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不記得我了嗎?」
我想說什麼,但發現這時候不管說什麼都顯得欲蓋彌彰,隻得沉默著。
沉默了半天,卻又不甘心就這樣放任時間流逝。
定定神,我重新開口。
「沈辭。」
「沈先生。」
我和沈辭助理的聲音同時響起。
孟盛桐踩著高跟鞋向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說:「你在席上要走了我的外套,出門好冷哦。」
話裡話外都帶著親昵和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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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到沈辭身邊,向我投來的眼神高傲不善:「這不是早上遲到的那個腕兒嗎?怎麼,早上的採訪了解得還不夠,還想要在私底下背著人再交流交流?」
「恰好遇到了。」我重新擺上職業性假笑,後退兩步與兩人拉開距離,「不打擾你們了,再見。」
拐出長廊,正巧在包廂門口碰見剛打完電話回來的領導。
拿下了沈辭的獨家採訪報道,他看起來心情不錯,連帶著對我也關照了幾句:「今天看你狀態不好,臉色怎麼這麼白。」
「下午準你個假,回家休息去吧。」
5
得了領導的命令,我在沈辭回到包廂之前,提著包逃也似的飛快離開。
我的確是累了,沾床就睡,很快就做起了夢。
夢境中,起先映入視野的是一片昏暗的天地,可見度極低,黑霧翻湧繚繞。
很快,一隻修長的手從上方伸下來,硬生生在這黑暗的空間裡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瞬間天光乍泄,眼前撥雲見日似的,頓時明亮開闊起來。
十年前的南城一中屹立在我眼前。
我和沈辭的交集源於還書,卻也止步於還書。
沈辭是整個年級的學神,常年霸佔光榮榜榜一,教導主任曾在升旗大會上眼含熱淚、聲情並茂地誇贊著說南城一中有了沈辭,是南城一中建校一百周年兢兢業業修來的福分。
這樣一個長得帥、個子高、學習又好的少年,無疑成了全校女生的夢中情人。
我曾不止一次下課在走廊上遇見女生給他遞情書,那場面,總是一堆人圍著起哄。
沈辭總是雙手插在口袋裡,闲散地斜靠在欄杆上,靜靜聽對方說完,而後低頭說一句抱歉。
偶爾,我也會站在人群的最後排,偷偷踮腳圍觀,在聽到他拒絕後,心底總會湧出幾絲慶幸和開心。
沈辭的班級就在我隔壁,所以我總會特意放學晚走幾分鍾,就是為了多偷瞄他幾眼,但是瞄他的女生太多了,所以我就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我清楚地知道,撿書,還書不過是我和沈辭這兩條平行線上一個短暫的交會點,等交會點一過,彼此又重新回到各自的人生軌道上,再無交集。
我向來不怎麼貪心的,也清楚沈辭這種人物永遠是高攀不上的,所以對他除了點愛慕的心思以外再沒其他。
可沒想到命運荒唐,居然給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從那之後,我就SS栽在了沈辭身上,再也直不起身。
那是高一下學期一個極其平常的下午,我正在上數學課,低頭做著筆記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從後面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我一扭頭,就看見班主任那張焦急的臉。
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了許多安慰的話才遲遲進入正題。
「姜初,你媽去菜市場買菜,被貨車撞了,當場人就沒了。」
這個消息,對於當時年僅十六歲的我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等我連滾帶爬趕到家時,狹小的家裡已經塞了一堆親戚,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如何安葬,費用誰出,就連我失蹤四五年不見人影的爸,也罕見地出現在了家中角落裡。
