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聞一聲嘆息:「在北方。」
許久之後,我才從說書人那裡知道,當年群雄四起,紛紛改旗易幟,舉兵造反。河間劉氏眾望所歸,整合了三大世家大族,擁兵百萬,兵臨長安城下。
公主的爹舉城投降,將當年風華絕代的永安公主送入了劉氏的營帳。
她如今再不是什麼永安公主,人們隻稱她為安婕妤。
似乎每個人的故事中,都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
三月又三月,整整半年過去了,我仍舊沒有收到少爺治愈的消息。
寺廟後院的那扇朱紅色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要不是偶爾送出的信件,我都以為少爺被仇家發現,被殺人滅口了。
是的,信件的內容很簡單,隻一個安字。
熟悉的「安」字。
回憶拉回陣陣蟬鳴的初夏。
「少爺,你給我們的店寫個招牌吧。」
那日,我正在熬制烏梅酸湯,突然想到開業至今,我們的小攤還沒有名字。
他如今行動自如,一舉一動,如松如柏,隻比旁人遲緩些。
導致有時我會忘記,他什麼都看不見。
少爺低頭不語,一雙手上下翻轉編著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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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出口,我便滿心的後悔。
亦竹給我說過,少爺的一手正楷寫的很是大氣磅礴。如今那雙寫字練劍的手,隻能拘在這小小的院子裡,同我做著最末流的生意。
過了一個多月,少爺給我遞來了一張紙,寫著【江南安】。
「咱們的店用這個名字,你看可好?」即便目光無神,我也能從他的那雙眸子中看到盈盈笑意。
他是什麼時候寫的?這三個字他練了多久?
我許久不敢言語,生怕哭腔被少爺聽到,惹他笑話。
「是寫的不好嗎?奇怪,那個秀才分明說我寫的很好啊?」他摸摸索索地伸手扯住我的辮子。
「小丫頭,你別要求太高。」
我看著他笑,眼淚卻滾落下來:「寫的勉強還行吧,本姑娘考慮考慮!」
方丈給我的「安」字,同我家牌匾上的「安」一模一樣,是他,不會有錯。
金臺寺不收我們藥錢,這半年我也攢了一些家底。
隔壁周姐搬走了,我便添了點銀子將整個院子租下來,院中移栽了一顆桂花樹。秋雨蒙蒙,細碎的桂花花瓣散落,一地金黃。
又過了三個月,雪花紛紛而下,突然起了一陣風,將炮竹殘骸吹到院子中,院內的桂花樹簌簌作響。
少爺回家了。
他站在大門口,一身銀白色的大氅,長身玉立。
我高興的放下手裡的活計,飛奔而來。
眼前的人烏發高束,劍眉微挑,是我中意許久的人,隻是他的雙眼依舊無神,少爺緊抿著薄唇,艱難地說出:「珍兒,方丈說我的眼睛,他治不好。」
他低下頭,聲音是熟悉的清冷,卻又含著濃濃愧意。
「人回來就好。」
我一怔,不失望是假的。心頭一酸,快一年的診治,不知他在裡面糟了多大的罪。
「人回來就好。」
少爺紅了眼眶,一瞬間哽咽,點頭道:「嗯,我回來了。」
「咱不聽這個老禿驢的話,他一個念經的和尚,哪裡有治病救人的本事?改日,我非得把他的廟,一座一座拆了當柴火!」
我扶著少爺慢慢進門,一如往常,隻剩風在院中打轉。
那晚,我又偷偷潛入少爺的房中,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
少爺的手不斷摸索著,似是在熟悉家裡的一磚一瓦。
不料,腳下被麻袋一絆,磕倒在床沿處,少爺揉了揉額頭,嘴角是苦澀的微笑。
他側坐在床上,而我直直看著他。
他艱難地一件一件褪去衣衫,隻剩下輕薄的內襯,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屋內隻有淡淡月光,我看的費力。
不知在他漆黑一片的世界中,一舉一動該如何艱難。
不知不覺中,淚水劃過我的臉龐。滿心酸楚。
真的治不好了嗎?
來年春色如許,我貧瘠的言語如何為他勾勒出草長鶯飛的江南春景?
