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將擦黑,我跟著王婆去了她家。


門關上的一瞬間,我脫力地癱坐在地上,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一滴一滴,砸向青石板。


我心裡清楚,連我這樣一個小小丫頭都不放過,顧家更是兇多吉少。


王婆子告訴我,顧府一夕之間,全家上下七十六口,葬身火海。


就一個傻妮子我,因著探親逃過一命。


王婆摟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我心神。


她勸我趕緊走。


我搖了搖頭說道:「我得留下來,萬一暗處有人起了疑心,反而連累了您。等待上一段時日,您再當著大伙兒的面將我撵走。」


王婆點了點頭:「好孩子,就依著你的主意,幸好顧家森嚴,外人也不認得你。」


那晚,雨水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出奇地,我睡得很沉。


我是喜歡下雨的。


我常愛坐在顧府一處廢棄院子的廊下,就這雨聲,看話本子。


那日的話本子好生無聊,看的我昏昏沉沉,少爺猛地出現,驚得我腳下一滑,掉入了廢棄的枯井中。


少爺伸手想扶我一把,反被我拽了下去。


我們兩個人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應答,井下枯草遍布,遮住了唯一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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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一片的枯井底,我與少爺貼地很緊。


緊得能感受到他身體微妙的變化,似有什麼頂了出來。


大著膽子,我終於再一次,將臉埋入了他的胸膛。


待我抬頭望向他時,他目光閃爍地望著井口,臉漲紅一片,嘴裡說著真是倒霉,隻是手卻緊緊環著我的背。


我們就這樣互相依偎,到第二天才被人救出來。


一場春雷,將我從曖昧的夢中驚醒。


少爺炙熱的氣息似就在耳邊,吹的我心痒痒,那麼近,那麼真,可醒來卻是一片虛無。


終在第六天夜裡,我尋得機會偷偷返回了顧府。


當我在井底尋到隻剩一口氣的少爺時,我緊緊用手捂住嘴,無聲地大哭。


他虛弱的靠著井壁,牙齒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響。


少爺渾身是血,周圍還有老鼠的屍體。


後來的日子,我識趣地從沒問過,他是如何在井下撐過這些時日,想來總歸不會體面。


麻繩將我的手掌勒出了血,血腥氣在我嘴裡散開。


可少爺的氣息再次在我耳邊吹拂,哪怕微弱,卻也令我心安。


失而復得,人間幸事。


這場春雨,給少爺送去了些許水源,卻也讓少爺高燒不止。


那日我如往常給少爺灌了些粥米,他猛然坐起,用胳膊勒住我的脖子。


他脫力,松了松勁,我勉強喊出:「少爺,是……我……,亦珍。」


他嘶啞的嗓子,聽起來就像是陳舊的二胡被木頭滑過。


「快走,快走。」


我看著渾身是傷的他,情不自禁地將他擁在懷中。


「都過去了,少爺,都過去了。」


他慢慢推開了我,那雙眼眸依舊美麗,隻是比往日少了幾分神採。


少爺揉了揉眼睛,瞪著雙眸,問道:「咱們這是在哪?還在井底下嘛?」


我看著正午陽光灑滿整個房間,一磚一瓦、一灰一塵,清晰可見,如墜冰窟。


少爺保住了性命,卻成了瞎子。


災禍像海浪,一浪接著一浪,打的人站不住腳。


他醒了過來,卻如同死了。


我面色平靜,附身貼住他的耳朵。


「顧家七十六條焦屍鋪滿了整個前院,衙門的人運了一天才運完,拉去了亂葬崗胡埋了。」


我一字一句,極盡溫柔地講述著殘忍的謊言。


「我偷偷跟著,在老爺夫人墓邊的樹上刻了字,少爺,你不想回去看看嗎?」


屍身燒的面目全非,當時隻想著逃命,哪裡知道誰是誰。


我苦澀地笑了笑,原來不需要學,生活就會教著我撒謊。


6


我們一路向南,來到了江南的煙雨小鎮。


我靠著手藝,成了沿河叫賣的廚娘。


起初,少爺也摔摔打打地撵我走。


「你這樣的人還想近我的身,還不趕緊滾?」


「你本就是我不要的人,回來幹什麼?」


隻可惜,這樣拙劣的話,在我聽來實在幼稚可笑。


少爺連罵人都不會。


有次,他鬧得厲害,我一時制服不了,沒法子,隻得雙腿跨在他纖細的腰間,緊緊壓住他下半身,隨手抽出自己的腰帶,將他的雙手綁了起來。


「聽話。」我拂過少爺的頭發,輕聲安撫道。


怎料這時,鄰居家的周姐端著一筐豆沙包愣在了門口。


「周姐,你來了,有什麼事嗎?」我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周姐面上倒是平靜如水,隻放下包子就走了。


結果傍晚我就聽到周姐拉著她家掌櫃的說:「還是小年輕會玩,晚上我們也試試唄。」


自此,我僅存的一點聲譽和清高也消解殆盡。


白日出攤,我將少爺鎖在房子裡,等傍晚回家,雷打不動地給他上藥。


少爺看不見,自己在房裡摸索,磕磕絆絆,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淤青。


我拽著他的腳腕,翻起他的褲腿,小心的在腳踝處,小腿肚,膝蓋上抹上清涼祛瘀的膏藥。


隻是,當我想再往上卷,少爺就會拽住我的手腕。


「你害羞了?」我將我的臉湊近他的臉,仔細看一抹暈紅爬上雙頰。


「別整這死出了,你昏迷的時候,都是我伺候地你。」我像摸小狗似的摸了摸他的下巴,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從上到下,從頭到腳,每,一,處,都看過。」


不容分說,我拽著他的褲腿就將藥膏往大腿深處送去。


盲人看不見,在觸覺上總是格外敏感。


他像一隻受驚的小兔,隻低聲吼著住手。


隻是,他哪裡是我的對手?


