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你的不開心,說不是你的也不開心,你想我說什麼?」
「天上掉的?」
沈胤緊抿著唇角,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明日就是沈大公子和雪寧妹妹的大喜之日,你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不要『昭昭』『昭昭』的,明日開始,沈大公子也要喊我一聲姐姐了呢。」
沈胤的臉色越發難看,最後一甩袖。
「對了。」
我在他身後笑:
「聽聞當年沈將軍身邊的書童為了救沈將軍,曾經在雪原拖行沈將軍三個日夜。」
「三個日夜呢,雙肩被繩索磨得鮮血淋漓,深可見骨。」
「新婚夜,沈大公子可別忘了看看,雪寧妹妹身上的疤可大好了。」
沈胤的背影猛然一顫。
14
我和沈胤的感情在那兩年裡突飛猛進。
當然不隻是在一起數數星星,捉捉螢火。
那場雪下得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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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索勒在肩上真疼啊。
沈胤一次次地讓我放下他。
我一次次地告訴他:「沈胤,我不會放棄你的。」
可現在,我要放棄了。
他去和他的命定女主琴瑟和鳴,白頭到老吧。
我沒打算做他們的惡毒女配。
婚禮當日,相府熱鬧極了。
並沒有人在意我的缺席。
小九順利地找到一具身形與我相似的女屍,給她換上我的衣物和首飾。
我早早支開綠翹,在夜空綻放第一朵煙花時,點燃第一把火。
沈胤曾許諾於滿城煙火中迎我入門。
我曾滿心歡喜地期待著這一日。
弄花妝,嫁新郎。
我們都隻猜中了開頭。
「小啞巴,走!」
火光衝破天際,無人注意的角落,小九高揚馬鞭。
幾乎與此同時,有人跌跌撞撞衝入正準備拜堂的喜堂。
「大公子,相府……相府走水了……」
15
沈胤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
自從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記憶,又突然記起一切。
好像總有哪裡不對勁。
他的大腦告訴他,心上人就是眼前人。
可他的心常常分神。
所有的一切仿佛蓋著一層濃稠的迷霧,他試圖驅散,卻不得其法。
直到那日昭昭在他面前哭。
眼睛是紅的,鼻尖是紅的,淚水決了堤地往下掉。
他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擊中,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該是這樣。
不該是這樣。
他慌不擇路地喝止她的哭泣。
她不哭了,他的症狀卻不輕反重。
他整夜整夜地做夢,夢到在邊疆那兩年。
夢裡全是姜雪寧的臉,醒來卻像有人拿一根極細的線,緩慢地,一寸寸地凌遲他的心。
提醒著他,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流失。
他強行壓抑自己的異常。
他承諾過姜雪寧的。
待回京,他們就成親。
他會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親自接她入府。
他說過的,弱水三千,隻取雪寧。
他對昭昭那樣算什麼?瘋了嗎?
沈胤向來是冷靜且能自持的人。
待婚後,他不再去相府,不再見到昭昭,這些異常自然會消散。
於是大婚這整整一日,他都異常平靜。
他不去想昭昭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邊疆的細節,甚至連雪寧肩膀上的疤都知道。
那麼深的傷口,她的肩膀當然留了疤。
他見過的,在邊疆的時候。
猙獰的兩道,橫亙在她雪白的皮膚上。
但他並不覺得醜陋。
那是她愛他的佐證。
如此深情,他怎能辜負?又豈會辜負?
這樣的平靜一直持續到拜堂前。
左右不是的煎熬,馬上就結束了。
沈胤攥緊拳頭,無視心中愈發強烈的不安與掙扎,強迫自己沉著地一步步往前。
直到——
「大公子,相府……相府走水了……」
不知是哪個下人如此不懂規矩。
沈胤沉著臉正要呵斥,就聽那人繼續道:
「相府的大小姐燒了相爺夫人的院子,少夫人的院子,然後……」
「自焚了!」
嗡——
沈胤隻覺壓抑了這些時日的疼痛,同外面的煙花一般。
爆裂在身體每個角落。
16
「大公子!您下令即可,不必親自前往。」
「大公子,相府已是一片火海,現在過去危險!」
「胤兒你在幹什麼?」
「胤兒你回來!」
喜堂上一片混亂。
相府失火,的確是大事。
但沈家大公子,前有年少出仕,後有領兵多年。
出了名的沉靜淡薄。
何曾這般失態過?
