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耐著性子,終於輪到她了,我好奇地緩步靠近:「你叫什麼名字?」
「探葉。」她低眉順眼,看著很是恭敬。
是裝的,和我裝好孩子的狀態一模一樣。
「探葉?還挺好聽的,可有什麼含義?」我好奇地側了側頭。
她的嘴角揚起幾分苦笑,瞪起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大方坦然地說道:「在我的家鄉,探葉是聽話、服帖的意思。」
我愣了愣。
名字往往包含著父母對孩子最大的期待與祝願,可從這三個女孩的名字裡,我隻能感覺到厭棄與敷衍。
盼兒、二丫還有探葉。
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自出生那刻起,不受歡迎,不被期待。
我俯身向前,緩緩問道:「那你是乖巧的人嗎?」
「我要是乖巧,就不會被賣到這裡了。」
她挺了挺背,甚至帶著一絲驕傲。
臉上卻露出五顏六色的表情,我以為是戳到她的傷心事,正想著如何安慰,可下一秒,她就哕我身上了。
行勝於言,她在用行動證明自己。
或許是我謙和溫潤的人設使然,或許是我真的原諒她了。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野草一般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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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隨心的,充滿生機的。
我伸出手扶起她,她身上有恰如扶起年少向往江湖的自己。
隻不過,在要收手的時候,狠狠在她肩膀上捏了一下,以做報復。
看著她吃疼的眼中泛起水霧,在心底暗暗樂開了花。
3
「她們的名字不好,既入了咱家,咱們給換一個吧。」
母親皺著眉,眼底有絲心疼。
聽聞阿娘年輕的時候,俠肝義膽,砸過幾次風怡院,救出幾個被逼著賣身的姑娘。她常和我說:「女子不易,你要多照拂。」
她很快定下了盼兒、二丫的名字。
盼兒改名為亦竹,她略識幾個字,阿娘說竹字清雅,倒也襯她。
二丫就叫亦巧,一雙手上下翻轉便打好一副珠絡。
阿娘自小就不善女紅,一雙手耍得了長槍大刀,就是捏不動針線,因此很是佩服她。
到了探葉這裡,母親犯了愁。
「這丫頭叫什麼好?亦飯也不好聽啊。」
我放下書卷,抬頭看向窗外,緩緩開口:「就叫亦珍吧。」
「會不會俗氣了點?」
「那不正好?」我挑了挑眉,俏皮地回應。
她會喜歡的。
亦珍——也是珍貴的,也是值得珍愛的。
她似乎鬧了不少笑話,前院看門的大福看了她都搖頭。
像我這樣文武雙全的人固然少見,可如她那般全是短板的人也是難得。
怎麼會有人一個月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還寫的鬼畫符一般?
不會繡花打絡子也就算了,怎麼還能把師傅扎的嗷嗷叫呢?
練得不知是繡花針還是暴雨梨花針。
母親在飯桌上當趣聞講給我聽,我則時不時陰陽怪氣地嘲弄兩句。
生活會平等地懲罰每一個嘴硬的人。
母親以為我和她結下梁子,思來想去後將亦竹分到我院裡。
悔啊,真後悔!
等我再見到亦珍時,是初冬。
滿天的飛雪,積了厚厚一層。
冷的出奇的冬天,她端著兩個鍋子而來。
鍋子下面用碳火煨著,上面煮著雞湯,配上鮮肉、蔬菜和手擀面。
原來她被分去了廚房。
我偷偷抬眼,她似乎變漂亮了。
我顧家把她養的還算不錯,至少看著胖了點,氣色也好了點。
不知不覺,我就將桌上的菜食一掃而光,全忘了自己食不過三口的規矩。
「母親不是覺得她很有趣嗎?怎麼沒留在身邊伺候?」
待亦珍領賞退下,我拂了拂衣衫,故作雲淡風輕地問。
「你不是看不慣她嗎,怕惹你的眼。」阿娘擦了擦嘴,玩味地看著我。
「再說了,這妮子也喜歡待在廚房,手藝真不賴,你不也吃地很開心嗎?」
啞口無言,無法反駁。
亦珍怎麼會被分到廚房呢?廚房的活很重,每天油煙燻著,轉眼就要入冬,井水扎涼,平日刷鍋洗碗的,隻怕雙手會生凍瘡。
我給亦竹買了十罐子凍瘡膏,她和那個亦珍一起進來的,同吃同住,又是個機靈的,任誰也用不完這麼多膏藥,想來會分給她幾瓶的。
幾天後,我若無其事地問:「亦竹啊,給你的凍瘡膏是不是買多了,今年用不完可就沒效果了。」
「是呢,少爺給的東西我怎麼敢舍了?我每天都拿來塗臉摸手,開春前能用完,一定不辜負少爺的好意。」
亦竹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少爺可別再給我買了,這麼好的藥,抹腳就可惜了。」
