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裴非墨退婚這日,我啟程回青州。
誰也沒想到追了他五年的人是我,要退婚的人也是我。
昨日他酒後失言,我才知道他有心上人,裴非墨仰慕她才學多年。
小渡口的漫天大雪中,我將婚書大大方方地遞給裴非墨:
「對不起呀裴大人,纏了你這麼些年。
「可你也真是的,有心上人怎麼不早和我說呀。」
後來再見裴非墨是兩年後,我應召入宮,為宮裡娘娘們作畫。
「裴某仰慕姑娘才學多年,此番護送姑娘入京……」
抬頭看見抱著畫卷的我,裴非墨怔住了,
「……怎麼是你?」
冬日水路慢,燈火融融,船上隻有他的沉默和小爐煮茶聲,靜得可以聽見雪落。
我生怕尷尬,呵了呵手,沒話找話:
「你別看退婚那會說得灑脫,其實我哭了一路呢。
「……那這兩年裴大人你呢,你娶到你的心上人了嗎?」
1
燈花嗶剝炸了一下,裴非墨遲疑片刻,啞著嗓子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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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我捧著熱茶,吹散霧氣,頗為理解地點點頭:
「婚姻一事,自然要慎重。」
更何況裴非墨性子孤高,一般姑娘大約很難入他的眼。
我猜能讓他痴心等到今日,裴非墨喜歡的那位姑娘應當是很好很好的。
「對了,剛剛上船時大人說什麼?我顧著撿畫,沒有聽見。」
「……沒什麼。」
紅泥小爐,茶湯微沸,卻安靜得有些尷尬。
我盤算著水程,最快也要八九日,日日相對,總要找些話茬。
「一別兩年,京中冬日多雪嗎?姨奶奶的腿疾寒日裡還發作嗎?」
「不多,不大疼了。」
我訕訕地點頭,又想起朱雀街外的歌伎小憐,也算半個舊相識:
「聽說有人為小憐姑娘贖了身,那她的糖水鋪子開了麼?」
「不知道。」
我尷尬地撓撓頭,覺得自己很不會說話。
「……怎麼總問旁人的事?」裴非墨頓了頓,臉色也有些不自然,「……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這話把我問住了,因為從前裴非墨很不願意聽我的事。
那時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總盼著他問一問。
如今忽然問起了,我竟然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
「我呀,我沒什麼好說的事,總是跟著師父學畫,山水也畫,美人也畫,跑了不少地方。」
「不是問這個。」裴非墨猶疑片刻,目光落在我未盤的發上,終於開了口,「……你嫁人了嗎?」
「還沒有。」我忽然覺得臉上發燙,將頭低下去,「但師父說,這次入宮是有人極力在官家面前舉薦我,裴大人若是認識那位公子,替安寧謝一謝他呀。」
我沒說的是,師父擠眉弄眼告訴我,官家最喜歡做媒,他未娶你未嫁,等你到了京城,官家必定要喝你倆一杯喜酒了。
提起這人,裴非墨眼神有一瞬的松動,想說點什麼。
我明白了,他是怕我像從前一樣追著他不放。
「你可能不記得了,從前為了讓你娶我,我鬧了不少笑話呢。
「七年前我初來京城,你嫌我不懂畫很丟臉,後來我幫仇娘子收了足足八瓮梅上雪水,她才肯收我為徒,不過也好笑,第一年手凍壞了,腫得像蘿卜,拜了師卻連筆都拿不了。
「五年前朱雀街有流寇作亂,我拿了竹刀去尋你,結果旁人說你已經護著小憐姑娘走了,我又轉頭回裴家找你,結果裴家熄了燈落了鎖,沒人給我開門,我兩頭撲了個空,第二天你看我抱著竹刀睡在門口,才發現我一夜未歸。
「跟你退婚那天,別看我說得灑脫,其實船行了幾日我就哭了幾日,到了青州,眼睛腫得都瞧不見路,下船還跌了個跟頭,摔得頭破血流。」
提起那些蠢事,我比裴非墨先笑出聲。
我拜入仇娘子門下學畫,學有所成時為他繪了一盞四面宮燈,隻是他未曾把我放心上,所以那燈也不知隨手丟去哪了。
就連最後小渡口的風雪裡,我故作灑脫地把婚書遞給他時。
他也未曾下馬,隻是五年來頭一次正眼瞧我,面無表情地伸出手:
「要走就走,不必做這種姿態。」
裴非墨,我在青州渡口摔得很疼很疼,所以真的已經長了記性。
燭火躍躍,我抬起眼,大大方方地望著他:
「裴大人,我長了記性,真的、真的不會再喜歡你了。
「所以你別怕,我不會再纏著你啦。」
我自說自話的時候,裴非墨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驟然抬頭,他反倒垂下眼,叫我看不清他臉上表情是難過還是錯愕。
船外風雪呼嘯,一如兩年前小渡口,吹得人心口酸澀。
「祝姑娘,兩年前在小渡口裴某就想問。
「為什麼五年都過來了,忽然要退婚?
「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還是一定要走?」
這話問得我一怔。
是啊,明明五年都過來了。
被京城人人看笑話,被裴非墨奚落過不知羞恥。
怎麼忽然清高起來,怎麼忽然就要走啊。
現在想想。
大約是那天雪大,僥幸盼著你也許會留一留我。
或者我不想走,卻不想船夫好死心眼,收了錢竟然真的開船。
不然要怎麼說呢?