他沉默地抽著一根又一根煙,而後擺擺手:「怎麼省錢怎麼來吧,反正我沒錢。」
最後,一群親戚一拍即合,作了一個在大人看來無比正確的決定。
最省錢的方案就是把我媽的遺體遷入我奶的墳墓裡。
然而我奶生前刻薄惡毒,常常罵我媽,撺掇我爸打我媽,我媽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她。
若是我媽泉下有知自己的身後事被這樣安排,一定會感覺屈辱無比。
「你們滾!」我紅著眼,走到眾人面前用力咆哮著說,「都滾,我不許你們動我媽。」
親戚的討論聲漸漸小了,朝我看來的目光有悲憫、有可憐、有不可理喻、有嘲笑……
仿佛我的所有行為,在這群大人的眼中都是在胡鬧。
沒有人會去聽一個孩子的聲音。
他們站在道德高地,指責我不懂事,把我反鎖在潮湿陰暗的地下室,擅自為我媽舉辦了一場簡陋的葬禮。
6
在我媽下葬後的第三天,我爸李津帶回來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小男孩,說是我的弟弟,小三生的。
小三S了,他們爺倆沒地方住,就霸佔了我媽的房子,心安理得地留下來。
李津一邊往屋裡搬著行李,一邊說:「姜初,你媽S了,我也沒錢供你讀書,你早早輟學打工去吧,供你弟弟上學,咱家有一個出人頭地的就行了。」
那時,我剛剛把做好的晚飯端上桌,聽見這話,下一秒就掀了桌子。
緊接著就換來了一頓毒打。
他兒子李一鳴摁住我的兩隻手,而李津本人則拿著比手臂還粗的棍子,高高揚起,重重地抡在我背上:「S兔崽子,長本事了吧,敢掀桌子了。」
我硬是一聲不吭地扛過了這頓揍,趁二人半夜睡著,偷偷溜出家,跑去藥店買碘伏。
店員看著我手中皺巴巴的綠色紙幣,尷尬地笑了笑:「小姑娘,錢不夠啊。」
「對不起。」
我忍住想哭的衝動,默默接回紙幣走出藥店,隨後找了一個公園,在長椅上躺下。
脊背上的疼痛迫使我不得不彎起腰,蜷縮起身子。
四周漆黑寂靜,唯有蟲聲鳴叫,我SS咬著牙,忍著難挨的疼痛,握緊拳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背上的疼痛讓我如同置身烈火的烤架上一般,我SS咬著牙,打算就這樣熬過去。
熬不過去就算了。
睫毛因為疼痛劇烈地顫著,身體也因為冷意而開始發抖。
強撐著的意識在一點點彌散。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聲幹淨的少年音。
「姜初,這麼晚,你在這裡幹什麼?」
像是一團明亮的光影刺進厚實的濃霧裡,隨後一點一點衝散黑暗。
我眨眨眼,眼前有片刻的清晰。
沈辭正蹲在我面前,蹙著眉頭,疑惑地看著我,一雙眼珠黑得純粹。
我搖搖頭,想要微笑示意我很好,但是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眼淚無法控制越流越多,到最後,我直接放棄抵抗,就這樣趴在他面前,肆意地大哭。
少年明顯沒有遭遇過這種狀況,所以脫口而出的安慰話語也顯得那麼笨拙可愛。
「啊,你,你別哭啊,我最怕女孩子哭了。」
「你有什麼委屈可以回去告訴你爸媽的,這麼晚一個人在這裡不安全。」
他不提還好,他一提爸媽,我哭得就更加傷心了。
到最後,他放棄了言語安慰,開始手足無措地拍著我的背,哄貓一樣:「啊,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沈辭正好觸碰到了我背上的傷口,我疼得小聲嘶了一聲,剛好被敏銳的他聽見。
他慢慢把目光落在我的背上,看見我血肉模糊的後背之後,緩緩抿起了唇,冷了嗓音:「誰幹的?」
沈辭背著我,跑到最近的一家醫院掛了急診。
我趴在他的背上,意識已經開始漸漸消散,隱隱約約聞見少年身上清淡的薄荷柑橘味,如同薄陽曬過的凜冽皂香。
迷迷糊糊間,我聽見醫生問:「你跟病人什麼關系?」
「我是她哥。」
少年回答得毫不拖泥帶水。
7
再回到學校上課,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
其間,我爸找不到我人,連著來學校鬧了兩回,這下全校人都知道我有一個嗜賭成性、性格暴躁的爸。