「好。」我咬了咬牙:「很好。」
什麼面子不面子的,以後有東西,還是勞煩本公子親自送一趟吧。
趁著沒人,我躡手躡腳地流進了廚房,在架子上放上了凍瘡膏。
院內的規矩並不嚴,小丫鬟們下值會貓冬打葉子。
那天我在窗邊偷偷聽了一耳朵。
「聽說了嗎?常家那兩口子鬧別扭了。」
「怎麼了,怎麼了?」
「也不知道是誰給廚房的常家媳婦送了瓶凍瘡膏,被她男人發現了。」
「還有這事?這常家媳婦也真是,收人家東西也不知道避著點。」
「怪就怪在這,常家媳婦以為是她男人送的,喜滋滋地去前院找老常,嗓門還大「都老夫老妻了,還整驚喜這套。」」
「這不是撞槍口上了嗎?話說,到底是誰送的呢?」
「可說呢,是誰呢?」
我躲在屋外的窗下,一臉黑線。
是我,是你們的冤大頭少爺。
對不住了,常大哥。
4
一來二去,冬天快要過去了,凍瘡膏已經用不上了。
送不出去的東西亦是我放不下的驕傲。
我開始反思自己,我對亦珍的好奇,究竟是憐惜,還是喜歡。
直到大寒那天,她又送來鍋子,恰好晉州又迎來了雪。
估摸著,這是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雪了。
我看到她笑呵呵地介紹湯底,小心翼翼地觀察我們的反應,眼巴巴地等母親的賞,心裡很溫暖。
直到我看到她紅腫的小指,心裡好似猛地被什麼扯了一下。
問了郎中,是燙傷。
我在廚房外面徘徊了許久,等到隻剩她一人時,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我想,機會是用來把握的,感情是用來表達的,喜歡的人是用來愛護的。
外面的雪下的很安靜,廚房裡隻有剛熄滅的灶火發出幽暗的光,亦珍捧著剛剛出爐的紅薯,眼睛亮亮的。
我和她撞個滿懷,小小的一隻,隻需要輕輕一摟,便可以揉進懷裡。
她蒙蒙地抬頭望著我,變了一副「我懂我懂」的嘴臉,大方地給我分了一半烤紅薯。
原本送溫暖的少爺怎麼就成了偷吃夜宵的饞鬼?
我不理解。
可你別說,烤紅薯還真是好吃。
真香。
我們倆心無旁騖地享用美食,高興地搖頭晃腦。
「傻子,手燙傷了也不知道。」臨走,我才辦了正事,丟下了一瓶止殤膏,樣子應當很瀟灑。
我冷不丁地說:「明日,我想吃炒慄子。」
說完就快步推門,踏入雪夜,臉熱的厲害,快走快走,這幅樣子一點也不符合我謙謙公子的形象。
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雪花打在臉上像是她的發絲拂過,回到我的院子,才發現我一路上都在蹦跶,渾身冒著傻氣。
在一頓一頓的偷吃中,我們慢慢熟絡起來。
我想的沒錯。
她是個堅韌如野草的人,無論哪裡,都能找到蓬勃向上的理由。
「廚房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做好吃的本身就快樂,而且……」
她一臉貪財樣,一雙眼睛眯起來:「而且油水還多。」
「剛開始我以為顧家是什麼魔窟呢,畢竟院裡面一個個兇神惡煞的,像過年貼的門神。」
然後又一臉諂媚地扭頭對我說:「不包括你哈,少爺。」
「等我攢夠二十兩銀子,我就回家探親。好好氣氣那個老登。」
她用力吐出雞爪骨頭,仰頭說著:「呸,我娘還沒死,我爹就和賣酒的寡婦勾搭上了。」
「以後要是能出去,我要開個酒肆,做個西施廚子。」
她嘿嘿嘿地傻笑,全然沒發現我凝固在臉上的微笑。
亦珍這樣自由爛漫的人,應是討厭這四四方方的院子的。
這是她賺錢的地方,從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應當在一個熙熙攘攘的巷口,往來的走夫販卒紛紛誇她的好手藝,那裡她可以肆意地笑,放聲地哭。
頭頂傳來了點點涼意,一陣春雷在我耳邊炸開,將我從情竇初開的夢中驚醒。
雨滴打在身上,一下一下,提醒著我,我仍在井底。
之前我貪玩掉到過井裡。
也是這個枯井中,也是被困地五飢六瘦的,隻不過多了她。
她常愛坐在這個院子廊下看話本兒。
不知是什麼時候,原本大字不識幾個的她竟愛上了看書。
我玩心大起,繞到她身後猛地嚇了她一跳。
剛下過雨的院子,滑的很。她沒站穩,跌入枯井。
我伸手想拽她,反被她薅了下去。我們兩個人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應答。
井下枯草遍布,遮住了唯一天光。
漆黑一片的枯井底,我與她貼地很緊,緊地我能感受到她的玲瓏曲線。
該死,竟這樣佔了她的便宜。
該死,好像那東西站起來了。
幸好她夠單純,好像沒察覺一般,不然我真不知如何搪塞過去。
她累了,將臉埋入了我的胸膛。
我目光閃爍地望著井口,臉漲紅一片,支支吾吾地說:「真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