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狼狽地逃到花園的亭子中,心悸久久不能平復。
越是細想,越覺得他身上那些傷痕仿佛施加在我的皮肉上,疼痛,潰爛,化膿,愈合,如此反反復復。
閉上眼深呼吸一口,又莫名想起墨凌那緊實的身體線條。
不過認識了一段時間,光是看著他那張臉就做過不少難以啟齒的夢。
今日一事,還不知要在夜深時如何……
如何荒唐……
7
「二叔早。」
我向往長廊走來的季堂點頭問好。
「早啊,聽說近日你的海棠含珠圖賣了好價錢?」
「隻是興趣,不值一提。」
「賣了三百兩,這還不值一提?你說說你有多久沒提筆了?」
我垂眸坐在石椅上,禮貌微笑,沒有回答向我問話的季堂。
我是在作畫上有幾分天分,但要說天賦異稟,那沒有。
隻有我自己才知道,眼高手低有多煎熬。
那種明明知道缺陷在哪,卻久久不能提升的感受容易讓我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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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筆,又不知該畫什麼,然後放下,又想著總該畫點什麼,然後又拿起。
如此反反復復,沒有進展。
這也是我已經兩年沒提筆的理由。
還有一層,父親這兩年有意讓我繼承家業。
但我顯然不是這塊料,沒學幾天不是高熱就是昏厥,不知是不是天意不讓我挑大梁,搞得父母都不敢逼我。
倒是長姐季雲杉,府裡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要經過她的手,上到女扮男裝談生意,下到雞毛蒜皮的廚房小事,無一不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季府敗落也是事實,我作為家中唯一名正言順的嫡子,卻不能做什麼。
後來隻覺得這畫筆越來越重,提不起來了。
那日墨凌在院中吹笛,倒是給輾轉反側睡不著的我一些新點子,於是才有這幅海棠含珠圖。
「顧慮太多的話,有些東西就看不見了。」
季堂說完這句話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陰暗卻不下雨的悶天裡思考。
二叔前腳剛走,就聽見清脆的銀器碰撞聲傳來。
我聞聲抬頭,隻見墨凌雙手環在胸前,問:
「想什麼呢?」
「沒什麼特別的。」
「我新得了一副好棋,舟兄要不用完晚飯去我那坐坐?」
他一手撐欄輕松翻過,緩步向我走來。
肩寬腿長,身姿挺拔,一身金蛇圖紋的玄衣仿佛為他量身定做,及腰墨色長發被紅繩束起,周身帶來的壓迫氣場和不可忽視的冷感迎面襲來,面上卻掛著溫和的笑意。
光是站定,就能掠取周遭所有人的目光。
英俊,神秘,又張揚。
我不自然地挪開眼,本想著拒絕。
可話到嘴邊,脫口而出「好」字,讓我暗自懊悔。
「那我扶你回去吧,坐累了嗎?」
「也還好,不用……」
墨凌眉眼彎彎,搭著我的胳膊將我拉起,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拒無可拒,我隻能任著他將我帶回寢室。
「好好養足精神,今晚陪我下兩局如何?」
我低下頭,沉默地沒說話。
那一場場奇怪的夢讓我此時不敢抬頭,咬著唇克制著身體異常的反應。
他隻要稍稍一靠近,我就渾身燥熱,心跳加速。
我定是中邪了。
他可是男子啊!
