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運終究在我,真龍來了。
「你們誰都阻不了我的成仙路。」
凌宸掏出短笛,用力吹響。
一聲比一聲急促。
應龍甩甩腦袋,眸中的黑色逐漸收成一條細線。
這笛聲操控不了它,但聽著煩心。
「別人的東西,你還用順手了?」
我話音未落,笛子便發不出聲。
隨著我意念微動,山谷間呼地刮起一陣飓風,吹得飛沙走石,巨人都站不住腳。
凌宸毫無防備,嘭一聲被風力高高拋起、撞向崖壁。
短笛被她不小心擲出,卷在風中飄飄浮浮送回我手。
凌宸雖有仙骨護體,這下也撞得不輕。
她扶著崖壁站起,咳了兩聲,眉目間兇相畢露。
「神不得介入凡人宿命,你憑什麼幹涉我修成正果?」
「你管踩著別人的骨血走捷徑叫修成正果?」應龍的嘎嘎笑聲響起,「難怪你的氣息讓我想起故人,果然和蚩尤一般狂妄自大。」
凌宸蹙了蹙眉,猶疑道:「你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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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御獸宗奇才呢,當真蠢材。」
我學著她的樣子譏諷。
「你等的這條真龍,正是曾使你的先祖在上古之戰中慘敗的應龍。」
應龍得意長嘯,飄帶似的尾鰭幾乎伸過山那邊。
龍嘯聲震得群山戰慄,鳥雀亂飛。
臺下的巨人們齊齊後退三步,深埋於血脈中的恐懼被粗暴喚醒。
跨越時空的仇怨橫亙在前,凌宸明白這條龍幾乎沒可能向她俯首。
她臉上血色全無,手攥緊又松開。
天邊響起滾滾雷聲,由遠及近,一道閃電咔嚓劈開烏雲,縫隙中灑下條條金光。
天門開了。
11
一見金光,凌宸立馬換了副面孔。
她雙手合十,朝我哀哀乞求,求我命應龍載她飛升。
「你要救師尊是不是,我可以找大能修士把修為渡給他,一個不行就十個、百個……」
凌宸言辭懇切,睫毛上閃著剔透的淚珠。
謝明川挺身而出,雖然臉色漲紅、磕磕絆絆,好歹說完了一番大公無私之辭。
諸如御獸宗中出了這千年間的飛升第一人,宗門振興有望,同門們也能跟著沾光雲雲。
大師姐咬著下唇不說話,眼神卻帶著希冀。
她是師尊從死人堆裡撿回來。
自幼便格外刻苦,隻希望為師尊分憂,擔起他的志向。
她看不慣凌宸的做派,但更想救回師尊。
人有私欲,無可厚非。
「渡人修為?你說的是以命換命吧?」
我垂眸問道。
凌宸雞啄米似的點頭。
我朝站得筆直的謝明川道:「你願意把修為渡給師尊?」
他駭了一跳:「我?不、我這些修為怎麼救得了師尊,還是得大能修士。」
臺下角落裡有幾位修為頗深的,刀子似的視線恨不能把他戳穿。
他以後在宗門的日子,估計沒那麼好過了。
大師姐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毅然開口:「我願意。」
「我不願意。」
蓮座上傳來喑啞的聲音。
師尊不知什麼時候醒的,他吃力地撐起身體,望著凌宸。
「我急功近利、識人不清是因,被你恩將仇報是果。
「陽壽無多也好,從頭再來也罷,都是我應受的。」
凌宸罵了句假惺惺,仍是死盯著我。
我搖頭:「你剛剛不是說了,這是凡人宿命,我介入不得。」
凌宸眼睜睜看著金光大盛,已急不可耐。
見我拒絕,她臉上做作的哀婉頃刻蕩然無存,大步流星走向峭壁下的陰影處。
陰影裡傳來似乎是解開金屬鎖鏈的叮咣聲,而後四翼蛟噌地蹿出,比數月前大了一倍有餘。
大師姐倒吸一口氣,高聲叫它,但四翼蛟充耳不聞。
