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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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內,身著大紅喜服的江至峤立於窗前,喜怒不辨,但眉頭微微蹙著。


汪貴恭敬回話:「是的,陛下,景大人說要回涿州。」


 


「那你宣讀聖旨時,她有沒有後悔?有沒有為她那幫手下求情?」


 


汪貴知道主子想聽什麼話,他面露為難,可又不能欺君:


 


「沒有。景大人還將您賜的那一百兩黃金,當做遣散費發了。」


 


「沒有?沒有想求見孤一面,也沒有提到位份的事?」


 


「景大人什麼也沒說。」


 


盧見薇說得對,這應該隻是景頤以退為進的手段。


 


若景她此時選擇放棄他、放棄這榮華富貴,那從前輔佐他的一片苦心豈不全都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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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個孤女,身上又沒什麼銀錢。


 


相信不出幾日景頤便會回來認錯,從此乖乖待在他的後宮。


 


他雖然沒能按照承諾娶她,但今時不同往日,能給她個嫔位已是格外開恩。


 


人貴自知,她和盧見薇不一樣。


 


盧氏是正經的名門望族,盧見薇是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


 


當初他初到京城,無人可用。隻有盧尚書賞識他、支持他,還答應要將女兒許配給他。


 


但朝中各方勢力都盯著這個皇後之位,懸而不決。盧見薇為了他,放著那麼多世家公子不嫁,等了七年,生生等成了京城閨秀中年紀最大的姑娘。


 


他不能辜負她。


 


盧尚書說,皇城司讓百官提心吊膽,攪得朝中烏煙瘴氣,不可再留。


 


盧見薇也提議,可以借此試一試景頤。若她是忠心待主,即便不當皇城司指揮使,做個嫔妃,那依然會盡心侍奉。


 


可若景頤不滿足於此,那也可以借裁撤皇城司一事,敲山震虎,讓她從此安分。


 


但她沒求、沒鬧,尋了個託辭,走了。


 


這一走,竟整整七日杳無音信。


 


江至峤覺著反常。


 


沒有銀子,她連一匹馬都買不起,她能去哪?


 


人應當是還在京城。


 


江至峤沉思許久,還是叫來汪貴:


 


「你可知,她……會在誰家落腳?」


 


汪貴跟伴駕七年,一下便明白他問的是誰:


 


「這……奴才在宮裡當值,景大人在皇城司辦公,平日往來並不多。奴才隻知道,景大人的官聲一直不太好,想來是獨來獨往習慣了。」


 


官聲不好?


 


皇城司是江至峤需要的一個靶子、一柄懸劍,景頤完成得很出色。


 


可她畢竟是天子近臣,不可能沒有人巴結討好。


 


「孤不信,她沒有交好的官員,難道也沒有收過賄銀?」


 


汪貴擦擦腦門的汗:「陛下,您有所不知,景大人身為女子,素來被文官士大夫們瞧不起。」


 


「而且景大人沒有自己的府邸,就住皇城司裡,為避嫌也從不單獨辦差。旁人想孝敬,也沒機會不是?」


 


江至峤無話可說了。


 


心裡莫名泛起幾分別樣的情緒。


 


他向來考慮的都是國家大事,平衡朝局。


 


卻從未想過,女子不同於男子。想要在百官中立足,女子得面對比男子多千百倍的艱難險阻。


 


景頤從不會將自己的難處講出來,江至峤便理所當然地忽視了。


 


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一切她的付出,連傷害,也要她理所當然自己消化。


 


這次,是不是真有些過了?


 


她一個孤女,身上還沒銀子,也不知這幾日在外面是如何過的。


 


「女子獨身,臨時能做些什麼活計?」


 


「漿洗縫補,或是幫廚洗碗。」


 


江至峤知道,這些景頤都不會。


 


「別的呢?」


 


「別的……那就是一些賣力氣的活兒了,碼頭裝船卸船,會要大量臨時工人。」


 


江至峤心驀地一緊。


 


五年前,景頤在戰場上為了救他,左肩中箭。


 


太醫說,她不能提重物,更別提搬貨扛箱。


 


從前意氣風發的女將軍,現在,卻要為了生計去做這些苦活累活嗎?


