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坐在一旁的少爺面色帶著尷尬,輕輕地咳了兩聲。


我裝作乖巧的樣子,低眉應是,上前演示鍋子的吃法。


常家媳婦說少爺是個極為挑剔的人,再用心的吃食,淡淡吃上兩三口便也放下了。


可那日,熱騰騰的鍋子少爺吃了一口接一口,將食盒裡的東西一掃而光。


「看來你同謙兒還真是有緣。」


夫人用奇貨可居的眼神,贊許地對我點了點頭,大手一揮,賞了我足足一兩銀子。


狗腿子的「錢途」異常光明!


3


廚房果然是油水極大的部門,怪不得常家媳婦白白胖胖。


偶爾給誰加個菜,都能孝敬幾個贓款,啊不,是辛苦錢。


果然,選擇比努力更重要。


天黑熄灶,我總收拾到最後一個才走,燭火熄滅,偷吃的小老鼠爬上燈臺。


那日,窗外的雪下的很安靜,我一臉滿足的捧著「燙手山芋」,起身卻和一個人碰個滿懷。


我那張被柴火燻地黢黑的小臉,扎扎實實地貼到月白色的小袄上,留下了面目猙獰的拓印。


是少爺。


他的懷抱很軟,軟的我想再鑽進去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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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將我拉了回來。


完了,偷吃被發現了。


不對,半夜少爺自己一個人來廚房幹什麼?


原來如此,我一副我懂我懂的嘴臉,大方地分了一半烤紅薯給他。


少爺一愣,咽下嘴邊的話,既來之則安之,拿起紅薯和我一起啃了起來。


我們心照不宣,整個「交易」沒有一句話。


隻有雪花伴著淡淡月光灑了進來,照著兩隻偷吃的小老鼠,搖頭晃腦地沉浸在蜜薯的美味中。


「傻子,手燙傷了也不知道。」臨走,少爺隨手丟下了一瓶止殤膏。


我看了看自己有些腫脹的右小指,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心裡竟覺得熱熱乎乎,酥酥麻麻。


許是剛才吃蜜薯吃的太快了。


「明日,我想吃炒慄子。」少爺推門踏入雪夜,冷不丁地丟下這麼一句話。


嘿呦,他還點上菜了?


