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兄在,我沒事的。」
木頭這兩天跟著老爺出去釣魚,曬得黑黢黢的,大牙一嗤,笑得雪白憨厚。
此時卻莫名其妙地拉著墨凌的手,鄭重地說了句:
「墨大哥,我家二公子就交給你了!!」
說完就跑了。
再跑慢點,我的耳光差點要跟他去了。
墨凌這時一手攬著我的肩,笑得不懷好意:
「恩公,今日無事,不如……」
「不行,今天溫時雨要來。」
我輕輕推開他的手,搖搖頭無奈道。
「又是那個買畫兒的?我不想你見他,你陪我。」
「別鬧,他出價不少呢。」
「我偏不。」
他雙手掛在我的肩頭,還晃啊晃的,嘴裡黏黏糊糊,動不動就「我要你陪我」等字句,纏得我頭疼。
墨凌近些日子越發黏人,幾次夜裡我都被他圈在懷裡不讓走,筋疲力盡的我也懶得掙扎。
第二天又總是下不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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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被季雲衫撞見,十分尷尬。
不過她似乎早就有所預料,隻捂住眼睛說了句:
「年輕真好,但要節制。」
然後留下一個背影溜了。
「就算我不去也得讓下人通報一聲,讓長姐招待一下,不至於失了禮數。」
「你在這等我,我去叫。」
我看著他遠去時還人模狗樣的身影,沉默地閉了眼睛。
「這條蛇能節制才有鬼。」
13
今日的雨下得兇猛。
我被這雨吵得提前起了床。
天已經亮了,我伸了伸懶腰,喚了一聲:
「墨凌?」
無人應答。
奇怪,平時一喊就到,風雨無阻的,難道還沒睡醒?
不應該啊,他那精神勁兒就算是激情一夜也沒見他露出一次疲倦的模樣。
難道真是這雨太大、太吵了?
我光著腳走下床,推開窗戶看了看院子裡的情況。
雨大得離譜,卻不起風。
我挽起衣袖,打算先去季雲衫那兒吃個早飯。
等等?
我手腕上的,咒印呢?
我來來回回地檢查自己腕上那條習以為常的咒印,此時卻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我下意識心頭一緊,也不顧穿沒穿鞋,冒著雨就飛奔去偏院。
「二公子?你去哪啊?打傘啊二公子!!」
木頭在身後不遠處叫喚,我已無心顧及。
我渾身湿透地推開進入無數次的偏院大門,迫不及待想看到ẗŭ̀ₜ那總是一身黑的挺拔身影。
沒有。
這也沒有。
床上也沒有。
棋盤邊也沒有。
怎麼連一點存在的痕跡都沒有。
「二公子?二公子你在找什麼?」
「木頭,他呢?」
木頭把傘打下,擦了擦額頭的雨水,奇怪道:
「墨大哥?他昨天就走了呀?他昨天不是去你房同你說過了?」
「昨晚?昨晚我不是在他這作畫嗎?」
「可是二公子,那是前天晚上的事了呀?昨晚你昏睡一天了,墨大哥說你身體不適,叫我們別打擾。」
「昨天……昨天我……」
「昨天你昏睡一天了,他沒跟你說?大家都知道墨大哥要走了,他說自己親自到你房裡跟你說的,叫我們別聲張……啊?難道說他沒……二公子?你去哪兒?」
我失神地逃離,大腦一片空白。
走?他走去哪兒?
他不是說要一直黏著我嗎?
怎麼都不告訴我?
最終,我倒在雨裡。
朦朧之中,我聽見長姐嘆氣。
14
我渾身滾燙,艱難睜眼。
季雲衫撐著頭,在我床邊小憩。
「長姐……」
雲衫緩慢睜眼,沒好氣地拍了我的頭。
「你那身子骨,你敢淋那樣大的雨?等你好了我給你一拳。」
我已經聽不進長姐在說什麼了,隻迫切拉著她的手放在臉邊,滾燙的兩行淚落下臉頰:
「長姐,我病了,你快讓墨凌來……我要見他……」
季雲衫聞言一愣,很快又恢復如初,溫聲道:
「阿舟,你得的隻是尋常風寒。」
「連ẗŭ̀⁰你也要瞞我?你知道他在哪,知道他是什麼對不對?」
「阿舟,你好好保重身體。」
「長姐……我想他。」
「你這又是何苦呢?你要知道你這身病就是他帶來的啊……」
「妖術也好,災厄也罷,我自知再無一見傾心。」
「人妖殊途,你就信他?」
「人生苦短,為何顧慮?」
季雲衫在我痛不欲生的懇求下,答應等我好了再一五一十地道來。
15
我見到了孩童時期的老道。
他與記憶中的模樣相同,似乎沒什麼變化。
老道摸了摸胡子,嘆了一口氣。
十年前,山林的小蛇誤食道長的丹藥。
意外化形混到了人間,可由於修行不足,很快就露出了馬腳。
它一溜煙變成一條小蛇,在無數來來回回的腳下閃身到一個菜籃子裡。
轉眼又被下人提回季府了。