「你越來越像女流氓了!」少爺憤憤地說


「之前你是少爺,現在你寄人籬下,我勸你認清形勢。」我揉揉他的臉。


「給你上藥罷了,難道你想又瞎又瘸?」


少爺是個聰明的人,知道自己越反抗,我就越來勁,便也不做多餘的掙扎。


很快,他就能在房中自如行動,家裡的活計也不用我費心打理。


我從院中的槐樹上折下樹枝,打磨打磨給他做手杖,


他的行動範圍慢慢擴大,從小院兒到後巷,再到現在挑著扁擔去河邊。


不愧是經商世家,少爺腦子中掙錢的法子真多,一個接著一個,層出不窮。


「我聞著是槐花開了,我做點槐花手環配著粽子一起賣,別人要是粽子買得多,你就送人家一串,滿五個送手串!」


「我讓街口得王木匠給打了套新模具,刻著福壽祿康,你做月餅用得著。賣得時候一個一個用油紙包好,讓客人自己抽。人都有點收集的癖好,何況是寓意美滿的祝福。」


「冬天天太冷了,要不我們打幾副鍋子,給人家送貨上門好了。我陪著你,省的在外面熬時辰受凍。」


主意一個接著一個,我的手藝加上少爺的腦瓜,我們成了三清鎮有名的小食酒肆。


紅紅火火的生意,卻沒攢下什麼錢。


但凡手裡有了點家底,我就去給少爺請郎中。


為了治好他的眼睛,少爺什麼苦都受了。


半個小指粗的鐵針扎在背上,少爺咬著牙挺過,流水般的湯藥一日不曾斷過,燻得少爺整個人都帶著藥香。


我見過他扶著樹幹嘔的樣子,也見過他疼的整個人額頭冒汗。


治病的銀子如同打了水漂,除了痛苦,什麼都沒有留下。


「珍兒,你說我還有能看見的一天嘛?」


「當然了,我們村狗剩小時候就是發燒瞎的,後來不知怎麼治好的。你上了點年紀,治起來不如小孩快,需要點時間,咱不著急。」


我越來越會騙人了。


我知他心裡的苦,血海深仇未得報,與我囿於小小庭院中。


要是眼睛治好了,他就可以去更廣闊的天地中了。


江南能叫上名字的醫生我們都請了個遍,大多都是擺擺手勸我們別白費力氣。


人若是走投無路,就會轉而求神拜佛。


金臺寺青石臺階九百一十階,冬風寒夜,夏日酷暑,我都走過。


去的時候,不好空著手,總會帶點齋飯,漸漸地也和寺裡的和尚相熟起來。


那日,一個面目慈悲的老和尚問我。


「何事苦求不得?」


「我這一生,想過的日子已經過上了,隻是我的郎君胸中徒有磅礴之志,卻困於眼疾。我知他心中鬱結艱難,惟願佛祖菩薩了他心結。」


老和尚心善,說道:「老衲略通醫術,不若帶郎君前來看看。」


我又驚又喜,連連叩頭道謝。


「施主若是誠心想謝我,不如下回捎上幾隻你做的燒雞。聽聞你賣的燒雞排隊都難買到。」


後來我從掃地的小和尚處知道,那個老和尚就是方丈住持文定,之前是梁山上的土匪頭子,被前朝的永安公主挑落下馬。


時局變化,白雲蒼狗,也不知怎麼跑到這裡念起經書來。


第二日我就攙著少爺,帶上三隻燒雞,一壺燒酒,一步一步,走完了這九百一十階臺階。


文定方丈號了號脈,告訴我,少爺眼疾有的治。


隻不過療程很長,分為藥浴,膳食,針灸,湯藥四個部分,共三個階段,全程需要靜修,最好住在寺廟裡,方便照看。


7


河邊的珍廚娘,把攤位挪到了金臺寺的山路上。


「你不必跟著過來,方丈他們會照顧好我的。」


「你不會ẗū́₍以為我是為了你才追過來的吧?大少爺,這裡人多,生意好,你別多管闲事了。」


山上的生意確實好,單價也比鎮子裡賣的高上幾文錢,隻是為了趕往金臺寺,我每ẗų⁶日需早起一個時辰,晚睡一個時辰。


起初我還能日日看上少爺一眼,後來方丈告訴我,治療眼疾需要靜養,再不許我照看。


但該有的表示依舊不能少,每過幾日,我就偷偷拿著燒雞,醬牛肉去看望主持。久而久之,我和文定主持成了酒肉朋友,他的禪房成了我們喝酒吃肉的道場。


我們很投緣,皆出身草莽,皆愛上了不該愛上的人。


當年他被一襲紅衣的前朝公主挑落下馬,自此就死皮賴臉的賴上了她。


「如果她爹靠譜就好了。」文定主持吃著燒雞,滿嘴油光,蒼老的眼睛發出幽幽眸光。


前朝的永安公主李宜昭,一杆長槍耍地出神入化。


一個人,一匹馬,一杆槍行走江湖。


想來永安公主就是那時候結識的梁山三當家,如今的文定主持。


「如果昭昭的爹靠譜,朝政就不會貪腐黑暗至無可救藥,天下就不會紛爭四起。昭昭依舊會是揚鞭策馬的公主,說不定,我會成為為她鞍前馬後的副將。」


文定表情淡淡,似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公主如今在哪呢?」我傻愣愣地問。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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