它吃了太多丹藥,狂性大發,已不認主了。
可凌宸沒有短笛在手,再制不住它,隻能由四個巨人分別按住頭尾才勉強把它壓在地上。
凌宸手腳並用攀上蛟背,恢復一貫的倨傲神情。
「不幫便不幫,我本來也沒在等這條惡龍。」
朦朧的雲梯在金光中延伸,顏色開始變淡。
凌宸努了努嘴,示意巨人撒手。
應龍嘟囔:「你就這麼看著?」
我兩手一攤:「這是她的命數,而且她現在是凡夫俗子,你我隻能旁觀。」
應龍眸中閃過一絲殺意,不甘地龇了龇牙。
最後一個巨人移開手,四翼蛟搖頭甩尾,瘋了似的往上飛。
「人生須臾,練氣、築基、金丹……要修到什麼時候?你們馬上就會知道我才是對的。」
凌宸最後俯瞰一眼臺下面如土色的眾人,抓緊四翼蛟的背鰭,再不回頭。
一人一蛟打著旋升高,倏忽間夠到了第一階雲梯。
師尊別過臉去,極不願見證原屬於他的萬眾矚目。
凌宸一晃身,剛剛好站上雲梯,一步步走進金光深處。
金光中的雲團忽地聚攏,電閃雷鳴久久不息。
刺眼的光芒和持續的轟鳴讓眾人手忙腳亂地捂眼睛捂耳朵。
應龍不耐煩地壓低身子。
待雲梯全部消失,烏雲散開,空中升起一道斑斓的彩虹時,凌宸現身彩虹橋上。
她輕盈地懸在空中,面龐和輪廓都蒙上一層晚霞似的微光。
「騎龍登雲梯,仙骨渡雷劫。」
凌宸甜美的聲音從上至下傳進眾人的耳中,蠱惑極了。
「師尊,你瞧,心有凌雲志就得不擇手段,我說的可有錯?」
臺下竊竊私語聲如將要滾開的水,不少人臉上的厭惡恐懼已變為羨慕憧憬。
我伸出手指,點住彩虹的一端向右劃動。
凌宸彎起杏眼,笑道:「上神,咱們從此就是仙界同——」
我指尖劃過的地方,彩虹不見了。
凌宸身上的濁氣未淨、清氣不足,在空中一通亂抓無果,不停下墜。
她狼狽大叫:「你不能掌人生死,你不能傷我!」
「人?你已經不是人了呀。」我唯恐她聽不見,揚聲道。
12
應龍大眼珠子一轉,明白了我的心思。
抬首衝進雲端,龐大的身軀遮天蔽日。
「人與神之間的契約不可違,但你這種失德的散仙,本君一口一個。」
半空中的血盆大口張開,冷風吹得人汗毛直豎。
我又伸指在臺上一劃,青石臺面乖乖地從中斷裂,形成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站在臺上的巨人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回過神後趕緊笨拙地爬起逃竄。
溝壑愈來愈寬,眼看凌宸要墜入其中,她竭盡全力險險在距地面一丈處穩住落勢。
我動了動耳朵。
洪水奔騰的聲音逼近,約莫一個時辰後就會淹沒這片山谷。
千年難遇的開天門,不隻對人,也對萬物。
百日大雨是為了匯成洪流,一路翻湧壯大,裹著成精的鯉、得道的蛇、通靈的龜東流入海,直上天河。
可洪水不長眼,隻會往水草豐沛處鑽,一路上不知要撞斷多少橋梁堤壩,吞噬多少人畜屋舍。
我阻攔不了這場洪水,但能引它改變路線。
那秘境中的銀鱗玄武若在,正是避水鎮河的好幫手。
沒想到它也被凌宸煉了丹。
應龍的頭離凌宸不過數尺,細長的舌頭已舔得她皮開肉綻。
龍的舌頭堪比最堅韌的荊棘,多粗糙的皮肉都能一擦見骨。
她仍是梗著脖子喊:「你敢誅仙不成?!」
我止住應龍貓捉老鼠似的折磨,試圖跟她說明白老虎不吃花草,卻會扭斷羔羊脖子的道理。
略一思索,罷了,來日方長。
「誅你不過舉手之勞。」
我抬起手掌,扇風似的輕輕放下。
凌宸卻像被一座無形大山猛地壓進溝壑,整片溝壑也被砸出碩大的深坑,連帶著兩邊的山崖都下陷不少。
暴土揚塵落定,隻見凌宸伏在地底,哇地嘔出一大口血。
「等、等等!」她抹掉唇邊血漬,像是總算清醒過來。
「苗寨那些人,我有法子復活他們,因逆轉凡人生死而來的天雷,我來受。
