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偷偷用了別人的法器,是那法器有靈力……」
我趕緊解釋,怕它再笑下去我要被碎石落瓦埋葬。
「法器?那就是個哨。」
它打了個響鼻,眸中的縱線漸漸變寬,倒是沒那麼兇神惡煞了。
「凡人吹,則號令三界靈獸,你吹,就喚來我。」
每個字我都能聽懂,連在一起像鳥語。
大概是我腦子裡的呆滯浮現在臉上,它把後半身也從雲層中現出。
我突然想起大師姐的四翼蛟,但四翼蛟比它小多了,而且四翼蛟雖生羽翼,並不能像它一般騰雲駕霧。
世上有什麼像蛟卻能飛的東西呢。
我在御獸宗短短學了幾天的百禽千獸像走馬燈一樣閃過,停在了最後一頁。
與天地同生之靈,司江河湖海之神。
「你是……龍。」
我得出最離奇的答案。
又記起大師姐沒說完的半句話,察言觀色地補充。
「是那條……唯一留在人間的龍。」
後來我不再被允許聽師尊傳道授業,隻能趁灑掃時在窗外撿些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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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清冷的聲音若有似無地傳進耳朵。
有龍之始祖。
開天闢地時即存於世間,尾劃過的地方,平地出河,兩岸成為山巒。
助伏羲創八卦,教導炎帝神農。
有德的黃帝與嗜血的蚩尤爭奪天下共主時,此龍下界,先殺蚩尤,又殺誇父,載黃帝飛升成神。
自己卻因殺孽過重,被阻於天門之外,再不得復上。
我顫聲地叫出它的名字。
「滅世神,應龍。」
它的眸子被黑色鋪滿,昂然抬頭。
「很好。
「現在你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8
我是女娲後人。
女娲抟土造人,但有一個,是她在以身補天之前,以血肉化成。
創世神湮滅,而護世神生。
不老不死,與人間同壽。
仿佛什麼都不管,又仿佛什麼都管。
草木山河,鳥獸魚蟲,四季更替,春雨冬雪,皆在我一念之間。
我最喜歡人。
他們面容像我,卻有喜怒哀樂。
而且他們的喜怒哀樂讓我摸不著頭腦。
懦弱者為一事不畏生死,吝嗇者為一人散盡千金。
這種怪事,漫長的歲月裡我也看過許多。
可他們活得太短了。
人還感慨蜉蝣一世,朝生暮死。
他們不過百歲的壽數在我眼中,亦是朝生暮死。
起先我還像他們哀嘆蜉蝣一樣為他們哀嘆,等好不容易說上話的人一個接一個老死,我竟覺得自己才是該被哀嘆的那個。
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
人壽有數,才使酸甜苦辣盡可貴。
我這般沒有盡頭,倒是日夜往復,索然無味。
我為自己設下封印。
每過百年便將往事封存,如人新生。
與萬物相通的靈力也因此受限,隻要離開荒僻的苗疆,靈力便漸漸隱匿。
苗寨中的十二戶人家是女娲為我捏就的玩伴,他們的宿命是世代生死於我的身邊。
至於應龍。
我都想不起自己第一次見它是什麼時候了。
女娲留下一截小指骨,說吹響就可以顛覆人間,再造天地。
我不以為意地放在嘴邊,片刻後它就優哉遊哉地從日光中現身。
「就這?一條龍?」
我有點失望。
五海之內,九天之上,龍我見多了。
它氣得在雲團裡扎猛子。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聽過嗎,說的是老子。
「黃帝騎龍升天聽過嗎,也是說的老子。
「滅世神聽過嗎,還是說的老子!」
我掏掏耳朵。
「滅世神?滅一個我看看。」
它猛地剎住,尾鰭心虛地耷拉下來。
「唔,時候未到。
「還有,我要隱居大荒了,沒事別喊我,把那哨子找地方藏起來。」
我點點頭,這指骨萬一被凡人拾走,恐怕禍亂生靈。
我把它交給苗寨裡的大祭司,她之後煞有介事地建起座女娲廟,將指骨塑在泥像手中。
「哎別走,再和我玩幾天啊。」
應龍背上有翼,眼見雙翼展開,我一把拽住揚起的龍須。
它一偏頭,斥道:「龍行有雨懂不懂,我再待下去,人間又得大涝了。」
「喔,不送。」
我忙松手,涝過頭了又得我去治。
應龍深淵般的注視中,萬年的記憶裹挾著無窮無盡的靈力衝破封印,重回我的身體。
再睜眼。
我目可視雲霄之上,耳可聽幽冥之下。
風有了形狀,氣味也帶上顏色。
我回身望向碎了一地的女娲像。
指骨出現在凌宸手裡,多半不是她偶然拾得。
苗寨,出事了。
9
應龍一降一起便翻過群山,未落地時我已看到寨中一片狼藉。
竹樓或被砍得東歪西斜,或被燒成殘垣斷壁。
老老小小幾十口人,屍首遍地。
大祭司雖然是凡人,但有一絲魂魄被我存入靈海,我合上她的雙目,她死前的畫面在我眼前浮現。
