因為我發了春癣,不能見風,二是我怕他覺得我不避外男,不知廉恥。
「他自然不信,說仇娘子不問紅塵事,不會與我對質,那盞燈也已經被他丟棄,找不到證據了。
「到最後變成我品行低劣,滿口謊話。」
小憐已經顧不得傷心,滿眼驚詫:
「那他心心念念那些年的心上人,竟然是你?
「那你為什麼不跟他說呢!為什麼不再去證明呢!差一點你們就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為什麼啊,大概是祝姑娘學了點本事,泥人也有了三分土性。
大概是她發現除了嫁人,好像筆下還有另一條生路。
「他不願信我,再多說多做,也不過自取其辱。」
因為裴非墨是個很固執的人。
他若認定什麼,認準了誰,就是冬雷夏雪也不能改。
對事是這樣,對人也是。
就像姨奶奶和我聊天時常嘆息:
「他母親在的時候,哥兒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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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的哥兒性子溫和,並不像現在這樣刻薄又自負。
「但是有後娘就有後爹,將來裴家的家私並著他母親的嫁妝,都未必有他一分一釐。」
姨奶奶說在這個家中,隻有裴非墨像個外人,
「沒有母親的孩子,總不免多吃些苦。
「他母親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定下你們二人的婚事。
「祝姑娘心性堅韌,哥兒與你是一路人,若是你與他成家,也算彼此終身有了依靠。」
小憐抱著甜酥酪已經聽得出了神。
「別人贊他是天子近侍,御前紫衣郎。
「但我寄住裴家這幾年看得清楚,他的日子過得很辛苦。」
故事講到最後,比起自己的終身,小憐更在意我和裴非墨這段有緣無分:
「如果你覺得他辛苦,為什麼不回心轉意,明明他如今有意……」
……
為什麼不回心轉意。
大概是因為喜歡他的這些年,我也過得很辛苦。
話音才落,忽然聽見門外聲響:
「公子手上這碗酥酪都冷了,小的為您端下去再熱一熱。」
我抬頭望去,是裴非墨。
他眼中悵然若失,可是欲言又止。
我並不知道他在門外聽了多久,聽了多少。
見我望向他,他才想起手上冷掉的點心,連忙討好地遞給我:
「我聽說你想吃些甜的,就去買了碗糖酥酪。」
我搖搖頭:
「我不愛吃甜食,就算想吃也會自己去買。裴大人不必費心了。」
6
有小憐在,我免去了許多和裴非墨打照面的麻煩。
快入京時,小憐與我熟絡起來,話也漸漸變多。
最多說的一句還是:
「我有位相識的皇兄,心腸是極好的。
「我聽說也是他在官家面前舉薦你,這次官家一定為你們指一件更好的婚事!」
我推辭了幾次,小憐卻堅定了要為我牽紅線的心思。
裴非墨聽見了,連拿著酒盅的手都輕顫了一下,洇湿一片。
到京城這日,雪霽初晴,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有一點初春的暖意。
「三哥哥!」小憐興奮地抱著我的手臂,「這是安寧畫師,你聽我和你說……」
我屈身行禮。
是三皇子宋昭,從前聽過他的傳聞,大都說他是皇子中最不精明的一位,無心政事,隻愛金石書畫,很得官家偏心。
宋昭望著我時,滿眼溫溫笑意:
「我知道你,姨母的徒弟,安寧畫師。
「我跟姨母求來了你兩幅畫,很有道玄之風。」
得人當面稱贊,我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倉促,改日必定登門拜訪。」
小憐擠眉弄眼地望著他,滿眼促狹的笑意:
「從前三哥哥從來不管這些迎來送往的虛禮,怎麼聽仇娘子說安寧畫師要入京,就急忙來接?」
小憐笑一次,宋昭的臉就紅一分。
我轉身接過裴非墨手中的行李,謝謝他一路護送。
裴非墨看著宋昭,還想對我多說兩句話,可我已經轉身離開,沒有多看他一眼。
一切安頓完畢,我住在小憐郡主府上。
「三哥哥人很好,正好安寧姐姐的師父仇娘子也是他姨母,親上加親。」小憐就笑,「誰知道收你為徒,又薦你入京,仇娘子有沒有為自家孩子藏一份私心?」
其實我隱隱察覺,師父說那位舉薦我入宮的人,大約就是宋昭。
面見官家,呈上舊作,官家贊不絕口,又問了師父的安。
一夜間的拜帖如雪花,侍女們光是收拾,也費了半日工夫。
有小憐授意,她們精心挑出來的,便是宋昭的拜帖。
賞梅宴,春日宴,處處都是好畫的景。
綠柳如煙處,我依靠欄杆,忍不住問宋昭:
「師父收我為徒,是否有你的情分?」
我拜入師父門下前,聽別人說過仇娘子性子古怪,已經許多年沒有收過徒弟。
也是很久以後師父和我提起,其實不管是梅上雪還是瓦上雪,化了都沒有分別,隻是說出來叫旁人知難而退,她一個都不要的。
宋昭並不為自己攬功,隻笑:
「那年看見一個傻姑娘把姨母的話當了真,在梅苑不眠不休地收雪,我沒想幫她,隻是覺得梅苑的花開得好看,就請了姨母來看。
「就多了一個人看見這世上有一個姑娘,活得很艱難。」
回去時,春雨霏霏。
滿城燈輝都搖曳在雨幕裡。
下車分別時,宋昭遞給我一盞明角燈並著傘:
「比不上姑娘從前丟那盞,但也是好的。
「希望這盞燈能照著姑娘的路,不再跌跤。」
門口有人等了我許久,連衣擺都叫雨淋湿了。
是裴非墨。
他淋了雨,瞧見我手中的傘和燈,慌忙去捉我的衣袖:
「安寧,從前你送我的燈尋到了,我沒有丟,隻是收在庫房。」
我低頭就瞧見他手裡那盞燈,因為年歲久受了潮,已經看不清燈上人的面目了。
「再補一補,會和從前一樣的。」
怎麼能一樣呢?
