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現在怪我了?你現在怪我了?!」


 


「當時是誰說借讀費太貴,讓我想想辦法的!又是誰嫌沒賺到錢,回去沒面子,硬是拖了六年、拖到丫頭要上初中了才肯回去的?是我嗎?」


 


劉建忠:「拖了六年又怎樣,她花的錢我有少付一分嗎?我每天拼S拼活地上班賺錢為的是誰?你這些年每天就知道打麻將,買衣服,攀比,有賺過一分錢?」


林雲霞氣得聲嘶力竭:「劉建忠,你混蛋!!」


 


32


 


隨著事情的發酵,越來越多有關劉朝祺的事情被知情人提供了出來。


 


小學同學說看見她尿過血,吃過垃圾;同村居民說經常聽見羅素珍打罵孩子的聲音,說李家兄弟還給村民吹過牛;老師說她在一場重要的期末考試中寫《我最愛的人》,交了白卷……


 


林雲霞每天默默關注著,突然就想女兒了。


 


可是翻遍了家裡的照片,始終沒有女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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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有一次和女兒吵架,當著女兒的面就把兩人的合影撕碎了。


 


那時她說什麼來著?


 


她說林歡比女兒好一千倍,說這個女兒她不要了。


 


林雲霞的眼睛有些酸澀,用手背沾了沾,然後在麻將室角落的快遞箱裡找到了女兒的畢業證和各種榮譽證書,「劉朝祺」三個大字依舊清晰如前,可粘貼的證件照都沒了蹤影。


 


她去翻女兒的朋友圈,去翻她的博客,卻發現上面竟沒有女兒的一張照片。


 


哪怕隻是背影,也沒有。


 


她突然,就記不起女兒的模樣了。


 


輪廓,眼睛,眉毛……


 


她怎麼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明明年前女兒還在家裡住了一個月,明明她就在自己面前晃悠,每天走來走去,和自己爭吵不休。


 


怎麼就是想不起她長什麼模樣了呢。


 


她在微信和短信上都給劉朝祺道了歉,並沒有收到回復。電話,依舊是關機中。


 


33


 


李耀平、李家興兄弟倆S了。


 


一個從農用車上摔下來被後車碾壓,當場S亡。一個在家喝農藥而S。


 


據說是在當地公安機關收到報案,卻因為年代久遠,證據不足而做出不予立案的決定後不久。


 


2 月 14 日。


 


劉建忠被查出了三年前的重大違規,被辭退了,連賠償金都沒有領到。


 


據說他那天垂S掙扎不肯離開,體面了一輩子的人,又耍無賴又吵著要見女婿,臉漲得通紅,後來還是被保安拖出去了,連孫總的面都沒有見著。


 


誰知回家後再遇噩耗:林雲霞竟然要和他離婚。


 


因為當天林雲霞收到了女兒發來的一封郵件,其內記錄著父女倆因多年前的強奸一事而產生爭執的錄音。


 


原來劉建忠早在十四年前就知道了林雲濤S亡的真相,卻打著為女兒好為妻子好的名義讓女兒保持沉默。


 


「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父親,女兒受了委屈你一聲不吭,就跟個沒事人一樣。」


 


「那我應該怎麼辦?把你哥嫂從土裡扒出來?人都S了我應該怎麼替她出頭?」


 


「可是姓李的兩個畜生還活著!」


 


「他們也S了。」


 


「他們是因為你S的嗎?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欺負了你姑娘的畜生還好好的活著?你沒心嗎?不難受嗎?」


 


劉建忠哼了一聲,一臉正義地說道:「善惡終有報。你看,他們的報應不是來了嗎?」


 


「呸!我看你就是個懦夫!一個沒本事又S要面子的窩囊廢……」


 


「啪!」劉建忠打人了。


 


林雲霞昂著頭,頂著火辣辣的臉,用一雙鄙視的眼睛輕飄飄地盯著他,道:「所以你不是不敢打人,你隻是不敢打外人。」


 


34


 


2 月 28,劉朝祺 27 歲生日的前一天。


 


林雲霞收到了女兒的最後一封定時郵件。


 


郵件中附有銀行卡的密碼,及一段簡短的文字。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知道我S亡的消息了吧……」


 


剛看見第一句話,林雲霞的心髒就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霎時覺得天地都開始扭曲起來,屏幕上的字跡暈暈散散,無法看清。


 


她堪堪定住身形,又伸出微顫的手指,SS摳住了座椅的靠背,指甲因太過用力而發白,字跡這才重新聚攏,並逐漸清晰。


 


