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金臺寺的時候, 我腦子裡隻有一個問題。
少爺什麼時候能看見的?
竟然瞞得我這樣辛苦。
轉念一想,那我做鬼臉, 犯花痴, 偷偷看他洗澡, 晚上摸進他房內, 豈不是他都知道?
我又羞又氣, 隻想背著包袱走的遠遠的。
沒走出山門, 就被掃地的小和尚攔住了。
「顧公子囑咐過了,讓我看好你, 不能讓你溜了。」
9
等我再與山間夕陽見到他時, 已臨近新年。
山間的風,冷的人站不住腳。天陰沉沉地, 偶有幾片雪花吹過。
少爺穿著月白色的大氅,一如我初見他時那般光風霽月。
歲月匆匆,總是對生來好看的人格外寬容。
而我這在顧家養出的那丁點姿色, 也早被五年的風霜摧殘的不剩什麼。
我本能地低下頭, 轉念一想,再醜陋的樣子,他也見過。
兜兜轉轉近十年, 我與他的賬確實是算不清了。
我撇了撇嘴:「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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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揚手捏起我的後脖子:「走吧,我們回家。」
他像提小雞似的將我撈起:「回家算算我們的賬。」
他揉了揉我的頭,極盡溫柔。
「不是喜歡看我洗澡嗎?這次讓你看個夠。」
「你眼睛什麼時候好的?」
「回家告訴你。」
……
「全文完」
番外
我浸在浴桶裡。
倏忽間,餘光瞟見有個人正探著頭偷偷看我洗澡。
是亦珍,我家養的小丫鬟。
好丫頭,這麼熟練,看著還是個慣犯。
原來在我看不見的這段日子裡,她都是這樣伺候本少爺的。
1
一陣清風吹響窗柩,送來絲絲涼爽。
我渾身一陣火熱,卻隻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尷尬與情愫四處遊動。
她好似被我突然轉身嚇了一跳,但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是了,她隻當我是個瞎子,還不知我眼睛已經治好。
我借著響動回身望去。
她大著膽子,臉被羞得紅撲撲的,可眼神中盡是好奇,滴溜溜的大眼睛不停在我身上掃視,最終停留在最隱秘的地方。
亦珍說,我的眼睛是因為一場高熱看不見的。
之前我以為,盲人眼中的世界是一片漆黑,錯了,沒有光透進來的地方,怎麼會有顏色?黑?這太奢侈了。
看不到這花花世界,就忘不了這血海深仇。
熊熊火光,哭喊慘叫在我腦海中浮現。
「活下去!」父親一聲嘶吼,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他死守在屋外,一對彎刀,叮叮當當作響,已鏖戰了半個時辰,雙刀已斷。
最後,他是用身軀抵擋如雨的箭矢。
活下去,這是我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來不及反應,我就被阿娘塞進了密室,一片黑暗,唯有一絲光從入口的縫隙透進來。
娘將醉酒的儉哥打暈,連滾帶爬地跪了下去,渾身是傷,強撐著爬到儉哥腳邊,口中不斷呢喃道。
「儉兒,你記著是伯娘的錯,下輩子認準我來討債,不要怪謙兒。左右也是逃不過的,就當可憐我們,全是伯娘心狠。」
顧儉是大伯父的二兒子,與我年歲相近,今日本是看我不快,找我吃酒的。
母親將我的貼身玉佩系在儉哥的腰間,嘴唇被咬出了血。
她止不住地呢喃,眼神中充滿了掙扎,可手卻一刻不停。
原來想要從劫難中逃出,需要背負很多的愛和很多的罪孽。
屋外歸於平靜,我沒有父親了。
「就是你們家下我三妹妹的臉面啊?」來人破門而入,右唇下一顆黑痣,面目猙獰地踩著母親的臉,一劍一劍地挑斷儉哥的手筋腳筋。
「惹了大麻煩還想沾我們家的光,呵呸!」
鮮血從阿娘的嘴中噴出,她充血的眼瞪得渾圓,望著門外。
是在找阿爹吧。
她一定很想讓阿爹抱抱她。
這本該是一個平靜的春夜,入水的月色,沉醉的春風,隻一晚,什麼都變了。
密室結構簡單,地道曲曲彎彎通向後院,被發現隻是早晚的事。
我抱著阿娘遞來的包袱,在密室的小道中一路跑著,頭頂不時傳來悽厲的慘叫。有我陌生的,也有我熟悉的。
我不能停下來。
後院角有一處廢棄的小院,翻過後牆便是長街。
夜色如墨,風聲如刀。
我一路奔跑,一隻流箭從耳邊劃過,我卻隻能聽到如鼓的心跳。
「那邊有人!」身後傳來追兵的聲音。
關上荒院的門,扭頭隻見一雙漆黑的雙眼死死盯著我。
是亦竹,我院中的丫鬟。
