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對著我笑,舒悅開朗地說:「沒關系,咱們慢慢等,總會上去的。」
我大著膽子,手環上她的背。我們就這樣互相依偎,到第二天才被人救出來。
5
此事終究是鬧大了。
父親端坐在正位上,冷冷發問:「書讀的如何?」
我垂手而立,低頭答道:「夫子說明年就能下場了,想來沒什麼問題。」
幾滴冷汗滴了下來,父親喜怒無常,看著今日心情不大好。
他將茶杯狠狠摔到桌上,隨手抄起一本書朝我臉上砸來,厲聲道:「什麼是『想來』?『想來』就是還沒把握。既然沒有把握,近日又在胡鬧什麼?咱家就你一個讀書的苗子,難不成你想做生意,一輩子抬不起頭?」
書脊狠狠砸到我的額頭,熱辣辣的,一股溫熱腥臭的暖流劃過我的臉頰。
我被戳中心事,隻怕連累她,晉福錢莊的晏家就因著公子風流,發落了兩個姑娘。我咬了咬下唇,恭敬地回了聲:「是,兒子知錯了。」
看著父親怒氣未消,緩緩跪下,竭力誠懇道:「是兒子糊塗,往後一定謹言慎行,不再荒唐。」
藏在袖子裡的手,攥了又松。
我深知,我護不住她,發賣不過是爹的一句話。
真不公平。
動心的是我,主動的是我,荒唐的亦是我。
受責的是她,承擔惡果的是她,被風言風語攻擊的亦是她。
Advertisement
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平起平坐過。
父為子綱,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阿娘斜斜坐在太師椅上:「我知你喜歡後廚的亦珍,娘看著也很歡喜,先撥到你房裡伺候,開了臉,過兩年抬成姨娘便好了。」
坦白講,我心動了。這是一個不錯的條件。
就此,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護她一生一世,這樣不好嗎?
不好,隨即心底吼出了另一個聲音。
我沉默良久,最終開口說道:「不用。」
沒想到自己如此讓步,竟然會被拒絕,母親猛地站起:「你犯什麼渾?難不成你還覺得姨娘委屈她了?」
她收了收疾言厲色的模樣,又溫柔和藹地說:「你記住,你是顧府的長子,日後是要科舉舉仕的。姨娘予她,不算辜負。」
姨娘便是妾,父親的姨娘倒是不少,可我仍是顧家唯一的兒子。
此種手段,我不是不知,既然知道,又怎能讓她活的輕賤?
我面上仍舊平靜:「阿娘會錯意了,我與她並無私心。不勞母親籌謀。」
母親愣了愣,轉瞬笑意爬上阿娘的臉上:「這樣便很好,安心科舉,隻待你榜上有名,我們就幫你求取知州家的三小姐,和和美美過日子。」
轉身要走的時,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知子莫若母,娶妻是大事,大事上隻要聽話,小事上我會成全你的。」
三日後,我收到了母親的「禮物」。
阿娘愛我,卻不懂我。
亦珍被領到我的房內,一對粗長的辮子被梳成了婦人的發髻。
她摘下了藍布圍裙,換上了緋色對襟長衫,按照禮法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禮——是拜見郎君的妾禮。
那日我發了好大的火,將瓷杯狠狠摔到地上。
我認識的亦珍,會叉著腰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發什麼牛鼻子的火?有氣性自己憋著,別咋咋呼呼地影響別人。快把這地給我掃拖幹淨。」
可眼前這個嬌美的可人兒,施施然地跪了下去,跪在了瓷片上,跪碎了我的心。幾縷碎發搖曳在空中,珠釵滑落,恰是我送給她的那隻。
她應是滿心期待的與我見面的吧,可是她知道嗎,若真的應下,她將成為我迎娶勞什子知州三小姐的條件,一時的歡喜需要獻祭一生的自由,再也無法成為西施廚娘。
我的心像是被誰揪了一下,酸疼的沒有辦法。
一雙鳥兒被剪去了翅膀。
這就是母親給我的禮物嗎?阿娘知道天底下女子不易,卻覺得成了姨娘就是亦珍最好的結局。
被馴化的不隻有野獸。
那日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她氣得背上包袱,回家探親去了。
也正是因著她回鄉,才逃過顧家被滅門的這一劫。
我渾身疼地快麻木了,撐不住了。
我很快就能和父親母親見面了,這樣也很好。
突然耳邊傳來:「再堅持一下,堅持一下。」
聽著清脆爽朗的熟悉聲音,心中透進陽光般溫暖安定。
是亦珍,她回來了。
我伏在她背上,剛安穩的心卻在她一聲聲粗重的喘氣聲中,被碾的粉碎。
她才十六,剛過的生辰。
單薄如紙的身軀背著我,一步一步在雨中拖著我前進。
麻繩專挑細處短,厄運專找苦命人。
我想看看她那雙充滿力量的眼睛,睜眼卻隻能看到一片漆黑。
我小心翼翼地問:「咱們這是在哪?還在井底下嘛?」
懷中的人沉默良久。
我瞎了,成了真正的廢人。
穿衣,吃飯,行走都成了問題。
眼前一片茫然,未來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邁向深淵。
我想死,可亦珍不讓。
她伏在我的耳邊,用最溫柔的語氣說著:「顧家七十六條焦屍鋪滿了整個前院,衙門的人運了一天才運完,拉去了亂葬崗胡埋了。」
