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驚詫,挑眉注視著他。
宋景珩看著我,緩緩開口。
「月蔻,朕記得你怕冷,若你願去給拂雪道個歉,便可以回寒秋閣去。」
我搖頭,哂笑道。
「不必,哪裡都是一樣的。」
「人心都冷了,住哪裡都覺得寒風凜冽。」
宋景珩臉色陰沉,一句話都不與我多說,轉身欲走。
我望著他的背影,歪了歪頭。
這麼多年過去,宋景珩高了,也壯碩了。
做皇子時的卑微和狼狽悉數褪去,現在的宋景珩,高貴威嚴,掌天下,判生死。
所以,我們再也無法並肩。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春江的話來,於是我喊住他說道。
「宋景珩,此別便是生生不見,你可莫要後悔。」
宋景珩腳步一頓,側身回望,冷眼看了我半晌,拂袖而去。
天空中又飄起大雪,我低著頭站在原地。
宋景珩那句決不悔過穿透茫茫飛雪,砸在我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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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我心底的最後一絲希冀悉數砸碎。
春江小聲的喊我,我這才回神。
我笑笑,跟她說。
「走吧,我們進去吧,還要趁著天亮,生些炭火。」
4.
我的病愈發嚴重。
冷宮不準請太醫,我隻能生挺著。
春江想去找宋景珩,被我攔了下來。
沒用的,沒用的。
就算我把尊嚴和體面都踩碎又怎樣。
換不來宋景珩半刻回眸的。
那天寒風蕭瑟,大雪壓斷了半樹梅花。
我躺在榻上,春江在一邊拉著我的手哭。
我回想著我短暫又悽苦的一生。
我來時無人知曉,走時也悄無聲息。
整個宮裡隻有春江知道,月蔻死了。
我痛,渾身都痛。
痛的意識模糊的時候,我開始絮絮叨叨的和春江說話。
「春江,我剛入宮的時候,沒有什麼銀子打點分配差事的公公,就被安排去伺候最不得寵的宋景珩。」
「他生母低賤,早早辭世,他也不得寵,日日被人欺負。」
「我剛伺候他的時候,他以為我和以前那些伺候他的人一樣看不起他,巴不得他趕緊死好離開他那破院子,可是我沒有,我陪了他整整十年。」
「有一年冬,他病的快死了,我出去給他找藥,撞見二皇子他們,他們說隻要我磕一百個響頭,就給我藥。」
「我真的磕了,磕的頭破血流,可是我把宋景珩救回來了。」
「他說他愛我,他要給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叫我這一生都不需要再跪任何人。」
「八王奪嫡的時候,他趁機起兵,殺入皇城。金鑾殿的臺階那麼長,他就牽著我的手慢慢的走,一路走到了那頂峰。」
「那天,大慶有了個昭華帝,我卻再也沒有我的宋景珩了。」
「愛我的是宋景珩,不是昭華帝。」
「春江,春江,我好疼啊,我好像看見宋景珩了……」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慢慢變成了低聲低喃。
春江忍著眼淚,把耳朵湊近我嘴邊聽我說話。
我意識混沌,隻記得,宋景珩還是少年時的模樣。
他紅著眼,咬著牙,恨恨的罵著自己。
「月蔻,月蔻,他是個混蛋,他怎麼能辜負你!」
我笑著,想伸手拉他。
「宋景珩,你帶我走,你帶我走啊。」
於是宋景珩牽起我的手,帶著我越飛越高。
我聽見春江聲嘶力竭的喊我,眼淚似是能將我淹了。
我沒有回頭,一路跟著我的少年郎。
他帶著我往宮門口走去。
好啊,出宮好。
我十多年沒有見過宮外的景色。
街角的桂花糕還在賣嗎?我記得那老伯十多年前就頭發花白了。
我這樣想著,卻在即將跨出宮門的時候被狠狠彈回,暈在地上。
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躺在金鑾殿裡。
宋景珩坐在書案前頭也不抬的批奏折。
我不是死了嗎?