「好的呢,少爺。」我滿臉堆笑,對ṭū́₌著少爺的背影諂媚應是。


沒辦法,這就是狗腿子的基本素養。


次日,少爺又來了。


鬼鬼祟祟的黑影,悄悄地潛入廚房重地。


秋日存下的板慄,又大又甜。慄子個個咧著大嘴,油光發亮,吃起來熱氣騰騰,面爛香甜。


少爺吃得急,被燙得龇牙咧嘴,完了還嗦了嗦手指。


看吧,什麼端方君子,什麼文質彬彬,大家都是小屁孩。


少爺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手藝不錯。」


「少爺,你剛嗦的手指!」


我將他的手狠狠打了下去,可慣會惡心人的。


他也不急,隻一臉滿足地下達了新的任務。


「明日做點糖葫蘆,讓我看看你水平。」


語氣是柔和的,態度是不容反駁的。


「少爺!偷吃!你知不知道,咱們現在是在偷吃啊?」我鼓起勇氣頂撞了回去。摘紅果,熬糖漿,我想給你兩耳光,你怎麼不讓我給你爆點米花呢,生怕我在廚房幹的日子長是吧。


「你做不出來,我就告發你。」他眼睛微微迷了起來,伸手拽了拽我的辮子,起身就走。


「竟然威脅我?我們可是共犯!」


在一頓一頓的偷吃中,我們慢慢熟絡起來。


果然不出所我料,無欲無求,克己復禮的聖人隻存在於書中。


表面上溫良恭儉讓的少爺,也會因為夫子的作業太多而滿臉髒話。


原本我的夜宵盡是鄉野尋常吃食,可在少爺的指導下,花樣越來越多。許是我膽大心細,盡管廚房叮叮咣咣,也沒被府裡的人發現。


在廚上的這三年,我偷奸耍滑,巧取豪奪,諂媚逢迎,攢下了十七兩銀子。


我總想著,等我攢夠了二十兩,榮歸故裡,一定要回村顯擺顯擺。


這幾年我也長大了,身量如河邊的柳樹抽了條。


本來三個人中最瘦小的我,反而長的最高。


我對著亦竹、亦巧說:「你們看看,我就說吧,伺候主子有什麼好的,還不如去廚房,吃好喝好才是真實惠。」


「傻大個。」亦竹笑著敲了敲我的頭。


「你呀,還沒開竅呢。我們總歸是要嫁人的,在主家面前得了臉,才好掙個好前程啊。」亦竹一臉嬌羞,聽說她已經被調去少爺書房伺候了。


亦巧十八了,在夫人面前能挑起一擔子活兒。聽說夫人有意將她許給鏢局的張教頭。


張教頭我見過,滿臉胡茬,快三十的老男人,一身黑肉倒是挺扎實的。


我嫌棄張教頭又老又糙,亦巧笑著說我色迷心竅,說我還不懂。


她們的未來似乎都已明了,隻有我一心想著攢錢回村,揚眉吐氣。


4


「少爺,為什麼話本裡的小姐都盼著書生啊?」


廚房的燈火搖曳跳動,我趴在餐桌上看著新賃下的話本。


少爺低頭吃著餛飩。


今日的宵夜我做的極好,那面皮被我擀地薄如蟬翼,餛飩好似金魚遊在碗中。


我這冷不丁的一問,把他嗆住了。


少爺連咳了好幾聲,他的臉頰泛起了好看的紅暈,淚眼汪汪地望著我,美的我心裡為之一怔。


「不過是寫話本的窮秀才白日做夢罷了。你可別信。」


少爺看著傻愣愣的我,補充道:「人人都道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殊不知就像漂泊在海上的人,從一根浮木跳到另一根浮木上罷了。」


「女子嫁人大多艱難。夫為妻綱,她們被鎖在深宅,仰人鼻息,看著婆婆郎君的臉色,辛苦討生活。」


我不知什麼是海,隻知道少爺說的是大實話,我娘是這樣,李媽媽也是這樣。


人活一世,若沒有立身的本事,終究都是要看人臉色過日子的。


少爺抬起頭,鄭重地對我說:「都說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好似女子一生從不該為自己活著一般。傻亦珍,你得為自己活一場,我們都要為自己活一場。」


這話實在大逆不道,可我聽來卻十分熨帖。


是啊,人這一生短暫艱辛,合該為自己活一場才對。


隻是,聖賢書上是這樣教的嗎?


少爺抬頭望著我,眼眸中是盈盈秋水般的溫柔。


「不過嫁人也要分人,若是尋得個情投意合,吃得到一起,說得到一起的人,想來也是會快活的。」


那一雙杏眼水汪汪的,讓我想起了前院看門的大福。


大福是一條大黑狗,每次我喂它骨頭時,就是這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不知為何,我的心似是漏跳了一Ŧūₗ拍,慌了心神。


「算了少爺,嫁人也太難了,人心易變,我才不想把自己的後半生系在別人身上。」


「也是。」少爺眼中閃過一絲落寞,轉瞬即逝。


「你就在廚房。高高興興地給本少爺做點好吃的,沒心沒肺地傻樂就行了。」


他拍了拍我的頭,給我甩下一支珠釵,抬腳便走了。


隻留下一句:「諾,給你的飯錢,省的你總說本公子是打秋風的,你戴著玩吧。」


這珠釵樣子小巧精致,戴在頭上也不扎眼,我仔細地用手帕包好放了起來。


完了,我似乎是喜歡上少爺了,總是盼著同他一起吃宵夜。


我嘲笑自己不自量力,痴心妄想。一股自卑從心頭漫上,他是少爺,我是丫鬟,廚房的小丫鬟。


雲泥有別,我第一次對地位有了切實的認知。


「喜歡就喜歡唄,沒什麼大不了的?整個院子就那麼幾個男的,小丫鬟們誰不待見少爺呢,等我攢夠錢放了出去,見識世界廣闊,說不定就變心了?再說我手藝這麼好,給做宵夜是他的福氣。」


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為難自己。


停止胡思亂想,努力做大做強。


亦珍,你可是亦珍啊!如珍似寶,不要徒耗心神在沒有用的事情上!