「不舒服嗎?你在發抖。」
他靠我極近,這句話仿佛在跟我咬耳朵一般,低沉帶著沙啞的嗓音,如海妖般蠱惑人心。
我當下心頭一顫,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隻是雙腿發軟,險些摔倒。
他倒是像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勾了勾唇:
「前幾日就說了,身體無力是常事,不必覺得難以啟齒。」
隨後一把將我攔腰抱起,穩穩當當,一步一步地將我Ťŭₓ送回。
我面上滾燙,此刻無力地躺在他懷裡,覺得這輩子索然無味。
實在是太丟人了……
8
戶外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將這燥熱的夜晚衝淡了幾分。
一旁的油紙傘湿透,靠在門檻上往下滴水,聚成一攤流水往深處淌。
屋內燭光搖曳,時不時傳出敲棋聲。
對面的墨凌散著黑發,他一隻手慵懶地拾起一枚黑棋,另一隻手託著腮,耷拉著眼皮,靜靜思考。
他褪去平日的玄色衣衫,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裡衣,領口隨意地敞開,有一串符文在衣衫更深處的白皙皮膚上印著。
似乎是剛沐浴完,發梢沒擦幹,他渾身散發著讓人控制不住想細聞的香味。
來之前我為了給自己壯膽,喝了一盞酒才匆匆趕來。
現在靜坐下才後悔,因為情況更糟了。
「舟兄,該你了。」
墨凌懶懶地開口,託著腮的手一下一下地點著俊美異常的臉頰,眼睛還留在棋盤上。
看我。
想讓你看我。
我垂下眼眸,忍住悸動,面上不動聲色地看著棋局。
淡定地下了一步。
「呀,我這步可怎麼走啊?」
「隨心走。」
我淡淡說道。
「哦?」
他單挑眉,笑得邪魅至極。
țū́ₖ「那舟兄幫我看看,該如何下?」
我腦中有股無名情愫,卻還是站起身,接過他手中的棋子,站在他身後思考。
「我想想。」
我在對面思緒良久,此步若擅自落點必是死局,確實不太好走。
「酒氣挺大,喝酒了?」
「嗯。」
「喝酒不找我?」
他在我身側,依舊那樣懶懶地撐著頭問。
隻是他那漂亮的下颌、喉結、嘴角,眼眸像是爭先恐後地擠入我的眼裡。
放在哪,他都算個狐狸精。
「不敢找。」
「為什麼?」
「不敢答。」
一股力量拖拽住我的衣領,我猛地俯身。
待到唇邊的柔軟冰涼離去,才如夢初醒。
扶無可扶,手掌下,我那精心補下防御的棋局亂作一團。
亂了,早就亂了。
「雄黃酒?」
他眯了眯眼眸,但今夜含了幾分春色,蠢蠢欲動。
「今天是端午。」
「你知道?」
「我知道,你是我救下的那條……」
感受到布滿冰涼鱗片的蛇尾纏身,我無可避免地喘了口氣。
「知道還敢來?」
「你給我下的咒,沒好。」
「那我替你治治。」
「嗯。」
夜深了,帳中有兩抹身影纏繞。
這一幕,與我的夢漸漸重合。
「那,那不是夢,對不對?」
「算是,隻是我也在。」
他被這雄黃酒一激,脖頸出現一點點鱗片的痕跡。
我伸手撫摸,和夢中的觸感一樣。
「你故意靠近我,然後勾引我?」我問。
「是。」
一夜無夢。
9
記得那天,墨凌吹完笛後送我回寢。
我輾轉反側,閉了許久的眼不見一點困意。
我坐起身,膝蓋撐著頭,在床上輕輕嘆息,看向了案上許久未動的筆墨,一種新奇的感覺油然而生。
於是我鬼使神差地點了燈,沒顧在門廊外打瞌睡的木頭。
獨自研墨,起筆。
很久沒有這種神奇的感覺了,如同洪水傾瀉,絡繹不絕。
我一枝一葉地描繪,聽不見外界的聲響。
憑借著那幾段記憶,似乎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春風吹,海棠開,露水來,有花開,有花敗。
一抹清香撲面而來,好像耳邊還能聽到曲子。
他一旁在悠揚地吹動竹笛。