怎麼會在這裡。
我試著喊了宋景珩幾聲,他沒理我。
我走近他,他動都不動一下。
我想去拿桌上的書,手卻直直的自書堆穿過。
我愣愣的看著,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我的確死了,化作了一縷遊魂。
可我死也走不出這皇城。
我被迫跟在宋景珩身邊,我試過,我最多隻能離他十步遠。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他陪著沈拂雪,日日歡笑,恩愛纏綿。
我聽著他對沈拂雪說著那些,昔日曾與我許下的海誓山盟。
老天,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懲罰我。
活著時不讓我好過,死了還要叫他們來惡心我。
我閉上眼睛,沈拂雪嬌嗔的聲音就撲進耳朵。
我捂上耳朵,便隻能獨自消化那些難忍的痛。
我不知道我何時才能離開這方寸之地,也不知我還能不能再入六道輪回。
如果可以的話,來生我不想做人了。
做人太苦了,苦得讓我不敢回味。
就連消散,都由不得我。
5.
宋景珩的一眾兄弟,早在他登基的時候就被他殺光了。
唯有一個充王活了下來。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未曾欺辱過宋景珩的人。
宋景珩留了他一條命,養在皇城裡。
充王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宋景珩大概都不記得這個兄弟了。
可是也是這個不被關注的兄弟,把宋景珩逼上了絕路。
因為他太過低調,平時也是個沉默寡言膽小怯懦的人。
所以他起兵逼宮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地忘記了反抗。
等大家回過神時,他已殺入金鑾殿。
宋景珩牽著沈拂雪的手,冷冷的看著充王。
充王劍指高堂,逼宋景珩寫傳位詔書。
宋景珩輕蔑一笑,招招手,金鑾殿裡便出現一批暗衛,與充王的人纏鬥起來。
宋景珩摟著沈拂雪,笑著看他。
「充王,你以為朕從未防備你嗎?」
充王大笑,譏諷開口。
「宋景珩,你好像沒有防住呢。」
宋景珩皺眉,低頭一看。
他身旁原本瑟縮的美嬌娘,不知何時露出獠牙。
一把匕首,正插在宋景珩的心口上。
血源源不斷的流出,染紅了宋景珩胸口的衣裳。
他捂著傷處,震驚又失望的問道。
「拂雪,為什麼?」
沈拂雪走到充王面前,盈盈一拜。
「殿下,任務完成了。」
充王爽朗一笑,把沈拂雪摟進了自己懷裡。
「宋景珩,你忘了,我的外祖家就在江南。」
「你與雪兒的相遇,都是我一手促成。」
「雪兒可是我精挑細選,精心訓練的,獨屬於你一人的刺客。」
「她的眉眼最像月蔻,又能小意柔情,伏小做低,這是月蔻做不到的,也是你一直渴求的。」
「所以你必然愛上她,她也必然能殺了你。」
好一招美人計。
隻是我沒想到,這其中的美人,居然描著我的樣子。
宋景珩臉上的錯愕揮散不去,他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充王把筆丟給他,催促著他快點寫。
宋景珩久久未動。
充王煩了,嗤笑一聲。
「宋景珩,你不會還想著有人來救你吧?誰啊,月蔻嗎?她不是被你親自下令關進冷宮的嗎?你還指望她像從前那樣,在你被當狗欺辱的時候跑出來擋在你身前護著你嗎?」
「你等不到的,她被你傷透了心,哪裡還願意管你。匕首穿透心髒,你不久便會流血而死,我要你的詔書,不過是想名正言順,以後少些議論,可若是你死了,就算我名不正言不順,他們也隻能推舉我當皇帝的。」
我笑了一聲。
確實,宋景珩等不到我的。
因為我早在數月前,就已經死了。
宋景珩冷下面孔,哼了一聲,抬手指了指後面。
「充王,你看,朕的將士來了。」
宋景珩伸手,拔出了心口的匕首,慢慢站了起來。
這下輪到充王錯愕,他指著宋景珩。
「你你你,你被刺穿心髒,怎麼還能站起來。」
他當然能了。
因為宋景珩的心髒,長在了右邊。
這是隻有我和宋景珩知道的小秘密。
我看見沈拂雪刺他左邊心口的時候,我就知道,充王不會成功的。
因為宋景珩還沒有愛沈拂雪愛到把自己的弱點坦然交付。
不過他也確實在他心愛的女人這吃了個大虧。
沈拂雪入宮時,我反應那麼大,一個是替自己不甘,一個,是覺得他們相愛的太過詭異。
沈拂雪的遊船,怎麼偏偏就撞到了宋景珩的船呢?
