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意恬淡道:「後宮不得幹政,妾身拙見隻為討陛下一笑。」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寧遠喬視我如姐妹,多次救我於危難,我絕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而日後縱使定遠侯府倒臺,這孩子也是陛下登基以來唯一的孩子,更是寧遠喬下半輩子的依靠。
一個沒有母家威脅的孩子,自然是坐上皇位最好的人選。
16
那日的長談後,陛下果真私下召見了伯爵府眾人。
家中子弟在朝中雖未任要職,卻是不可或缺。
得了陛下的授意,兄長帶頭在朝中收集楚家忤逆犯上的罪證。
楚家司馬昭之心,早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陛下蟄伏多年,便是為了一擊必中。
可陛下卻沒有急著發作,反而放任楚家犯錯,甚至更寵愛皇後。
陛下以我日日守在寧遠喬身邊,對皇後道:「溫貴人一介不祥之人,朕瞧著心煩,寧嫔高傲,叫朕頭疼,還是在皇後處才能短暫地松快些。」
皇後受寵若驚:「陛下前些日子總往寧嫔宮中去,臣妾還以為陛下是在怪臣妾,沒有再為陛下生下皇子。」
陛下輕撫著她的脖頸,柔聲道:「在朕心中,隻有與最心愛之人生下的孩子才是朕所期盼,旁的卑賤之人又如何配?」
皇後沉浸在這甜膩中,有些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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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知,她才是陛下口中那「卑賤之人」。
陛下說過,登高必跌重。
他要皇後也嘗一嘗,從高處跌落泥潭時的痛苦。
而陛下在前朝布局時,寧遠喬也到了快要臨盆之際。
那日的舍身相護後,我與寧遠喬這個天之驕女竟也形同姐妹。
許是初為人母,往日那個好動活潑的女子如今反倒安生起來。
她撫摸著孕肚,有些期盼地同我說:「從前總覺得沈觀是個狗皇帝,我便是死也不願替他生孩子,可如今我想明白了,孩子是我自己的,又與他有何關系?我的孩子世上隻有我可以欺負她。」
我趕忙去捂她的嘴:「直呼陛下名諱,你是不要命了嗎?」
我們互相打趣,笑作一團。
隻有這新生的希望,才能短暫地將我從陰狠算計中拉出來。
我期盼他呱呱墜地,成為寧遠喬與我在這宮中的蔭蔽。
可我與寧遠喬描繪的晚景終究沒有實現。
生產那日,寧遠喬難產血崩而亡。
17
寧遠喬臉色蒼白,腿間鮮血淋漓。
我們期待了許久的孩子,在此刻化為烏有,寧遠喬的生命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逝。
她邊哭邊拉著我的手:「本以為這輩子原會有些盼頭,可終究是大夢一場……」
她眸中含淚,不甘道:「若有來世,我一定要與心上人在邊關縱馬,過逍遙快活的日子,再不入宮門一步……」
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臨死前她撕心裂肺的喑啞縈繞在殿內。
我經歷過絕嗣之痛,清楚此刻的寧遠喬已是回天乏術。
寧遠喬誕下一個皇子後,便撒手人寰。
我雖曾視她為救命稻草,可多日的相互扶持早讓我們之間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誼。
我從未想過,我們的「姐妹情誼」會如此草草結尾。
當晚,定遠侯府上下身著朝服跪在宮殿外擊鼓鳴冤,要求陛下徹查此事。
層層篩查下來,果真在寧遠喬的催產湯藥中發現了劇毒。
而那端藥的婢女,竟出自皇後宮中。
前日還與皇後濃情蜜意的陛下,當即禁足了皇後,揚言中宮無德,要廢其後位。
楚家人還沒反應過來,兄長攜義憤填膺的定遠侯府眾人,在朝堂上列出了楚家的諸多罪證:「侵吞賑災款、設稅款逼死良民、結黨營私、制造冤案、在封地私發銀幣、練精兵……」
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單拎一件出來都是抄家滅門的大罪,楚家人百口莫辯。
他們還沒來得及謀劃,陛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命心腹說服了楚家的兵力倒戈。
盛極一時的楚家,終究狼狽地死在了陛下的劍下。
站在最前面的定遠侯府,力求陛下處死皇後。
而陛下卻笑著說,他會親自動手。
18
皇後被陛下關進水牢那日,早已沒了人樣。
陛下極其講究,他用了一把最鈍的柴刀劃在皇後臉上。
血肉如鮮花般綻開,落在了發黑的死水中。
陛下露出了久違的笑:「皇後可還記得,傾許當日從湖中撈起來時,是何模樣?」
皇後通身浸泡在水牢中,大口喘著氣,喉嚨中傳出喑啞的聲響:「那是她應得的,她裝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為著她我受了多少冷眼?你不動聲色地寵愛了我這麼多年,讓我以為自己瞞天過海,讓楚家人得意忘形,好讓你捏了錯處,隻有這樣,你才能為蘇傾許報仇,陛下當真是好深的謀算!」
似是觸及了陛下的傷心事,他額間青筋跳動,使出了渾身的勁將皇後按進水中:「毒婦!朕不會讓你死得那麼痛苦,你便泡在這陰暗的水牢中,體會傾許當初落水的無助!」