從此之後,每一個經過我的同學,看著我的目光總是帶了點同情和憐惜。
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裡說:「你爸說交不起你的學費,準備給你辦退學,學校考慮到你的成績還算不錯,可以減免你的學費,不過生活費可能需要你自己想辦法。」
隻要能讓我上學,什麼辦法我都願意嘗試。
我開始過起了白天刻苦學習,晚上辛苦打工的日子。
許多地方不收未成年,隻有一家夜市攤的老板見我機靈肯收留我。
然而夜市攤這個地方魚龍混雜,男人喝醉酒後就開始動手動腳。
我剛把一盤燒烤送到桌上,桌子對面的男人立刻眯起了色眯眯的眼睛。
「小美女。」他輕佻地吹了聲口哨,「今年多大了?」
我沒理他,轉身回去端菜。
男人突然發了怒,站起身把我往懷裡拽,我嚇壞了,但無奈力氣小,掙不脫他,隻能任由他把我往懷裡拉。
臭烘烘的嘴巴貼著我的臉,幾乎要把我燻吐。
老板正在後廚忙,周圍的人冷漠地看著,無一人肯上來幫忙。
就在這時,一個綠酒瓶子突然在男人頭上砸開花,男人後知後覺地抬手,摸了一手的溫熱液體。
緊接著他腿一軟,就癱倒在地。
身後沈辭的身影漸漸顯露出來。
少年身著白 T 黑褲,兩指修長,拎著半截啤酒瓶,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男人。
雲泥之別。
沈辭的眼底布滿厭惡。
躺在地上的男人捂著頭蹬了兩下腿,指著沈辭,你你你半天才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你是誰?」
「老子是你爹。」
沈辭惡狠狠地撂下這句話。
隨後從口袋裡拿出一隻黑色皮夾,從裡面掏出數十張百元大鈔甩在男人臉上:「自己去醫院看,不夠的話去沈家報我名字拿錢。」
男人抓著錢,連帶著同伙一起,慌裡慌張跑了。
沈辭收回目光,渾身褪去戾氣,笑眯眯地看向我,露著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招呼著:「忙完跟我們一起吃啊。」
沈辭重新坐回男生堆裡,他們坐在店前臨街的四方矮桌上,一邊吃一邊嬉笑著。
我回到店裡,圍著圍裙刷碗洗筷,和他僅隔著一面玻璃,卻仿佛隔了一個世界。
老板湊上前問我:「你認識他?」
我把洗好的碗筷放進消毒櫃裡:「同學而已。」
「唉,我還以為你和他有什麼呢,但是又想想,如果你真和他有什麼,那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刷碗了。」
「嗯,他很厲害嗎?」
「你是他同學,你都不知道啊?南城沈家,國內排行前幾的富豪,家裡搞高端電子產業的。他旁邊坐著的那群男孩兒,個個家裡都是頂尖有錢,今天能在這裡見到他們,也是讓我這小店蓬荜生輝了。」
說來慚愧,暗戀沈辭這麼久,我從來不知道他家境這麼好。
所以家境這麼好的沈辭,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隨手扔出的一沓鈔票,是我要在這裡辛苦幹半年才能掙回來的。
我和沈辭慢慢熟悉起來。
燒烤攤因為效益不好,閉店了,我面臨著重新找工作的窘境。
沈辭知道後,便主動提出說要我為他補課,一小時酬勞一千。
我拿著他最新出爐的期末考成績單,哭笑不得。
數學,理綜皆是年級第一,你要我怎麼給你補?
沈辭卻完全不當回事,理所當然地說:「那不還有語文拖後腿嗎?」
我倔強地推開少年伸來的援手,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沒關系啊,我自己可以找到的,你最近不是在忙物理競賽,就別為我操心了。」
他擔憂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姜初。」
我故作輕松地聳了下肩,同他並排坐在江邊的椅子上,抬起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沒關系的,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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