落下最後一筆,我大汗淋漓,渾身酸軟。
窗紙透光,我知道天亮了。
也不管是不是夢,我趴在案上,精疲力竭地半合眼。
就隻是想著他的樣子,居然能溢出來。
若我要是一國之主,不到兩日就成昏君。
我扯了扯嘴角,自嘲著想。
「木頭,我要洗澡。」
10
母親離世了。
父親終日以淚洗面,更加迫切地想給季雲杉一個好家室。
至少,不能陪著季府沒落。
「我不嫁!」
「雲杉,你胡說什麼?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長姐第一次被父親扇了巴掌,我在一旁穩住因為氣急而有些呼吸不暢的父親。
「別生氣,父親有話好好說,長姐也是顧家心切。」
「你聽聽她滿嘴離經叛道,從古至今,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季雲杉捂著紅腫的半張臉,始終沒有流一滴淚。
她平靜地看著父親,什麼也沒說。
「都是我,我……」我胡亂地勸架。
「官洲,此事與你無關,你回屋去!!」
父親咳了兩聲,將我的手推開。
「可從頭到尾,長姐為家中做了如此之多,您一句說嫁就嫁,也要問問長姐啊!」
若無季雲杉女扮男出門談生意,隻憑著早年的一點輝煌,季府連今日都走不到。
「我是縱容了她!早年就不該心軟答應你母親,縱容她到處跑,我怎麼能……」
季雲杉眼眶通紅,從我懂事時就沒見過她哭。
可此時,她杏眼中一行清淚落下,眼中滿是堅毅:
「若我生成男子,早出去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您忍心將我推出去,做別人家的藏在四方院子裡的夫人?那您真是看錯我了。」
「就算是這樣也好,起碼也保了你一世富貴!若是留在家中,那才是真正地害了你。」
從始至終,父親不忍心將這一挑大梁讓季雲杉攔下。
他知道,到了最後,他這個最引以為傲的女兒,終將會承擔起家中所有。
他不忍心讓她跟著家中敗落。
那是他從來沒在她面前提起,卻在友人面前贊譽有加的寶貝千金,季雲杉。
江湖險惡,想在夾縫之中生存十分艱難。
父親是個生意人,他明白其中苦楚,不願讓女兒獨自一人承受。
兩人沉默,最後是父親離去,才得以終止。
我吩咐廚房拿來熟雞蛋,坐在長姐房裡包著紗巾給她熱敷紅腫的臉頰。
「對不起。」
季雲杉無奈一笑,對我說道:
「你道什麼歉?錯的不是你,這也不是誰的錯。哎呀你別折騰了,待會兒又在病床上發高熱,輾轉反側的,也隻有墨兄能照顧你,快回去。」
「長姐……我……」
「你回去,我沒事,再過幾日我會跟父親談談的,不吵架。我知道你最討厭吵架了,我答應你。」
「好。」
11
父親大病,連雲杉都沒想到。
郎中說是傷心過度,體內鬱結,才會突然病倒。
雲杉紅腫著雙眼,貼身照顧著父親。
在病倒昏厥那日,她泣不成聲,隻是口中不斷重復著自己會聽話,再也不頂嘴了等話語。
哭得像是犯了錯的孩童一般,可憐無助。
看到昔日做事大方、果斷的季雲杉這番傷心模樣,無人不掩面流淚。
「雲杉啊,你真的想好了嗎?」
父親在躺在床上,沙啞地問了一句。
「我聽父親的。」
她帶著哭腔,閉上眼,壓抑自己的內心。
再睜眼,眼眸再無靈氣可言。
隻是溫柔依舊。
父親嘆了一口氣,突然笑了一聲。
下人們被這一幕驚到,以為老爺是對季雲杉的妥協而滿意。
隻有離得最近的我和季雲杉,看到了他眼角滑落的淚。
父親緩緩張口,說:
「那你就陪著我吧,別出去禍害好人家了。」
12
季雲杉很有本事,得到父親的許可後又將季府送至曾經的輝煌,甚至更好。
父親病好之後做了甩手掌櫃,不管事也不談生意了,整天和一群友人去山溝溝釣魚。
「木頭,你去跟著老爺,他們一群人沒一個認路的。」
「那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