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陽春三月,杏花漫天。


宋景珩來時,春江正跪在杏花樹下給我燒紙錢。


宋景珩暴怒,跑過去踢翻火盆。


「春江!你幹什麼!為什麼要咒月蔻死?」


春江愣了一下,繼而冷了神色。


她恨恨的望著宋景珩,眼底蓄滿了眼淚。


「皇上,月蔻姑姑曾說,與你生生不見,她如今已然故去,請你全了死者之願。」


宋景珩呆住,似是想起了那天。


漫天飛雪,人間素白。


我說,莫要後悔。


他答我,決不後悔。


宋景珩跪在了我墓前。


故人已逝,在他驀然回首,拼命追尋的時候。


宋景珩一聲一聲的喊我的名字,撕心裂肺的哭喊著。


「月蔻,我悔了,我真的悔了……求你,再見見我。」


可是,我早已灰飛煙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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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冷眼看他,半晌,她吐出一句。


「皇上,當日姑姑掌摑貴妃,是因為她摔碎了皇上送給姑姑的玉鈴鐺。」


「姑姑視那玉鈴鐺如命,又是御賜之物,所以她才動了手,是您不分青紅皂白,偏信一方。」


「如今,您又何必來擾了姑姑的清靜。」


宋景珩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我蹺著腿坐在石碑上,笑著看他。


我知道他聽不見,可我卻沒忍住,問了一句。


「宋景珩,你不是說,決不悔過嗎?」


如今,你在哭什麼。


宋景珩啊,我不是住進悽霜閣就死了的。


我在悽霜閣住了整整二十八天。


這期間刮過風,下過雪。


梅花枝被壓斷,又長出新芽。


這是漫長的二十八天。


可是你一次都沒有來過不是嗎?


甚至從未想起我,不是嗎?


你如今,又悔了什麼。


是猛然覺得愧疚,還是發覺自己愛的一直都是我。


隻是無論歉疚還是愛。


我都不想要了啊。


我已赴陰曹,不見人間燈火昏昏。


也與俗世之人,永不相見了。


8.


宋景珩失魂落魄回到金鑾殿,傷口崩開,血流不止。


太醫又被傳來給他包扎傷口。


他一直眼神空洞的盯著前方,太醫勸他,莫要多思多慮。


宋景珩恍然,開口問道。


「月蔻死了,你可知道?」


太醫一愣,嘆著氣點頭。


「月蔻的身子,早就如同秋葉破敗,她上一次找臣時,便已是強弩之末,活不過一月了。」


「活不過一月……那便是,三個月前,她就已經死了……」


宋景珩低聲呢喃。


他似乎想起他都做了些什麼。


宋景珩仰起頭,似是自怨,似是懺悔。


他到今日才明白我當時的話是什麼意思。


「原來,那句生生不見,不是賭氣,是在警醒朕啊……」


「月蔻,月蔻,朕知道錯了。」


一代帝王,威儀盡失,悔過痛哭。


我卻隻覺得好笑。


宋景珩,你一向聰慧,怎麼這次這般遲鈍呢。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抓著太醫問道。


「不對,月蔻才多大,隻比朕大三歲,如何就秋葉破敗呢!你莫非是在诓騙朕。」


太醫嚇得跪下,大呼不敢。


「皇上,月蔻早年替您嘗藥,身子早就不行了啊。」


宋景珩猛然愣住,急切的問道。


「嘗藥?朕為何不知道?」


宋景珩當然不知道,因為我從未想過告訴他。


他做皇子時,曾大病過三年。


我怕有人趁機在他的藥裡動手腳,次次都是熬好了藥自己先喝,沒問題再端給他。


我從未說起,因為我覺得為了心愛的人做什麼都值得。


後來,他娶了沈拂雪。


我更覺得沒必要開口。


沒有哪個女人想得到一個男人的感恩和愧疚,她們想要的都是珍視和憐愛。


若是得不到,那感恩要來做什麼呢?


心如枯木,豈是一點甘霖便能重獲新生的。


宋景珩將太醫趕走了,他呆滯的躺在榻上。


半晌,他喊來周祿。


「去,張貼皇榜,就說朕要找道士進宮。」


「誰若有本事讓陰陽重合,生死相見,朕重重有賞。」


周祿張了張嘴,似乎想勸宋景珩一句。


可是對上宋景珩陰沉的目光,他還是閉了嘴。


周祿在外尋了半月,倒真叫他尋來了一個據說能呼喚亡魂的道士。


道士一進金鑾殿就皺了眉。


他告訴宋景珩。


「皇上真龍天子,您的金鑾殿本應該陽氣充足,隻是貧道卻察覺到了陰魂的氣息。」


宋景珩驚喜的瞪大眼睛。


「真的嗎?你可知是誰?是不是叫月蔻?」


道士搖頭,說他看不出來。


宋景珩又失望的垂眸。


「不過貧道能讓皇上見到想見之人。」


宋景珩又高興起來,忙不迭的問要準備些什麼。


道士要他找件我的舊衣裳,或是帶著我氣息的什麼東西。


宋景珩叫人來找春江要。


春江說,這些日子陸陸續續都燒掉了。


他又去找我用過的東西,可惜日子太久,我的氣息早就散了。


宋景珩坐在殿中,兀自出神。


「月蔻,你當真什麼都不留給朕了嗎?」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站起身來,翻箱倒櫃的找著。


我疑惑的站在一邊看。


宋景珩翻來翻去,從箱子的最底下摸出來一個荷包。


我瞧著眼熟,仔細一想才想起來。


這是我曾經繡給宋景珩的,裡頭還有我的一縷發絲。


難道我離不開皇城,是因為我的發絲還在別人手裡?