我與陛下走出水牢時,後頭傳來皇後不甘地嘶吼:「你以為你便是無辜之人?害死寧嫔的時候,陛下可有想過情分?虎毒尚不食子,為了報仇,陛下甚至殘害親子。您可比臣妾更心如蛇蠍,隻有我們才是世間最般配的夫妻!」
我止不住地顫抖,藏在裙下的拳攥得更緊了些。
原來寧遠喬的死竟也是陛下的手筆。
在他眼中,所有人皆是他復仇的棋子。
我生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若有一日我成了無用之人,也隻會步寧遠喬的後塵。
我抬眸看向眼前的人,隻覺寒意頓生。
可我不過一介宮嫔,尚且仰仗天恩而活,連為寧遠喬申冤報仇的資格都沒有。
19
皇後死在水牢那日,我在陛下的書房中看見了滿牆畫像,都是已故的端敬皇後。
畫中人情態生動,絕非一日之功。
見我靜靜磨墨,陛下猩紅著眼,攥著我的手腕:「溫貴妃,如今朕身邊竟隻有你一個可信賴之人,你可會背叛朕?」
我忍著劇痛,笑著回道:「臣與伯爵府承蒙陛下不棄,才有如今地位,自然為陛下肝腦塗地。」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痴狂:「溫貴妃這般不爭不搶,才是最像端敬皇後之處,日後可莫要讓朕失望。」
自皇後死後,我便因著家中功勳被陛下封為貴妃,暫攝六宮事。
憑我的家世,本不該得此高位。
可正因我家世不高,又無法生育,才讓陛下安心。
作為當下後宮位分最高的妃子,寧遠喬的孩子也養在我膝下,我絕不能行差踏錯一步。
畢竟,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陛下口中的「背叛」之人,卻並非忤逆犯上的臣子,而是死在他猜忌之下的忠臣。
自楚家倒臺後,陛下便瘋了。
或者說,陛下一向如此,隻是從前有和順如風的發妻守著,才讓殘忍嗜血的陛下得以壓制。
經歷過手足相殘,皇權爭鬥,而活到最後的帝王,又豈是庸碌之輩。
如今朝堂上凡有質疑陛下決斷的臣子,都被陛下安上了「謀逆」之罪,輕則流放,重則抄家。每有忠正之士死諫陛下施行仁政,毫無例外血濺朝堂。久而久之,朝堂上人人自危。
即便如此,我卻依舊龜縮在殿中,盡心撫養皇子。
這是陛下唯一的後嗣,也是寧遠喬死前對我的託付,我絕不許他變成陛下那般嗜血好殺之人。
轉眼,皇子也十歲了。
我也安逸地活了十年。
而我的韜光養晦,終於等到了那一日。
陛下長期緊繃的精神終究垮了。
他在蜀地多次遇刺,加之過度服用丹藥,舊傷復發,苦不堪言。
中秋那日,陛下猛地氣血逆轉,死在了龍榻之上。
而他烏青的手上,還捏著一張端敬皇後的畫像。
陛下死狀悽慘,殿內的宮人皆不敢靠近。
20
我有條不紊地組織陛下的後事。
接下來,便是新帝登基的事宜。
我如今擁有六宮最高的話語權,皇子隻認我這一個母親,太後之位必然落在我身上。
可皇子登基前,我卻密召兄長入宮。
我在殿中設宴款待,替兄長暢想著溫家的未來。
我端起酒杯,極其誠懇道:「溫家得先帝重視,多年經營才有如今的光景,眼瞧著皇子便要登上皇位,於溫家而言,是青史留名的盛況,妹妹先在此恭賀兄長。」
酒過三巡,兄長被哄得飄飄然,言語無狀:「那是自然,論起來,我的侄子是未來皇帝,自然該敬我這舅……」
他話還未說完, 便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我對著屏風後的人道:「丞相大人, 本宮這般行事, 可還有外戚幹政之嫌?」
兄長的驚詫很快就變成了恐懼,指著我的手仍在顫抖:「你竟然為了自己的富貴殘害手足, 你會遭報應的!」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手足?母親給我喝毒藥的時候,可曾想過我是伯爵府的女兒?我與我娘自幼受盡搓磨, 這都是拜你們所賜!伯爵府不過是得了先帝幾分看重,便敢居功自傲,屢屢對先帝進讒言, 稍有不順伯府心意之人便殺之,如此於江山社稷有害的人, 有什麼資格活在這世上?妹妹絕不許任何奸佞留在陛下身邊, 還請兄長為了江山社稷,趕緊上路吧。」
地上的人再沒了動靜後, 屏風後的丞相與幾位輔國忠臣走了出來,齊齊跪在地上:「太後娘娘深明大義,是社稷之福。」
我冷笑一聲:「若非你們提點,本宮又如何想得到,用你們弑君的手段來弑父殺兄?」
溫家如此行事, 若不扼殺, 便是下一個楚家。
我要為寧遠喬的孩子創造一個安逸的環境。
溫家滿門流放時, 我親自去瞧了。
嫡母瘋了似的撲到我身上:「賤人!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還沒靠近我半步, 嫡母與姐姐們便被按在地上。
「母親當初選擇了替皇後辦事,就應當想到這一天,隻要女兒活著一日, 便絕不會讓仇人逍遙。」
可大仇得報時, 我卻總覺得心中空蕩蕩的。
21
又是一年新人入宮,我已不復年輕。
當初那個謹言慎行、期盼登上高位的女子如今竟真的萬人之上。
陛下立後那日,我做了一個夢。
我娘天真地幻想著。
「(宮」夢裡, 她還是那般年輕,那般肆意快活。
她同我說:「你可知,我在底下努力了多久, 才換來見你一面的機會!」
我很是平靜地同她細數了陛下的豐功偉績, 道出他與先帝的不同。
寧遠喬靜靜地坐在我身旁, 認真地聽我說了一晚。
可直到最後,我也沒敢同她說。
她深愛的那位鄭家小將軍, 已經覓了良人, 過上兒女繞膝的生活。
她說,往後都是好日子,我何必如此傷懷。
我抬頭望了望十丈宮牆。
宮牆深處,曾經爭奇鬥豔的花朵, 早已隨著季節的更替,漸漸腐爛成泥,無人問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