「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她已直不起身,半跪著抬頭看我。
我定定望著她,直到御獸宗的弟子們由於察覺到越來越大的水聲而喧哗,才吐出答復:「不好。」
凌宸愕然片刻,撫著胸口嗬嗬幹笑:「我忘了,神無情無欲,你怎麼會被這個籌碼說動。」
「他們命數如此,天地之間,自有輪回。」我漠然道。
凌宸再支撐不住,癱倒在地,語氣仍是不饒人的狠厲:「呸,既然自有輪回,你何必跟我過不去?」
「天地之間,還有因果。你損人利己,便要承受果報。」
「少廢話,」她嘖了一聲,扯痛臉上的裂口,眉心擰緊,「要殺要剐還是灰飛煙滅,隨你。」
濁浪滔天的洪水從山谷中咆哮噴出,洶湧而來。
應龍原地擺尾,將水流封在山谷內,給御獸宗的人奔往高處的時間。
凌宸的短笛失效,各種靈獸恢復神智,紛紛響應修士號令, 結伴逃生,師尊也被大師姐背起救走。
霎時間窪地中央僅剩二人一龍。
凌宸似乎意識到等待她的不隻或殺或剐或灰飛煙滅這麼簡單, 第一次露出真實的驚恐。
「死,對我來說不算痛苦的事, 所以這不是你的果報。」
我誠懇地解釋。
「你已得了金身,剛好在此做個避水鎮河的地仙, 庇佑風調雨順。」
她的眼珠子瞪得要掉下來:「什麼地仙?你、你想把我封在河底——」
我伸指一揮,凌宸忽地站直、垂目淺笑,縮小成與花瓶一般大小的金人像, 當啷一聲落在坑底。
溝壑開始收緊,不多時接仙臺重新變得光滑平整,一點看不出裂開過的痕跡。
應龍一揚尾巴,即將漫過山尖的洪水傾瀉而下, 將此處填成一片大湖, 多出的水再從四面八方幾處河道分流而去,勢頭小了許多。
惡毒的咒罵聲仍能穿透層層碧波飛進我的耳朵。
師尊的契約獸是隻名為雪明的白鳳,鳳凰每五百年涅槃一次,今天該是它的涅槃重生之日。
「秋再」應龍在明媚的陽光裡穿梭,不忘給我掃興。
「人家不一定想跟你說話, 她的萬萬年可是一動不動地在湿冷刺骨、暗無天日的湖底煎熬。」
我將雙手撐在身後, 閉目感受日光。
「欸, 你是護世神,我是滅世神, 將來你也會把我扣在湖底嗎?」
應龍壞心眼地發問。
我懶洋洋地敷衍, 說指不定是它技高一籌、大殺四方呢。
它吭哧吭哧,欲言又止。
「好啦, 我知道你不是滅世神。」
我敲敲它亮晶晶的鱗片。
13
人之先祖因女娲捏泥而生, 又因她的一口氣而活。
神,存在於世世代代的人族之中。
人才是滅世神。
萬物有起有滅, 終有一天這口氣散盡, 人將貪婪無度,毀天滅地。
人消亡之日,我也將身歸混沌。
屆時應龍會再次現世,撞倒不周山,傾天河之水將一切衝刷幹淨。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後啦。
「你要在這下來?真不跟我去大荒轉轉?」應龍在喧囂的街市上空兜圈子。
「下次吧。」我朝他揮揮手, 跳到一處人家的屋檐上。
牆外是車水馬龍的熱鬧,牆內是小橋流水的恬靜。
屋裡突然傳出新生兒的呱呱哭聲,一絲留在我靈海中的魂魄一震。
苗寨中人的宿命, 是世代守在我身邊。
唯有意外橫死, 才可能跳出天職, 入了紅塵。
緣起,緣滅, 皆有定數。
過去是指間流沙, 未來是夢幻泡影,真實的隻有眼前。
我以指接印,在眉間輕點,封住萬年的記憶。
再睜眼是晴空萬裡, 一行南飛的大雁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衝亂了隊形,慌張半天又重新排成人字。
秋風乍起,甜香的桂花雨落了滿頭。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