老人說,一縷青絲一縷魂。


難不成是因為這一縷發絲將我的遊魂困在了這裡嗎?


沈拂雪進宮後,我再未見宋景珩戴過這荷包。


我一直以為他丟掉了。


沒想到他還留著。


宋景珩抱著荷包,滿臉眷戀。


「月蔻,還好還好,朕沒有把它弄丟了。」


宋景珩依著那道士的話,把荷包放在枕邊,微笑著入睡。


我嘆了口氣。


若是他不丟掉荷包,我怕是永遠走不出皇城。


正想著,一股強大的吸力忽然將我吸了進去。


天旋地轉後,我穩住身形,四下環顧。


皇城還是那個皇城,安靜,寒冷,充滿了算計。


可是宋景珩的眼神,卻一改往日冰冷,熱切的像是融了一團火在裡頭。


他顫抖著聲音,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


宋景珩張了張嘴,好半天隻喊了我一聲。


「月蔻,是你嗎?」


我皺起眉頭,想起了那道士的話。


那道士的確有些本事,竟真能叫陰陽相見。


可是他怎麼不問問我,想不想見呢?


活著時我就身不由己,死了也沒人在意我的想法。


我嘆了口氣,問了一句。


「宋景珩,你何必呢?當初是你自己說的,決不悔過。」


宋景珩愣了一下,想來拉我的手,被我躲了過去。


他失落的收回了手,語氣卻還是帶著一絲歡愉。


「月蔻,朕知道錯了,你還在生朕的氣嗎?」


「是朕從前不懂,不知道心裡愛的人一直都是你,是朕不好,你能不能原諒朕。」


我似是聽了天大的笑話。


宋景珩,我們之間早就沒什麼原不原諒了。


原諒是活人之間互通感情的東西。


可我是個死人。


原諒對我來說,就像陽間人的眷戀。


除了活人自己在意,便再無用處。


我活著時便不喜歡這個詞。


有傷害才會有原諒。


傷害都有了,那原不原諒還重要嗎?


我害死一個人,求得對方原諒,難道他就不死了嗎?還是說,他就能得到什麼好處了?


什麼用都沒有。


與其說宋景珩在求我原諒,不如說,在求他自己的一份心安罷了。


我搖搖頭,跟他說。


「宋景珩,事已至此,什麼都沒必要了。」


「你若真覺得有愧於我,那你就放我走吧。」


「你醒來後焚燒掉那個荷包,我就能離開皇城。」


「你若還有半點良心,就不要將我困在此處。」


「外面天地廣闊,放我去看看。」


宋景珩紅了眼眶,問我一句。


「月蔻, 你便這般不想留在朕身邊了嗎?曾經,我們明明那樣相愛啊。」


我譏諷一笑。


「宋景珩, 你也說了,那是曾經啊。」


「而且,我們相愛的時候,你在我面前, 從來不會自稱朕。」


所以宋景珩心裡,他還是皇帝,我還是奴婢。


他已經低下頭求和。


我便應該原諒他, 心甘情願的留在他身邊,彌補他心裡的歉疚。


可是那我呢?


我的感情呢?我的感受呢?


宋景珩,你承認吧。


你早就, 沒那麼在乎我了。


宋景珩語無倫次的想解釋。


我疲憊的揮揮手。


宋景珩沉默下來,終於, 他點了點頭。


「月蔻,如果這是你最後的心願,那朕願意成全你。」


他又奢望的開口。


「下輩子, 下輩子好嗎?你等等朕,朕來尋你。」


我笑了一下, 不置可否。


宋景珩, 你知道何為言靈嗎。


那便是我說過與你生生不見。


那我們便沒有來生。


9.


宋景珩醒來後, 悵然若失。


他想了又想, 掙扎了又掙扎。


最後他叫來周祿, 讓他去燒掉荷包。


我本是想躲著。


「(閉」「皇上,您不是說, 這是月蔻姑姑最後的東西嗎?」


宋景珩茫然的抬頭,又自嘲一笑。


「嗯, 她不想見朕,朕不願再強求她。」


默了半晌,他痛苦開口。


「是朕對不起她,有何顏面求她回心轉意。」


我撇嘴。


這出深情大戲,宋景珩真是唱的極為出彩啊。


周祿燒掉了我的荷包。


我頓時覺得身上一輕,慢悠悠的向空中飛去。


我越過宮門, 越過皇城, 一直飛向遙遠的天邊, 見到等在那裡的黑白判官。


判官見我皆是嘆氣, 感慨一聲太苦, 太苦。


我在陰曹停留許久,不願轉世為人。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我倦了, 所以不願再入世。


判官憐我一世悽苦, 許我停留弱水之畔。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天, 有人告訴我。


故人求見。


我猜到是誰, 於是我搖頭。


「不了,我說過的,生生不見。」


宋景珩,你再也尋不見我。


也不必再尋。


芳華沉沉, 攬月為蔻。


日後,我便化作一點星辰。


無人背叛,無人辜負。


睜眼看人間繁華。


閉眼便是往昔一年又一年。


(完)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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