凌宸手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觀星閣上。
臺下全是比兩個竹樓疊在一起還高大的巨人,四處打砸縱火。
煙燻火燎裡有受不住逃出來的鄉親,巨人就喜得見牙不見眼,大的把玩一陣,小的兩步踩死。
一個巨人薅住大祭司的頭發往外拖時,凌宸直起身體:「慢著,這個給我。」
「我前不久見這地方上空五色雲盤旋,怎麼今天倒沒了,女娲傳人哪去了?」
凌宸用腳尖踢了踢被按倒在地的大祭司。
「裝啞巴?我倒也不是來找她的。那個能召喚應龍的法器,你知道在哪吧?」
大祭司仍是閉眼咬牙。
凌宸撇了撇嘴,抬手隨便一指。
巨人腳下用力,把一個竹樓連屋帶人碾成爛泥。
直到隻剩下她一個活人。
「守著一個你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用不上的東西,蠢不蠢啊?」
凌宸抱臂站在她身前,連連搖頭。
「人生一世,蜉蝣一日而已。若為值得之事而死,我才成了人,不同於蜉蝣。」
大祭司的臉上混著汗水和淚水,眼神卻篤定。
凌宸煩躁起來,轉身揚了揚手。
畫面如線香燃盡,煙消雲散。
想來她是把苗寨掘地三尺都沒找到指骨,繼而盯上了山外的聖母廟,順利奪寶。
「巨人?誇父族?」
應龍嘀咕。
世人不知怎麼傳的,以為誇父隻有追日的那個。
其實誇父是巨人的統稱,是魔族旁支,曾忠於兇殘好鬥的蚩尤。
在蚩尤與黃帝的決戰中,險些被滅族。
我掃了眼身旁的罪魁禍首。
「御獸宗講到你時,還有修士為你鳴不平,什麼隻殺了個誇父和蚩尤怎麼算殺孽太重雲雲,他們哪知道你差點把人滅族了。」
明明沒有風,應龍的背髯依舊飄揚。
完全沒意識到我並不是在誇他。
我不忍再看苗寨。
起心動念,倏忽間廢墟與屍骨化為塵土,原地生出一片鬱鬱蔥蔥。
「走!」
我翻身躍上龍背。
應龍騰空而起,飛過我來時渡過的大河才想起來問:「去哪?」
我垂眸看著河邊三五成群的人,漁民蹲在河邊清點收成,船夫支著搖橹攬客,炊煙裡時不時夾雜著女人們的笑聲。
「你說,神是不是不該有不舍,更不該有憎恨?」
我喃喃自語。
應龍的背髯在我手臂上拂過,輕柔得像苗寨阿媽們衣服上的穗子一樣。
「不該不該,不舍為痴,憎恨是嗔。」
它不鹹不淡地回答,拐了個彎,徑直往御獸宗的方向飛。
「但女娲指骨可不能落入凡人之手,你是護世神,你得管。」
不愧是你。
一把年歲沒白活。
「沒錯,萬一生靈塗炭多不好,就算傷到貓貓狗狗也不行啊。」
我痛心疾首地附和。
「再快些,本神要教她做人。」
10
御獸宗的結界最多唬住凡人和低階修士。
應龍閃現在接仙臺上時,用作警示的靈陣甚至沒來得及變色。
不過御獸宗的人也沒工夫管靈陣了。
數千名御獸宗弟子全被反縛雙手,歪七扭八地站在接仙臺下,四周巨人環伺。
凌宸在臺上踱步,時不時地望天。
陰雨淅淅瀝瀝,到今天正是百日。
天門大開,應該快了。
她起先隻看到應龍,臉色陡然變亮。
「我召來了!」
凌宸急切地跑來,口中念念有詞。
猝不及防與我四目相對的一瞬,她的表情異彩紛呈。
短暫的不解之後,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
「女娲後人?你這種貨色是女娲後人?」
她指著我尖聲道。
臺下的御獸宗弟子也看清龍背上是我,卻不敢在巨人的威壓下交頭接耳。
唯獨最前面一人行動自由,衣飾比別人都整潔亮堂,儼然地位不凡。
竟是謝明川。
他眼底浮現詫異,被我目光掠過時卻像被火燙到,驀地低頭,往後縮了縮。
「阿蝣,救師尊!」
鼻青臉腫的大師姐擠開他,聲嘶力竭地吼。
我這才留意到接仙臺最高處的蓮座上,歪著一個人。
一對鋼鉤生生穿過師尊的琵琶骨,素日不染纖塵的白衣血汙不堪。
我從龍背上滑下,快步近前。
師尊意識昏沉,脈象微弱。
最古怪的是靈力全無,頭發像是一夜變白,露在外面的皮膚皺紋叢生。
「你抽了他的仙骨。」
我轉頭問凌宸。
「不錯,」她大剌剌地承認,「我有早登極樂的本事,何苦修個成千上萬年。若不是我的先祖在上古之戰中落敗,我生來就該是神族後裔——」
大師姐憤然打斷:「胡扯,你修為不夠,即便煉化仙骨為己用,也踏不上雲梯。」
凌宸仰天大笑,銀鈴般的笑聲說不出地詭異。
「還是御獸宗大師姐呢,當真蠢材。」
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淚。
「黃帝騎龍飛升,你那師尊沒教過?」
大師姐愣怔半晌,似乎是想通了什麼可怕的事,聲音發顫:
「所以你……你搜羅靈獸炮制丹藥喂給我的四翼蛟,是要催它化龍?」
「可惜全是不中用的東西,」凌宸啐了一口,輕蔑道,「連那隻白毛鳳凰也不過是藥渣子。」
她向往地看著應龍,語氣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