一字一句,生怕沒聽清:「我偷偷跟著,在老爺夫人墓邊的樹上刻了字,少爺,你不想回去看看嗎?」
她在我漆黑的內心點燃了恨意的火。
日日灼傷著我的心,卻也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6
「少爺,我們去哪啊?」
「江南。」
我們把身上能當的東西都當了,買了一頭驢。
我曾經想過,以後要教她騎馬,如今也算實現了一半。
我啞然失笑,心中泛起苦澀。
亦珍扶著我坐上驢車,滿聲笑意:「驢好,當初我就是坐著驢車被賣到咱們顧家的,如今坐著驢車走,有始有終。」
她拍了拍新買來的家伙,說:「以後咱們就叫它小灰吧!」
有了名字,就有了牽掛。
驢車上的風越來越潮湿,我知快到江南了。
是時候說再見了。
我不能這麼一直拖著她,她還小,沒有義務背負著我的仇恨,她應當做天底下最快樂的廚娘,而不是跟著我這樣的廢人,蹉跎一生。
我說了極難聽的話,摔摔打打鬧個不停。
「夫人將我許給你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那些刺耳的話好似風一樣被吹遠,她的聲音毫不在意。
「你就乖乖在我身邊待著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我自私地貪戀這難能可貴的相處。
我開始一點點適應看不見的生活,磕磕碰碰就像呼吸一樣稀松平常。
她在鎮子上的河邊支起攤子,賣起了花糕甜酒,那高興勁兒就和在府裡一樣,隻多了一樣愛好,喜歡抓著我給我上藥。
她常拽著我的腳踝,翻起我的褲腿,在傷處抹上祛瘀的膏藥。
膽子越來越大,連私處也張羅著給我塗。那架勢,不容分說,拽著我的褲腿就將藥膏往大腿深處送去。
我是不願意的。
私心想著,當我站在她面前時,她將我看做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病人。
要是,要是有一天眼疾好了,大仇得報,或許我們……
我笑著搖搖頭,人啊,過不下去的時候也隻能騙騙自己了。
很快我記住了家裡的一磚一瓦,能在房中自如行動。家裡的活計也能幫上點,洗衣,刷碗,備菜,多少讓她松快一點。。
她搞了個槐木盲杖,很輕便。自此我也能出院門,幫她挑個扁擔,支個攤子。
趁著她忙,我去南郊的鏢局寄了一封信,這封信,一個字一個字的我寫了一個月。
希望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漸漸熄滅。
沒有回信。
我這樣的人,背後或許還有仇家盯著,得罪的人來頭很大,和我牽扯上關系估計是要倒大霉的。
離得遠遠的,是人間常事。
不是所有人都像亦珍一樣傻,沒有回音也正常。
說她傻,倒也有幾分委屈。
她的手藝好的很,腦子鬼主意也多,我偶爾幫著支支招,這生意倒也做得紅火。
隻是,錢沒攢下幾個。
賺的銀子像流水一樣,用來治我的眼睛。
為了治好我的眼睛,亦珍什麼苦都受了。
江南附近州縣有名的郎中,她都用小灰拉著我去過。
每日她得看兩個爐子,一個用來做第二日賣的吃食,一個用來給我煮藥。
炎炎夏日,一頭扎進廚房,出來時全身都是湿漉漉的。
初給我上藥時,她的手還是光滑細嫩的,如今卻糙了不少。
「珍兒,你說我還有能看見的一天嘛?」
那天我倚在院中的槐樹下,小心翼翼地想告訴她,我不治了,把錢攢下來,給你添作嫁妝,找個好人家嫁了。
她的聲音依舊爽朗:「當然了,我們村狗剩小時候就是發燒瞎的,後來不知怎麼治好的。你上了點年紀,治起來不如小孩快,需要點時間,咱不著急。」
我知道她在騙我,可她何嘗不是再騙自己呢?
前面鋪墊的話術就這樣被她打了回來,後面的話我怎麼也張不開嘴。
四年後,鏢局給我送來了一封信,亦珍給我念的,上面就三個字——金臺寺。
「也是,咱們吃了這麼久的藥還不見好,該去求求菩薩佛祖。」
她微微怔了怔,轉而就換上那熟悉的輕快的聲音。
我聽得到,她微微哽咽。
她不知這是別人的信,隻當是我闲著沒事寫的字。
當天,她就拿著我長戴的紅繩,提著一筐子齋飯,下趟子了。
她說:「拿著紅繩,佛祖才知道是誰,對了,你的八字再給我報一報,我好在佛祖面前將清楚。」
她說:「吃人嘴短,咱去求人家辦事,不好空著手,送點齋飯給師父,你不懂。」
金臺寺青石臺階九百一十階,冬風寒夜,夏日酷暑,她都走過。
那日,她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邊收拾包袱一邊說:「金臺寺上的文定大師知道你的事,說他可以試著給你治治。」
她的高興,每個字我都能聽出來。
「別傻愣著,你去把錢盒裡的整錢拿出來,還有之前郎中開的方子,都拿來!」
7
「你是好運的,雖瞎了,卻找了雙更明亮的。」
文定方丈搭上我的脈,調侃道:「就算不是為了七皇子,就憑著她的這份痴心,或許我也會出手救你。」
我的信寄給了學中同門溫居明,他曾告訴我,七皇子景睿雄才大略,心懷百姓,是可以效忠的明主。
家中變故前三天,有消息稱晉陽都水監陳冰在巡視黃河水利工程時,不幸墜崖身亡,被朝廷追授從三品哀榮。
陳冰是我父親的幼時玩大的鄰居,隻不過我爹實在不通經書,二人一文一武,這幾十年也沒斷了聯系。
三天後,我們家就莫名慘遭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