8
日子還是要過的。
在江南的第五年,江南安的名氣已經打了出去,我們在河西岸租下了一間鋪子,後院三間小房。
我執拗地將那顆桂花樹移了過來,精心照顧一個月,倒也真的活了下來。
河岸邊往來商戶,絡繹不絕。
加上各處酒樓在我們這訂的小酒吃食,我們二人也是忙的不可開交。
「今年的桂花酒賣的正好,不如再釀一批?」少爺坐在食客桌子邊,燈火如豆,映出他安靜的側臉。
少爺的記性好極了,每日關門,他都能將今日的流水記得分毫不差。
在昏黃的光暈下,他將這個月的賬目理地井井有條,我心中滿心欽佩。
這本該是他的樣子,哪怕做不成戶部侍郎,也能順順利利接過顧老爺的生意,成為叱咤一方的富商。
我就這樣看痴了。
「小呆珍,你有沒有在聽?」他往我的方向扭了扭頭。
幸好他看不見我這副樣子。
「在聽在聽,明年就能用自家的桂花了,省的還要從張嬸處買,我最煩和她磨嘴皮子了。」
我支著頭,認真看他那雙沉靜如水的雙眸。
少爺低頭笑了笑:「那明日我去找她,眼不見為淨。」
日子一天又一天,轉眼就是端午,天熱了起來。
忙完手裡的活計,我輕手輕腳地移到水房,倚在通風的窗邊,瞪著兩個眼睛,直直往裡面看。
少爺的胳膊曬黑了點,在小臂處有了黑白分明的界限。
水珠打在胸上,弧度剛剛好。
我探著頭往下看去,臉上不自覺地揚起笑臉。
肥而不膩,瘦而不柴。
一陣清風不識趣地吹響窗柩,裡頭沐浴的人忽地扭頭看來。
四目相對,他的臉依舊那麼好看。
我面色一紅,嚇得不敢喘氣。
真是的,明明知道他是個瞎子,還一驚一乍。
這可是我平凡歲月的重要樂趣,也是我身為廚房小丫鬟對少爺的一點妄想。
開門做生意,誰沒遇到幾個難纏的主兒呢?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也是這麼想的。
酒桌旁的四個大漢怒氣衝衝地將桂花醉摔在地上,啪的一聲,似驚雷憑空炸開。
我忙不迭地上前陪笑。
「客官息怒,是小店照顧不周……」。
還未等我將道歉流程走完,這四個大漢揚手就把桌子掀翻。
菜湯打在我的臉上,弄髒了我的中衣領口。
店內的其餘食客嚇得鳥作獸散:「完了,這一天又白幹。」
我一邊強作淡定地擦了擦臉,一邊連連後退。
心覺不對,若是一般來找茬的,就算不滿意,也多會聽完我們賠禮條件,這四個人來勢洶洶,連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
是仇家?我們小本生意,會有什麼仇家呢?
可怕的念頭從我腦中閃過,仿佛一根無形的繩索勒住了我的咽喉。
三年前顧府一夕滅門,全家七十多口人,隻有我和少爺逃了出來。
他們終究還是不願意放過我們。我心裡又恨又怕。
「那個瞎子呢?」為首的大漢迅捷地從桌子底下拔出劍,冰涼的劍鋒劃過我的發絲,精準地抵住我的脖子。
「好漢息怒,我這就去叫人。」我掛上諂媚的面孔,扭頭往後院走去。
少爺聽到前廳的動靜,正拄著盲杖一步一步摸索前來。
我掀開門簾,剛巧與他碰面。
「快跑!」我用盡所有勇氣,對著少爺喊出快跑二字,然後扭頭衝向外面的四個大漢。
跑的時候,我腦海裡隻想著,這或許就是我們之間最後一句話了。
猛地,我看見少爺的盲杖凌厲地衝了出來,輕松地挑開了我身後的劍柄,快準狠地打在為首大漢的手腕上。
少爺縱身一躍,將牆上的闢邪寶劍取了下來。
「這裝飾用的劍什麼時候開的刃?」我疑惑。
少爺劍峰凌厲,雙足一頓,身子一轉,反手抹了一個人的脖子。
血噴射了出來,濺到少爺的臉上。
「媽的,不是說是瞎子嗎?」為首的面露兇光。
「呵呸!」他對著地板吐了兩口濃痰,拿出了要拼命的架勢。
對啊?少爺不是瞎子嗎?
少爺拽著我的後頸,將我扔到了後院。
「珍,櫃子黑色棉衣裡包著一個賬本,拿來!快!」擦肩而過時,少爺輕聲對我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等我取好賬簿回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三具屍體橫陳在廳內,隻為首的一個人昏倒在地,被少爺捆得密不透風。
「走,我們去金壇寺。」
我們趕著馬車,往山上走去。
少爺目視前方,平穩地操控著馬車,我盯著他的側臉,好奇地問道:「少爺,你都這麼厲害了,聽著風聲都能判斷位置了?」
我挨了一個暴慄。
「你再好好看看。」少爺將頭湊近,就如我往常調戲他那般,目光灼烈,眸子中映射著山間夕陽。
「少爺,你好了!你眼睛好了!那你為什麼騙我?」
「若不裝瞎,又怎麼能引蛇出洞,你這個小呆子。」
我被帶到了寺廟中,少爺帶著賬本北上。
臨走時,隻對我說了聲:「等我。」
嘉康三十二年,暴雨下了七天七夜, 晉州黃河泛濫,山洪滾動, 河水暴漲,沿岸三百裡頃刻間被黃河吞噬,死傷無數, 哀殍遍野。
工部七千兩白銀打造的水利工事不堪一擊,皇帝震怒,下令徹查,誰知竟牽涉出了一樁陳年舊案。
原晉州都水監陳冰上書於當朝宰輔,怒斥還是皇三子的秦王借黃河工程中飽私囊。不料信件被人截獲, 陳冰被秦王黨追殺, 墜於山崖。
上書之日, 陳冰將關鍵證據交於一志士保管, 但被小ṭŭ₄人出賣, 導致志士全家被滅門。
前來暗殺的死士苦尋賬簿不得,隻好放火燒宅, 謊稱賬簿被毀,以此交差。
時移世易,皇三子秦王成了太子, 而這莊慘案也塵封了整整五年。
一場大雨,將這個烏爛的世界衝刷幹淨。
代價就是黃河沿岸三萬四千七十五口百姓的性命。
太子倒臺, 皇帝病危。
後宮中一直隱忍不發的安婕妤振臂一呼, 聯絡舊臣擁立七皇子景睿為太子。
而前太子花重金養的鷹犬被逐個剔除,聽聞帶頭的是個和尚。
這樣風波詭譎的朝政, 與我這個小廚娘而言,太過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