看見她的異樣,劉建忠也聚攏了過來。


 


「肺癌晚期,治不好了。


 


抱歉沒有活成您心中女兒該有的樣子,也辜負了您之前願我朝氣蓬勃、平安吉祥的期待。臨別之際,我想給您匯報一下我的一生。」


 


「我當了 6 年的留守兒童,做了 6 年的住讀生,在津城學習加工作共耗時 8 年。


 


品嘗了大盤雞,油潑面;


 


坐了火車,地鐵;


 


看過了鄉村的泥濘和朝露,城市的煙雨和星辰;


 


讀了不算少的書,認識了不太多的人;


 


大半生都在漂泊,卻來不及欣賞一處風景;


 


沒看過電影,沒吃過外賣,沒浪費過任何一個休息日,花過一分不該花的錢;


 


有堅強地活過,但很遺憾,結局沒有成功。


 


2023 年 2 月 28 日,很抱歉我隻能把生命延長到這裡了。


 


體會過,很繽紛,不遺憾。


 


媽媽,我把 27 歲的劉朝祺還給你了。


 


連同她享受過的人生,用過的錢,從你身上掉下的血肉,一點不剩地還給你了。


 


林雲霞女士,在餘下來的日子裡,願你幸福。」


 


林雲霞將文字前前後後翻閱了幾遍,突然給自己披上外套,又把鑰匙、身份證、瓶蓋、牙籤盒等亂七八糟的物件往包裡塞,倉皇無措的樣子,劉建忠拉都拉不住。


 


「別碰我,我的祺祺怕是要尋短見了,我得去找她。」


 


「卡呢?」


 


她看向劉建忠,嘴唇都沒了顏色,問:「祺祺給的銀行卡呢?」


 


「快拿出來給我,我去還給她。」


 


「她的錢我一分都不要。我要她的錢幹什麼?她想還清我的債,呵,想都不要想!」


 


林雲霞有些語無倫次地碎碎念,將劉建忠錢包裡女兒給的銀行卡抽走後,又拿走了抽屜裡的存折和金條。由於手不穩,光滑的金條往地上掉了好幾回。


 


嘴裡是一刻沒停。


 


「祺祺得了肺癌,我得去救她,我得讓她好好活著,讓她看看我又為她付出了多少,看她到底還不還得清……」


 


「別拿了,全拿出來小心弄丟。」


 


劉建忠想攔,卻攔不住。因為這一刻,林雲霞的力氣大得出奇,倔得跟頭牛似的。


 


一次次拉扯中,劉建忠終於忍無可忍,喊出了那句話。


 


「還救什麼救,她早沒了,S透了!」


 


林雲霞一頓,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又翻出手機不斷地佐證:「不可能,她剛給我發過消息,你看,你看,13 點 16 分,就是剛才,不信你自己看……」


 


「都是定時發送的。」


 


劉建忠將掉落的金條撿起,擦了擦,放好,不敢看林雲霞的眼睛。


 


聲音也是低到聽不見:「除夕前一天我們就見過她的屍體了,你忘了嗎?」


 


「那不是祺祺!」


 


怎麼可能,那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她的祺祺,怎麼可能在那個時候就離開了。


 


林雲霞松了口氣,趕緊否定,「祺祺根本就不長那個樣子!」


 


那個樣子她好陌生,好陌生,眉眼輪廓她都沒有一點印象。


 


她敢篤定她不認識那個人。


 


劉建忠:「她的右手小指上有道疤,是三歲那年被鐵絲勾過留下來的。我看見了。」


 


又補充:「不過我沒敢看,當時聽你說不是,就沒說這個。」


 


林雲霞一愣,屍體的手指她還真沒注意。


 


但還是不信:「那也不是。」


 


祺祺不長那樣。


 


才半個月不見,怎麼能瘦成那樣呢。


 


劉建忠突然就笑了。


 


「我剛查過了,肺癌晚期是會吃不下飯,暴瘦的。」


 


失業的打擊讓他顏面盡失,這段時間蒼老了不少,此刻又意識到已經喪女,一笑起來,有一種窮途末路的悲壯。


 


隻見他語帶嘲諷地問:「雲霞,你真的記得祺祺長什麼樣子嗎?」


 


「當然……」


 


林雲霞想反駁,但又無從開口。


 


因為林雲霞不記得。


 


印象中的祺祺寡言少語,喜歡低著頭,縮在角落。常年不修剪的劉海耷拉下來,總是遮住她大半張臉。


 