總不能說我後知後覺才發現這五年裡,我喜歡你,喜歡得好辛苦。
幸好尷尬時,有船家殷勤,送來自家釀的綠蟻驅寒。
裴非墨飲了口酒,連聲音也苦澀了起來:
「……祝姑娘,再和我說說你的事吧。
「……說說那個,愚蠢傲慢的裴非墨從沒真正認識過的祝安寧。」
2
我和裴非墨的婚事,其實定得很草率。
裴非墨幼時總生怪病,看了許多大夫都無果。
這次回外祖父家,更是發了三日不退的高燒,大夫都說不中用了。
是他母親哭著跪在庵裡觀音相前,求神佛給一絲生機。
我小娘總拜佛,所以那庵裡的老尼認識我,她對蹲在地上用木棍畫畫的我招招手:
「祝三姑娘願不願意幫一幫她?」
「可、可我不會給人治病,怎麼幫她呢?」
「三姑娘願不願意讓裴家小公子做你夫君?」
七歲的我自然不肯,忙躲在小娘身後:
「……我又不認識他,我不要他!」
「可是你不救他,他就要死了。」
看著裴非墨娘親滿臉的淚,我一怔,忽然很怕我死了,小娘也會哭得這麼傷心。
「……那好吧。」
拂塵掃過我的頭頂,像觀世音的楊柳枝拂過。
那老尼望著我的目光不掩悲憫:
「祝三姑娘命韌如蒲草,狂風不可摧,霜雪不可欺,能保小公子平安長大。
「隻是替你擔了災厄,今後祝三姑娘的路會坎坷磕絆些,小公子不要欺負了她呀。」
奇的是婚書籤下當日,裴非墨的高熱就退了。
也是從那以後,裴非墨無病無災,連個磕絆也沒有,平平安安長到十七歲。
而我那時年幼,雖然從未見過裴非墨,也並不懂夫君二字意味著什麼。
卻也真心念他的好。
因為認下這樁婚事後,我的小娘就有大夫看病,有藥吃了。
父親也很肯給我和小娘一點好臉色,一個箍桶發家的小商販能跟國公家攀親,讓他面上有光。
所以從那以後,哪怕無故平地跌跤摔得很疼,或是總犯從前不曾有的咳喘,我都沒有抱怨,甚至有點高興,高興自己能幫裴非墨擋一擋災。
甚至小娘過世時也不忘叮囑我,祝家主母待妾生子從來苛刻,要我一定攀上裴家高枝。
可那是件很難的事。
因為明眼人都看出來了,裴非墨平安長到成年後,裴家就漸漸不把這樁婚事放在心上了。
父親寄去京城的信如石沉大海,派去的人連二門都進不去。
被退婚的姑娘再議親就矮人一頭。
從前眼紅我的妹妹們,如今都笑我痴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直到七年前,祝家主母忙著姐姐們的婚事,忽然一低頭,看我也到了出嫁的年紀。
送我去京城時,主母卻並不指望裴家認賬:
「若是被裴家退婚,想必是你德行有虧。
「你也不必回來哭,我這沒有好親事等著你挑。」
妾生的姐姐們,不是被主母嫁給年老的有錢地主換了聘禮,就是給有些權勢的做了填房攀關系。
半年前做填房的二姐姐,夫家說是病死了。
我偷偷揭開草席看過,二姐姐死時還懷著身孕,被打得像個血淋淋的肉葫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做夢。
夢到二姐姐的血淌成了溫熱的海,我就坐在那張婚書折成的紙船上飄飄蕩蕩,海浪推著我快快走,可四面八方看不到岸。
夢醒時,我正在去京城的船上,緊緊抓著懷裡的小包袱,像茫茫苦海中抱著一塊浮木。
飄來浮去的時候,我如小娘一般祈盼世上有觀音,觀我貪與苦,觀我怖與憂,觀我萬般不由己,由來處處都是難。
3
也許是我一路都抱著包袱,叫那船夫以為有什麼珍寶,又見我是個弱女子,起了歹意拉扯著不肯放。
我怕將婚書撕壞,不敢硬搶,便不顧男女大防,死死拽著他,哪怕扯壞了袖子露出半截手腕也不肯松手。
那年春日日頭正好,畫舫上有富家子弟賞春作畫,不知誰撩起簾子看見了熱鬧,嘻嘻哈哈地賭一賭:
「我猜是古董寶物!」
「我猜是珠釵首飾!」
初春河上還有碎冰,眼見我要被拖下水去。
還是一個紫衣少年看不下去了,攔下船夫,要我們說出包袱裡的東西對質。
那船夫抬手要推搡他時,他居高臨下地斜睨一眼,震了震腰間佩刀,嚇得船夫再不敢多說一句。
其實那一刻,我望他時就在想,救苦救難觀世音手中的楊柳枝應該也會變化,會變成眼前這把震懾惡人的刀劍。
連紫衣少年的朋友都來了興致,紛紛湊上來看:
「到底是什麼東西,讓這姑娘扯壞了衣服,連尊嚴體面也不要了?」
打開包袱,裡頭隻有幾塊碎銀和一張泛黃的婚書。
幾塊碎銀是我在京城幾日的吃用。
一張泛黃的婚書也許可以換一個好前程。
每一樣都可以排在尊嚴體面前頭。
有舞姬指著碎銀,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就為了這點錢?」
還有一個姑娘咬著畫筆拈起婚書,忽然發現了什麼,促狹地大笑:
「你拼死拼活就為了要嫁人嗎?」
眼前少年們滿目綾羅,香風撲面,我羞慚地用包袱遮住手腕,怯怯地點點頭。
眾人哄笑著指著那位紫衣少年:
「裴大人!你的小救命恩人找上門嘍!」
我錯愕地看著一旁陰沉著臉的裴非墨。
他隻是很厭惡地瞥了一眼我露出的手腕,丟下一句:
「不知廉恥。」
也許是初見太不堪,所以後來的五年裡,哪怕我追在他身後,投其所好苦學丹青,他也從不肯正眼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