 


江至峤忽然感覺一股濁氣憋在心間,抒發不得。


 


悶得難受。


 


「別說了,陪孤出去透透氣。」


 


江至峤隻帶了汪貴一人。


 


他心緒很亂,走著走著,竟走到了昔日皇城司的辦事處。


 


回過神,不知不覺,天都黑了。


 


從前那塊他親手題字的匾額被摘除,小院也好幾日無人打掃,金黃的飄葉落了滿地。


 


景頤就住在後罩房。


 


江至峤很久未曾踏足過此地了。


 


裡面的陳設沒什麼變化,令他一陣恍惚,仿佛景頤沒走,皇城司還在。


 


可四周卻是那麼冷清。


 


櫃子裡,幾支釵環默默地躺著。


 


江至峤拿起一支珍珠步搖,他記得,這是他買給景頤的第一件禮物。


 


她很喜歡,當個寶貝似的捧著,笑得燦爛。


 


可惜,她沒什麼機會穿女裝,所以鮮少佩戴。


 


還有,那些寫著情詩的紙張,應是四年前寫下的。


 


身為正三品的皇城司指揮使,景頤每每交上的奏折字跡都慘不忍睹。


 


江至峤讓她練字,她不情願,故意要他握著手才肯寫。


 


他無奈順從,將人攬在懷裡,再次執筆。


 


景頤身上好聞的皂角香味兒縈繞在他鼻尖,令他的心緒蕩漾。


 


鬼使神差,他寫下一句情詩。


 


景頤不通詩文,還懵懂地問他是什麼意思。


 


他隻好漲紅著臉,落荒而逃。


 


……


 


想到這,江至峤感覺心髒加速跳動著。


 


那是久違的悸動。


 


他似乎隻對景頤有過的悸動。


 


江至峤怔怔坐了許久。


 


門外的聲響將他拉回現實。


 


「汪貴?」


 


「稟陛下,是方太醫忘了皇城司已被取締,來此處找景大人。」


 


找景頤?


 


江至峤拉開房門,蕭瑟的秋風吹來,夾雜著潮氣,伴著滴答聲。


 


又下雨了。


 


「找景頤做什麼?」


 


「回陛下,微臣今夜當值。想起景大人舊疾累累,每逢陰雨天,肩膀、手臂、雙膝,便會酸痛不止,順路來送她慣用的膏藥。」


 


方太醫話音剛落,一道驚雷在天幕炸開。


 


江至峤忽然想起來,七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他被刺客圍困在涿州驛館。


 


冰涼的雨滴簌簌落在他的臉上,鼻尖全是揮散不去的血腥味兒。


 


他不會武功,隻能手裡緊緊握著一把短刀,眼睜睜看著他的隨行侍衛節節敗退。


 


就在他將要絕望之際,景頤出現了。


 


她猶如神兵天降,一人之力扭轉局勢,救下了江至峤。


 


不止這一次。


 


五年前,他被太後和丞相聯手,逼去御駕親徵。


 


是景頤,義無反顧陪他披甲出徵。


 


是景頤,親自上陣,從屍山血海中爭下勝局。


 


還是景頤,撲來擋住了射向他的暗箭。


 


她救過他的命,一次又一次。


 


演久了囂張跋扈的權臣,讓他似乎也忘記了她本來的模樣。


 


那滿腔赤誠、不圖回報的模樣。


 


是呀。


 


他懷疑誰,都不該懷疑景頤的真心。


 


唯有她,才是一直陪他生S與共的人。


 


「汪貴……」


 


見江至峤欲言又止。


 


汪貴一下領悟了他的意思,慌忙跪下:


 


「想必景大人走時太急,竟連這慣用的膏藥都忘了,奴才這就差人去為景大人送膏藥!」


 


5


 