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往外衝,但凡上前阻攔的,全被他一腳踹開。
新娘子都顧不上蓋頭,掀開就緊隨其後。
「沈哥哥,沈哥哥!」
火光。
滿目的火光。
沈胤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無法思考。
身體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一股不知名的本能在瘋狂叫囂。
姜永昭。
姜永昭。
昭昭在裡面。
「沈哥哥!沈哥哥你怎麼了?」
「沈哥哥我是雪寧啊,你看看我!」
吵死了。
沈胤猛地甩開拽住自己的人。
姜雪寧狼狽地摔在地上,連婚服都拉扯得有些松垮。
火光下,肩膀隱隱若現。
沈胤一眼就看到,那熟悉的地方。
光潔,幹淨。
沒有一絲傷疤的痕跡。
轟隆——
仿佛有一道雷電在腦中劈開,驅散纏繞他許久的迷霧。
自以為清晰的畫面露出它原本的模樣。
「沈胤,你看,那裡有好多螢火蟲!」
「沈胤,蜜餞蜜餞,我要蜜餞!」
「沈胤,我陪你呀,我不在,你怎麼辦?」
「沈胤,我不會放棄你的。」
「沈胤,我腹中,有你的孩子。」
火光愈發肆虐。
眾人都看到,慣來清冷持重的新郎官,慘白著一張臉。
驚慌失措地衝入火場。
17
我沒想到小九那麼能幹。
帶著我一路北上,打點得妥妥當當。
仿佛這件事情,依舊計劃良久。
半個月後,我們在一處雪山下落腳。
小九說這是我娘的家鄉。
我沒有聽到過來自京城的消息。
京城如何,話本子其實都告訴過我。
沈胤作為天選男主,年紀輕輕就入主內閣,位極人臣。
姜雪寧身為他的嬌妻,在解決完我這個她最大的仇人之後,與他夫唱婦隨,笑看風雲。
現在沒了我這個惡毒女配,他們隻會更加順遂。
我們在雪山腳置辦了一處宅子。
前有庭院後有湯泉,愜意得很。
我沒許小九再匿在暗處。
換下黑衫,束上發冠,他竟也是個極為清俊的小公子。
隻眼神又冷又利。
院子裡僱來的小丫鬟都被他嚇跑了幾個。
初春時,我問他是否要請大夫看看他的嗓子。
我娘並沒說過暗衛的不會說話是怎麼回事。
他搖頭。
反倒看了一眼我的肚子。
「你還記得我有過身孕?」我有些驚異。
我以為他已經忘記了。
其實在京城的最後一個月我就意識到了。
似乎有什麼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話本子裡的劇情,保證男女主感情線的進展。
綠翹起初還為我擔心,為我抱不平。
可有一日她突然問我:
「小姐,你何時去過邊疆?」
我以為小九的記憶也早被抹平了。
小九垂著眼。
「那你記得我去邊疆的事嗎?」
小九仍舊垂著眼。
「小九?」
小九抬頭,四周看了一圈。
他在找茶水寫字。
屋子裡的茶水剛剛被丫鬟拿下去換水了。
我伸出手:「寫這裡吧。」
小九一愣。
黑色的睫毛密密長長,如同鴉羽。
上下扇了兩下。
我把手往他眼前又伸了伸。
他看我一眼,竟然臉紅了。
18
我和小九在雪山腳住了半年。
我很慶幸有小九的存在。
他一直都記得。
我那些難過的,愚蠢的過去,雖然不堪,卻也是我的一部分。
他的記得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弄,肆意抹殺的「角色」
而且,他實在很可愛。
對外惡狠狠的,在家中卻乖順如綿羊。
前陣子落雪,他拿來一件狐裘。
竟然是當初被姜雪寧剪碎的那件。
當時我被氣得病了一場,都沒注意到它被人收走。
一針一線地又縫了起來。
誰能想得到呢。
一個執劍的冷面殺手,竟然也有埋頭執針的時候。
再次碰到沈胤,就是我和小九在裘皮店。
我想給小九做一雙裘皮手套作為回禮,選了一塊雪白的銀狐皮。
往外走的時候,與一人擦肩而過。
隻一瞬,那人腳步猛地頓住:
「昭昭?」
19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沈胤。
他早已不是武將,輕易不會到這種邊陲小城來。
按話本子裡的時間,他現在應該正是和姜雪寧如膠似漆的時候。
他更不可能離京。
我沒有應聲。
隻拉了拉小九的袖子。
小九心領神會,帶著我頭也不回地飛速離開。
但當夜,我不大的院子裡,還是擠滿了官兵。
沈胤與記憶中大為不同。
他戴了半副面具,整個人清瘦許多,看著我的眼底通紅得像要溢出血色。
甚至負在身後的手,都隱隱有些顫抖。
我不明白他有什麼好激動的。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沒有如他們所想,死在大火裡罷了。
「妹夫,坐過來喝杯茶?」
我客氣地給他倒了杯茶水。
沈胤眉頭重重一跳:「昭昭……」
「妹夫該喊我『姐姐』。」
沈胤整個人的生氣突然頹然下去:
「昭昭,我和姜雪寧,沒有成親。」
哦。
少了我這個惡毒女配,又有其他障礙了?