她彈給宋景珩的,怎麼會那麼巧就是宋景珩最愛的曲子呢?
沈拂雪像是提前得知了宋景珩的全部喜好一樣,讓宋景珩覺得遇上了此生知音,自此一發不可收拾的愛上了她。
可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宋景珩看不穿,我卻看的清楚。
沈拂雪若不是有備而來,誰相信呢。
所以我反對,我暴怒,我歇斯底裡。
可是宋景珩卻覺得我是不甘心瘋了。
他說,我永遠比不上沈拂雪的。
是啊,我陪著他從無到有,從谷底走上雲端。
我怎麼可能跟普通女人一樣在他面前做小伏低,百般柔情呢。
腥風血雨裡走來的人,身上不會有清甜的鵝梨香的。
可是宋景珩,昔日你不是最愛我身上的梅花香嗎?
你不是說,傲雪獨立,梅花本色嗎?
我嗤笑一聲。
你看,宋景珩。
天道沒有放過任何人。
你辜負我,也被別人辜負。
公平的很。
6.
宋景珩的兵拿下了充王和沈拂雪,不日就將處斬。
太醫來看過,替宋景珩包扎傷口。
宋景珩躺在榻上,揮手叫所有人都出去。
他茫然的看著簾幔出神。
忽然,宋景珩喃喃自語,喊了一聲。
「月蔻,朕想喝你煮的牛乳茶,你去……」
宋景珩猛然頓住,眸光一寸一寸的黯淡下來。
屋外的人聽見動靜跑進來,問他要什麼,卻隻聽見他瘋魔一般自語。
「像,真像,朕從前怎麼沒發覺,沈拂雪這麼像月蔻呢。」
「周祿!你去,你快去悽霜閣,把月蔻接出來,朕要見她,朕現在就要見她。」
周祿得了令,一路往悽霜閣去。
我歪頭瞧著這一切,低低的笑出了聲。
這天底下再沒人能帶我來見你了,宋景珩。
我早就死了,隻剩一具森森白骨,被春江埋在了悽霜閣院中那棵杏樹下。
我早說過,你我,生生不見。
過了不久,周祿一臉忐忑的來回話。
宋景珩瞥他一眼,問他說。
「月蔻呢,她是不是不願意見朕,那朕親自去找她,她若不見,朕就求到她願意見朕為止。」
宋景珩說著就要起身,卻扯到傷口,疼的他微微皺眉。
周祿忙奔過來,扶住宋景珩,聲淚俱下。
「皇上,月蔻姑姑她……她沒了!」
宋景珩身子一頓,抓緊了周祿的手,不可置信的問道:
「沒了?沒了是什麼意思?她……她是不見了嗎……」
宋景珩丟開周祿遞過來的茶盞,濺起的碎片驚得周祿急忙低著頭跪下。
宋景珩暴怒大喊。
「去找啊!出宮找!天涯海角都去找!」
我想起多年前,我和宋景珩擠在小小的炭盆前啃著幹硬的饅頭。
宋景珩拉著我的手許諾,以後一定讓我住進最溫暖的宮殿,日日都吃宮宴上的山珍海味。
我笑著點頭,玩笑般跟他說。
「宋景珩,你以後要是對我不好,我就逃出宮去,叫你再找不到我。」
他大概是想起了我曾說過的這句話吧。
周祿一臉為難,抹著眼淚告訴他。
「皇上,找不到的,月蔻姑姑已經死了。」
宋景珩愣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周祿慌亂的去搖他的手,求他喘口氣。
宋景珩推開周祿,顧不上自己的傷,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
宋景珩,你何必呢?
我活著時想見你,比登天還難。
可如今我死了,你倒非要見我。
你見過江水倒流,月亮東沉嗎?
所以世事沒有回頭路可走。
罪孽,也無洗清的機會。
7.
悽霜閣如今隻剩春江一人。
我的屍身,隻有春江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