她雙手抱膝,瑟瑟發抖,一雙眼睛瞪得極大,無邊的絕望與恐懼籠罩在她身邊。
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沒有時間了。
鬼迷心竅,無處可去。
我扭身跳入枯井,跌入井底,井壁的枯草沙沙作響。
下一秒,就聽到廢棄小院的門砰的一聲被踢開。
追殺的人聽到動靜,慢慢向井口靠近。
腳步聲通過井壁穿入,一聲一聲,回蕩在我的耳邊。
我閉上了雙眼,屏住呼吸。
突然,門吱呀呀響了起來,是藏在門後的亦竹。
「呦呦,原來是個女嬌娘啊!」
井下很黑,每個響動都很清晰。
我聽見腰帶摩擦布料的聲音,不堪入耳的喘息、亦竹痛著心扉的嘶吼。
我記得她是個很嬌氣的女孩兒,苦活累活都推給別人,繡花針扎到手指都會哼哼半天,最能偷奸耍滑了,時不時還會向我撒個嬌,扭個腰,想掙個通房。
她明明可以將我供出來,或許能求個渺茫生路。
如今,卻……
「媽的,賤人,敢咬我耳朵?」
一聲劍出鞘的鳴嘯,自此,我再也聽不到亦竹追在我身後喚我少爺了。
隻是一夜,我就背負了太多生命。
井下枯草遍布,遮住了唯一天光。
漸漸地,周圍安靜下來,冰冷的石壁,潮湿的空氣,偶爾有老鼠從我腳下跑過,幾隻調皮的還從我領口鑽進鑽出。
這些怖人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很快,飢餓與渴意佔據了上風。
沒有陽光,沒有水源,沒有食物,沒有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不能放棄。我娘生我一場,不是讓我困死在這個破地方的。」
是啊,老天爺可憐我,讓我躲過一劫,不是讓我早早放棄的。
我要活下去,哪怕如蝼蟻一般,也要活下去。
我緊緊閉上雙眼,抓住在我懷中亂竄的動物,張嘴咬了下去。
血腥在我嘴中炸開,酸臭腐朽,令人作嘔,可我必須咽下去。
眼中酸澀,可再也沒有多餘的水可以變成眼淚流出。
時間過得好慢,慢到我沒有力氣再去思索什麼。
眼皮越來越重,我終是沉沉的昏睡過去了,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睜開眼。
2
院中的玉蘭花開的正好,雪白的花瓣迎風肆意舒展。偶有鳥鳴傳來,驚擾悠悠歲月。
那個時候我總覺得,阿爹阿娘管的真多,我像是沒有翅膀的金絲鳥,隻能按照聖賢書上既有的標準,將自己的羽翼修修剪剪,符合別人的要求。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因家裡開著鏢局,我幼時常能看見江湖上的義士好漢。
他們一身黑肉,胡子長的又粗又長,喔啊哈哈哈豪邁地笑著,一口方言:「俺這侄兒長的真清秀!」
我很向往他們說的江湖生活。
「俺以後也想向魁叔一樣,劫富濟貧!」
年少的我,一臉崇拜地望著魁叔倒拔垂楊柳,對行俠仗義心向往之。
父親一巴掌打在我的後腦勺:「咦~可不敢可不敢,一屋子舞刀弄槍的人,就出了你這麼一個讀書苗苗,給我好好念書!」
又一個巴掌落在我腦袋上,是魁叔。
「別學俺說話,少爺你得說官話。」
父親武藝高強,弓馬騎射,樣樣拿手,尤其一對彎刀,耍的極好。
隻是胸無點墨,常在他那些文人朋友面前鬧笑話。
「咱是商賈人家,又不能參加科舉,讀這麼多書幹啥?」我娘大喇喇地坐在榻上,擦拭著阿爹的八寶轉環刀。
「我聽工部下來的陳冰老哥說,朝中很多人諫言,以後商戶家的孩子也能科考。」阿爹盤著腿舉著紫砂壺牛飲:「要是謙兒能謀個一官半職,咱老顧家祖墳也算冒回青煙。」
我呆呆地點了點頭,自此,天變了。
在父親無比熾熱的眼神中,我成了家中第一個讀書人。
他是個粗人,一旦夫子說我在學堂沒好好學習,就直接一頓胖揍。
家中獨子,千嬌萬寵,卻又萬千期待。
春日的陽光透過玉蘭花的樹枝,灑在我的書卷上。我抬起來了頭,沉沉地嘆了口氣,真想翻出牆去走走啊。
我收起來野心,偽裝成了聖賢書中的描述的謙謙君子,騙過了別人,也差點騙過自己。
人人見我都會露出欣慰贊許的目光,直到我遇到了亦珍,她看向我的眼神略帶狐疑,目光清冽,含著微不可查的鄙夷。
那個時候她還叫探葉。
家裡新買了三個姑娘,母親想為我選一個小丫鬟跟著伺候,便領著我去看。
我一眼便看向了她。
她太瘦了,枯黃的頭發像雞窩一樣,亂糟糟地頂在頭上。
渾身煉不出來二兩油。
隻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滴溜溜地轉,充滿生機。
像個嗎嘍——傳說中南山上的猴子。
女孩們一個個向前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