難怪消瘦得這麼厲害。
為伊消得人憔悴啊。
但我對他和姜雪寧坎坷的情路並不感興趣。
「沈公子如果隻是路過想要借宿,請隨意。」
我起身就要走。
沈胤的聲音響在身後:
「昭昭,我都記起來了。」
我愣住,隨即輕笑。
同樣的話,倒也不必說兩次。
我抬步。
他接著道:「弱水三千,隻取昭昭。」
20
說實話,這一日,我曾經盼過很久。
曾經做夢都在想著,沈胤記起一切就好了。
以至於聽見這句仿佛來自上輩子的話,迅速地紅了眼眶。
「昭昭,對不起。」
「我不知道為什麼……」
「昭昭,對不起。」
沈胤站在我三尺開外,佝偻著脊背,形色可以說得上是狼狽。
「對不起。」
他不斷地重復這三個字。
我眨了眨眼:「晚了。」
沈胤大步過來:「昭昭,怎麼會晚?我沒娶姜雪寧,我都記起來了,我找到你了,我們還有一個……」
「沒有了。」
我靜靜地望著他:
「在你指責我撒謊的那天。」
沈胤身形猛地一顫,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21
我一點兒都不想回憶那段日子。
相府的婚禮準備得如火如荼。
我躲在房間的角落暗無天日。
我的感情被抹殺,我的過去被抹殺。
我甚至不知道那塊血肉的離開,是因為我的情緒太過激烈,還是單純被劇情抹殺。
恨和愛一樣,是件極其消耗自身的事情。
所以我選擇離開。
沈胤卻並不願意就此放下。
他買下隔壁的宅子,住了下來。
今日送羹湯,明日送糕點,後日送手作。
我知道,他這個人沉著冷靜,又耐得下性子。
大概已經列出千萬種讓破鏡重圓的法子。
小九問我要不要趕他走。
我搖頭。
他待不久的。
果然,不到一個月,姜雪寧追了過來。
22
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姜雪寧要做的事情,總是輕而易舉。
她想要擄走我,沈胤留在屋外看守的官兵就失了智似的由她擺弄。
就連小九,都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引開了。
「姜永昭,你為什麼還不死?」
一上馬車,她就近乎癲狂地撲過來。
「你不是死了嗎?你怎麼還沒死?啊?」
她掐住我的脖頸,龇牙欲裂:「你不恨沈胤了嗎?你跟沈胤和好了嗎?」
「他害得你孩子都沒了!你賤不賤啊?」
我被扼得喘不過氣,用力踹了她一腳。
竟真的踹開了。
我連連咳嗽。
她捂著肚子吐出一口血。
這一年我跟著小九學了點防身術,竟這麼厲害嗎?
待她坐起來,我發現可能不是我厲害,而是她太孱弱了。
消瘦憔悴,絲毫不見從前的豐腴與得色。
但被這麼一踹,她好似冷靜了下來。
揚著眉毛擦掉嘴角的鮮血,撇起唇角:
「我和沈胤雖沒成親,但該做的都做了呢。」
「我們的孩子可是平平安安地生下來了。」
「不像你的,胎死腹中。」
「野種,活該!」
23
姜雪寧把我關了起來。
束住手腳,遮住光亮,破陋的屋子裡隻有我和她。
她一刻不停地跟我講她和沈胤。
講他們如何相愛,如何甜蜜,如何在床上廝混。
講他們的孩子如何天真,如何可愛。
「哦,若回京,我給他買冰糖葫蘆。」
姜雪寧瞬間變得猙獰,撲過來就掐我:
「你為什麼這麼平靜?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傷心?」
「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她摳著我的脖頸,突地又一笑:
「那我殺了你吧。」
松開手,抽出一把匕首,壓在我的臉頰:
「我先毀了你這張臉,再一刀一刀地取了你的性命!」
「怎麼樣?怕不怕?」
我撩起眼皮,看她狀似瘋癲的模樣,扯了扯唇角:
「真可憐。」
姜雪寧揚起匕首就要刺下來。
到一半又停住。
甩掉匕首蹲在地上哭起來。
「你為什麼連死都不怕啊?」
「你不難過不生氣,你什麼波瀾都沒有,你不愛沈胤了嗎?」
我垂著眼眸。
「一整天了,雪寧妹妹。」望向她,「我餓了。」
24
姜雪寧並沒打算殺我。
她隻是試圖激怒我。
說沈胤不管用,她又開始說其他的。
說我爹如今和她娘怎樣恩愛,說綠翹如何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樣。
到最後開始辱罵我娘。
我沒生氣,她倒氣得怒不可遏。
她越氣我便越知道。
她在撒謊。
那些哪怕有一分真,她也不至於如此癲狂。
可是為什麼?
我沒有費心思量。
其實她說得對。
我很少有激烈的情緒了。
熱烈地愛過,慘烈地痛過。
幾乎沒什麼事情能讓我再起波瀾。
抓到我的第三日,姜雪寧推了一排刑具到屋子裡。
「我就不信你不怕。」
她看起來比三天前更加消瘦了,笑容也愈發猙獰。
「從這裡開始吧。」
她舉著燒得通紅的烙鐵,扒開我肩膀上的衣裳:「就是這礙事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