我一點點抽開衣袖,勉強地笑笑:
「裴大人,我並不會補燈,而且我也不記得您母親長什麼樣子了。」
見他半邊身子淋著雨,我將傘偏了偏:
「如今沒有我替你擋著災了,淋雨恐怕會生病吧。」
頭頂雨傘撐起半片晴空,叫裴非墨無端升起希冀:
「安寧,你還是在意我的,對嗎?」
「不是,隻是手裡有傘,哪怕一隻貓兒,我也不忍心看它淋雨。」
形同陌路時,溫柔也殘忍。
所以他怔住,無端紅了眼眶:
「你其實還在氣我,氣我從前傲慢,氣我對你漠視?氣我羞辱你和你姐姐,是不是?」
其實不是,那五年裡點點滴滴的委屈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祝姑娘不爭氣, 她沒有多少脾氣,也沒有太大的記性。
所以一直恨和一直愛, 對她而言都是很難的事情。
因為婚約曾經庇佑我和小娘,因為在渡口那次仗義出手。
所以我曾經真的炙烈盲目地愛慕著你, 受了再多的委屈都不要緊。
「說來遺憾,其實裴大人, 我們原本有很多機會能相守。
「倘若你打聽我二姐姐的時候, 再多聽兩句。「倘若朱雀街那日, 你發現我一夜未歸。
「倘若你放下成見,聽我講一講觀荷渡。
「倘若你念著小渡口的風雪太大,開口留一留我。」
倘若這五年裡, 你曾有一次回頭看我。
就會發現,我喜歡你, 喜歡得很辛苦。
提起那些有緣無份的過去,裴非墨後知後覺滿臉錯愕:
「從前你追在我身後五年, 如今換我對你好,好不好?
「……安寧,你先別答應他,好不好?」
我沒有答應任何人。
眼下要做的事情很多, 為娘娘們作畫,與宮中畫師們切磋技藝, 還有幾處好景都值得花時間慢慢畫下來。
我的心已經無法為像從前, 為誰停留了。
滿城細雨都朦朧在夜色中。
我將傘放在他手上, 輕聲道了珍重。
身後人一言不發, 卻已經淚流滿面。
7
半月後, 綠柳如煙, 晴光好時,正是入宮的日子。
我謝絕了宋昭的好意,也回絕了裴非墨的挽留。
有時官家和娘娘們會拿裴非墨和宋昭打趣我。
甚至小憐悄悄攢了局, 押了注, 猜誰能先叫我點一點頭。
忙完了宮內娘娘們的畫像,闲來可以暢遊山水。
這一日探訪山中小庵。
有些破敗,一如當年小娘為我祈福時常去的。
庵小卻有許多村婦來朝拜,據說很靈驗。
1
「(自」又瞧見那觀音畫像有些破敗, 看不大清容貌,便想為它修補一番。
有一個枯瘦老尼, 先問了女施主安,又謝絕了我的好意:
「世間苦厄,不如求己。」
那模糊的畫像, 觀她時如觀己, 叫人生出許多希望與寄託。
我忽然想到當初小娘和我說的趣事。
她說從前觀音為善男子相, 後來朝拜的女信徒眾多。
女子們有許多男人不懂的難處和困苦,便求菩薩救苦救難,求菩薩大慈大悲, 工匠們便有意逢迎女香客們, 將菩薩塑成女身女相。
所以楊柳枝未必隻是誰手中的刀劍,亦可是自渡的槳,或是手中的筆。
若人生在世, 如苦海泛孤舟。
那麼不必誰憐我怖與憂,不需誰懂我不由己。
自有我知我苦厄,我祝我安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