林雲霞老奚落她:「年紀輕輕,卻沒有一點朝氣,活著像個鬼。」


 


她在家的這些天,林雲霞也沒好好看過她一眼。即使她在跟自己講話,即使她就坐在自己面前。


 


最後的印象,還停留在她聽聞家裡被撬門、匆匆趕回去看到的那一面。


 


那天女兒化著濃妝,自己隻看了一眼就嫌棄地撇開了頭,說了一句:「真醜。」


 


「我的祺祺……」


 


霎時間,林雲霞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無盡的寒冷吸走了她的一切能量,心裡的那點可笑的傲慢啊,全部土崩瓦解。


 


35


 


兩人匆忙趕到殯儀館。


 


卻被告知劉朝祺的屍體已經火化處理,並被人領走了。


 


那人自稱是S者的未婚夫,卻在停屍房裡罵了好久。


 


「你怎麼能讓別人領走?她是我的孩子啊!」


 


面對夫妻倆提出的質疑,工作人員滿臉鄙視,問:「你們不是來認過嗎,怎麼連自己的親閨女都不認識?」


 


劉建忠解釋:「她是肺癌S的,瘦脫了像,我們不知道她的病情,一時沒認出來。」


 


「誰說她是肺癌S的?」工作人員否認。


 


「年前不是下了好幾場大雪?她是凍S的。」


 


工作人員很是唏噓:「找到的時候褲子全是湿的,都結冰了。」


 


36


 


劉朝祺的追悼會沒有辦,據說燒了後直接送進了公墓。很低調,全程沒有任何旁人參與,也不知埋在了哪裡。


 


親朋好友都不理解,質問兩人為什麼冷落了孩子一輩子,連個追悼會也不給辦。


 


「省錢也不是這麼個省法。」


 


兩人無從解釋。


 


他們沒有遺體,沒有骨灰,甚至連劉朝祺的遺像都沒有一張。


 


他們如何舉辦?


 


又如何解釋連自己孩子的遺體都認不出來這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們也曾攔過孫培政的車,找他討要骨灰,但孫培政卻隻回了兩個字:「撒了。」


 


他並不搭理二人,並在三月搬去了海市,再也沒回來。


 


其實對林雲霞來說,現在的生活和以往並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也是老兩口,加一個不歸家的孩子。


 


但林雲霞的心裡總是空落落的,總能在某個不起眼的瞬間,就彌漫上無法訴說的愁。


 


不小心瞥見一個字,就想起了給女兒起名字的時候。


 


她給她起「朝氣」的朝,寓意著平安的「祺」,願她一生活潑快樂,平平安安。


 


後來,女兒活得S氣沉沉,膽小怯懦,沒有半點孩童該有的朝氣與天真,陰鬱沉默的樣子像個垂S的老人,讓她提不起半點喜歡。


 


可她的女兒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她也會張著胖乎乎的小胳膊求抱抱,蹬著白嫩嫩的小腳丫往她懷裡蹿,撅著紅嘟嘟的小嘴巴在她臉上留下大片的口水印。


 


就因為她初叫「媽媽」時自己笑了,她就扶著床欄,仰著小腦袋,衝自己叫了一整天的「媽媽」,得到回應後就開心地手舞足蹈,咯咯傻笑也不知道疲累……


 


她明明是生日許願也要和爸爸媽媽永遠在一起的孩子啊,怎麼會離開。


 


怎麼能舍得和自己斷絕關系。


 


直到某一日,林雲霞輾轉許久,弄到了 2008 年元旦時女兒班級聯歡會的視頻。


 


五年級。


 


她的祺祺坐在角落,瘦瘦小小地被歡騰的人群淹沒,卻比誰都要顯眼。


 


因為她是全班唯一沒有穿自己衣服的人,也是唯一沒有帶零食、桌面空空的人。


 


她穿著汙跡斑駁的藍白色校服,捂著一不小心就從拉鏈炸開的口子裡露出的、鏽紅色幹癟鼓坨的袄,長長的劉海下,眼睛SS地盯著屏幕上家長們對各自孩子的新年期許和祝福。


 


孩子們穿著各自最漂亮的衣服,互相交換著零食。


 


她的祺祺,吞著口水,卻連眼睛也不敢瞟一下。


 


局促得,像個誤入高檔宴席的乞丐。


 


那一天,所有孩子都收到了家長準備的驚喜視頻,除了祺祺。


 


可她的笑容卻沒有一刻落下過,更是在老師引導孩子們感恩父母時說得比誰都大聲。


 


「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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