我是個福星,想是上天知道我的心事,把我調到了少爺的房中。


夫人拉著我的手說:「亦珍你也長大了,手藝越發精進,我看著你是個不驕不躁的好孩子,謙兒同你也投緣,過去後好好伺候。」


我隱隱約約懂得夫人的意思,看我老實本分,想抬舉我。


「以後你就在少爺跟前伺候,可不能再這麼毛手毛腳了。」


夫人派人教了我規矩,又帶著我收拾了一番。


兩根粗長的辮子被亦巧的一雙巧手挽成發髻,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竟察出幾分美麗。


李媽媽領我去了少爺房中,我按著嬤嬤教的,行了我人生中最為規矩的一個禮。我羞怯地站在他面前,緊張的手都不知往哪裡放。


少爺,或許是神明知道我的心事,賜我一個身份,能長久地站在你身邊。


可我忘了,世間的事情大多是公平的。


得到了不該得到的,就會失去本就擁有的。


良久,少爺都沒有說話,我好奇地抬起頭,卻見他滿臉怒意,一雙杏眼瞪得渾圓,他氣得眼眶都紅了。


我們目光相對,隻見少爺抄起手邊的茶杯狠狠向地上砸去。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房裡炸開,碎片散落一地。


我慌不迭地按著嬤嬤教的那樣,跪了下去,跪在了瓷渣上,腿下傳來細密的疼。許是我舉止無端,竟將珠釵給弄掉了。


是少爺送給我的那支。


想來少爺隻將我視為一名優秀的廚子,從未想過與廚子產生什麼羈絆,廚子離了廚房,自然無甚用處,棄如敝履。


人人表面上都在恭喜我,我卻不知喜從何來?


我想逃走,逃去一個沒有牆的地方。


荒謬的規矩,奇怪的規訓,壓得我喘不過氣。


好在我終於攢夠了二十兩銀子,合該回去氣氣我那沒臉沒皮的阿爹。


我休了探親假,背著包袱家去。


5


災禍來的時候,悄無聲息。


沒有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就在暮春花落的暖風中,一場火將顧府燒的幹幹淨淨。等我趕回來,映入眼簾的隻剩下灰敗的斷壁殘垣,格格不入地陳置在如水的春色中。


我懷疑是我走錯了地方,在顧府大門徘徊了許久。


「你是這戶人家的人嗎?」一個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背著手走上前。


我心裡怕得緊,急切地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少爺有沒有事,大家有沒有事。正想點頭答是,順便問問情況。


還沒來得及應答,一雙有力的大手緊緊將我拽了回去。


「你這個死妮子,又在偷奸耍滑,還不趕緊給客雲來酒樓送菜去?」


我回頭看去,是常給顧府送菜的王婆子。


再細細看身前的這個人,臉生的很,虎口上還有著厚厚的繭子。


就是再傻的人,也能回過味兒來。


仇家殺人滅口。


我急忙對著王婆點頭哈腰:「老板娘,我這就去,這就去。」


我接過王婆的扁擔,腳步匆匆,快步離開,心裡咚咚咚地跳得飛快。


一路上,我頭也不敢回,緊緊跟著王婆,低著頭送了一天的菜。


那個上前打聽的人,確實臉生,身上灰黑色的衣服破破爛爛,看著就是一個熱心樸實的農村老頭,要不是王婆好心,我可能就傻乎乎地沒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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