金柔兒的學堂,學生不多。


 


哪怕免束脩,大多數普通人家也不想讓一個勞動力,出來學這些沒用的詩詞文墨。


 


女孩嘛,以後總是要嫁人的。


 


因此,學堂隻聘請了一位女師、一位廚娘和幾個做雜事的婆子。


 


我不想為她們帶來麻煩,要求金柔兒保密我的身份。


 


她隻說我是新來的武先生,給女娃們教些簡單的拳腳強身健體。


 


眾人都對我的來歷很是好奇。


 


相處了幾日,晚飯後的闲話時,廚娘茹娘終於問了出來:


 


「阿景姑娘,你年輕漂亮,又一身武藝,為什麼也會和離呀?」


 


我微微一愣:「也?」


 


茹娘點點頭:「不瞞你說,我們這院子中,都是些命苦的女人。


 


「我那相公喝多了就喜歡打人。我被打得實在受不了,跑來了京城,有幸被柔兒姑娘收留。」


 


說著,她卷起一截袖子,小臂上是一道道時間也無法抹平的傷疤,觸目驚心。


 


我心下了然。


 


世道不公,女子若不是有難言之隱,又何苦要來這學堂謀生。


 


「都過去了,現在的日子很好。」


 


茹娘釋懷笑笑,又指指不遠處獨自看書的女師顧清儀:


 


「顧夫子出自書香門第,才高八鬥,助她的相公考上功名。但那挨千刀的竟然攀上郡主,想休了顧夫子。顧夫子留下和離書離去,擔心影響族中姐妹的名聲,也不敢歸家。」


 


「還有柔兒姑娘,風光高嫁伯爵府,可夫家瞧不上她是商賈出身,姑婆妯娌整日磋磨她。相公又是個不成器的,花她的嫁妝逛窯子、喝花酒。她想和離歸家,卻被娘家不容,才辦了這女學堂。」


 


茹娘拉起我的手,眼神真摯誠懇:


 


「阿景姑娘,既然在此相遇,從此我們便是一家人了。你也給我們說說你的故事吧。」


 


「茹娘,你別問了,阿景的情況和我們不一樣……」沒等我開口,一邊的金柔兒拼命衝她使著眼色。


 


我扯起一抹苦笑:「沒什麼不一樣。」


 


雖未有夫妻之名,但五年前,江至峤抱著受傷的我承諾要娶我為妻時,我便已經在心中將他當成了我的夫君。


 


我是真信了他的承諾。


 


真信了,才有瀕S掙扎的意志力。


 


真信了,才會不遺餘力助他。


 


真信了,才會在被他背叛時,感受到痛徹心扉。


 


6


 


我又編了一個故事。


 


故事裡,我和相公在涿州經營一間鏢局。


 


我拼S走了幾趟很兇險的鏢,終於協助相公將鏢局經營狀況穩定下來。


 


相公卻另有新歡,還懷疑我親自走鏢是否別有私心,將我趕出了家門。


 


聽完故事,茹娘一拍桌子:「呸,負心漢!」


 


顧清儀也將書卷猛地合上,憤憤道:


 


「男人全是忘恩負義的小人!」


 


隻有金柔兒猜到了我這個『丈夫』的真實身份,但她還是義憤填膺地說:


 


「皇……他也太欺負人了吧!」


 


話匣子徹底打開,茹娘還去抱了兩壇酒來。


 


我們四個女人大罵各自的前夫、互罵對方的前夫,酒意很快上頭。


 


茹娘和顧清儀不勝酒力,先倒下了。


 


有酒精作祟,金柔兒也說話再不避諱,她看著我的眼眸中是濃濃的心疼:


 


「我原以為隻有同我一樣的盲婚啞嫁,得不到幸福。沒想到你和皇上一起經歷那麼多風雨,最終卻還是不能修得圓滿。」


 


我無奈笑笑,仰頭將一壺酒飲盡:


 


「人心易變呀……」


 


說話間,雨滴噠噠落在房檐上,我的思緒隨之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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