小蛇乘人不備溜出菜籃,打算鑽到假山裡等到夜深人靜時再離開。
誰料中途就被發現了。
在各個棍棒的敲擊和丟擲中,它終於閃身到假山的坑窪深處。
也就是這時遇到了我。
而小蛇不諳世事,隻覺得被恩人救下歡喜得很。
無意留下蛇結咒。
凡是中了此咒,將與蛇結緣,待到成人之際作為此蛇的配偶。
成年後如果此蛇未在身側,將發高熱,久久不散。
道長抓回從季府溜出來的小蛇,決定去替它收拾爛攤子。
想過還沒有人間常識,又吃了大量丹藥的小蛇妖會無意給人下咒,可他萬萬沒想到,小蛇把咒下給了一個男子。
一臉黑線又覺得事情難辦的道長面不改色地胡謅了個借口先安撫對方家屬。
將小蛇帶入自己道觀內,教他人事,封他妖力。
罰他日日跪在觀前,受著鞭刑贖罪。
背上新傷添舊傷,傷口撕裂,愈合, 化膿, 再撕裂。
反反復復。
直到他成人之際。
隻需墨凌親自獻出這些年來的所有心力、情感、氣運, 最終打回原形封入壇內,此咒便可解。
而現在的墨凌,正在黝黑的石壇內, 虛弱地閉著綠色的眼睛。
不知死活。
16
「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萬一他死在壇底了呢?」
「那也要讓我親眼看看他的屍身。」
老道搖搖頭, 嘴裡念念有詞:
「年輕人莫要太固執喲……」
隨後帶著我去道館深處的一口旱井裡, 拿出了一個小黑壇子。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咒和符紙。
「你看吧。」
他將小壇子遞給我。
我接過手, 將它小心放在地上。
顫抖著手指將有些髒的符紙揭下,然後定了定神,隻覺得壇蓋有千斤重。
我鼓起勇氣拿開蓋子。
裡面,是一條幹巴巴的……蛇。
「墨……墨凌?」
我不敢碰它, 隻是愣愣地盯著。
突然覺得眼眶發脹, 淚水滑落。
「恩公?你怎麼在這?」
我驀然回首。
不遠處那個一身玄衣、氣宇不凡的男子不是墨凌是誰?
「你是墨凌?那它……」
老道長終於憋不住了, 笑到趴著捶地。
我一頭霧水, 被走來的墨凌攙扶起。
後知後覺才知道自己被老道耍了。
那壇子裡的, 不是真身,而是墨凌幼時褪的皮。
真正的墨凌, 早在前幾日老道長就於心不忍將它從壇子接了出來, 喂食了丹藥。
但他修為已廢, 除了能化形之外與普通凡人沒有分別。
「恩公, 這下不許不要我了。」
我閉了閉眼,抬手擦去臉上的淚痕, 面上笑得溫柔。
轉頭給了他一腳:
「你好大的膽子。」
17
不對勁。
長姐不對勁。
面前的季雲衫嘔吐完完後心虛地將目光轉移到別處,面對她已經微微隆起的腹部和這幾日上吐下瀉的異常。
我和父親相互對視。
「誰幹的?」
答案是溫時雨。
那個常來買我畫的有名富豪家的獨子。
也是那個讓無數少女一眼就愛上的俊男富公子。
我和墨凌摸摸下巴思索盤算。
當晚被墨凌抓來的溫時雨連連大喊誤會,而季雲衫卻一反常態, 暴躁地要他滾出去。
「衫兒,你明明說過要和我成親, 我許諾把所有家產贈你,你怎麼能一夜就跟我翻臉呢?」
「誰答應你了?我不嫁。」
溫時雨看季雲衫隆起的腹部, 淚如雨下地牽起——
我父親的手。
「嶽父大人, 我入贅行嗎?」
18
多年後。
「舅舅,我要大樹!」
「好, 舅舅教你畫。」
我抱著侄女小尋夢,在院子裡手把手教她如何畫樹。
她肉嘟嘟的小臉很是認真,在我懷裡噘著小嘴,一邊樹啊樹的,一邊晃著小腳。
「不要畫葉子!」
她突然說。
「為什麼不畫葉子呢?」
我問。
「讓它自己長!男子漢大屁股要靠自己!」
我被她這句莫名其妙的童言逗笑, 答應著說:「好。」
「我知道的,別人拿不走樹發芽的能力!」
小尋夢掙脫開我的手, 一邊在紙上亂塗亂畫, 一邊振振有詞地噘嘴。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便由衷誇贊:
「小尋夢真厲害。」
感受到一股冰涼纏上小腿,我心中略略一驚。
「小尋夢!你娘親喊你啦!」
溫時雨笑著在不遠處招招手,凌亂的領口露出曖昧的痕跡。
「爹爹!我來啦!」
她突然從我身上跳下, 快速飛奔到他身邊。
溫時雨笑著向我問了聲好,隨後抱起小尋夢往遠處走去。
「舅舅!晚上我再來!」
「好。」
我笑著應答。
我起身向臥室走去去,還能聽見遠處小尋夢奶裡奶氣地問溫時雨:
「爹爹,你身上好多蚊子咬的包。」
小尋夢很可愛。
但眼前這條蛇就不怎麼可愛了。
「恩公, 我也要抱。」
「多大蛇了,能不能正經一點?」
(至此,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