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因皇後勢大,我爹和陛下都不忍裴愫吃苦,才讓我進宮和皇後打擂臺。」
「舅舅,父親的刀早就懸在我姐弟二人頭上了。」
趁著舅舅震驚之下說不出話的時間,我繼續道,「不隻我和裴鈺,您亦是陛下眼中之釘肉中之刺!你戰功赫赫,官至節度使,封無可封,麾下大軍戰無不勝,可想過被威嚇的不隻是突厥人?」
舅舅驚怒:「突厥人虎視眈眈,陛下怎麼還能生出這樣的心思!」
「寧與外賊,不與家奴。陛下情願邊疆百姓遭受突厥人欺辱,也不想權柄旁落。」
我言辭懇切,「舅舅,不是我胡鬧,是我不想成為旁人墊腳石,死得不明不白。」
半晌,舅舅才吐出一口氣,失了力氣般跌坐椅子上。
他知道,我這人從不無的放矢,也絕不會因為胡鬧,就編瞎話騙他。
「你先出去,讓我想想。」
我行了個軍禮,沉默著起身。
走到帥帳門口時,舅舅突然叫住我。
「裴鈺他在宮裡,會不會?」
舅舅聲音有些遲疑,猶疑片刻才道,「會不會被發現是男的啊?」
我斬釘截鐵:「不會。」
當然不會,皇帝此時正跟裴愫打得火熱,壓根就沒心情找我。
畢竟,裴愫給他講過好多「姐姐」在邊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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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眼裡,我是個殺人如麻性情粗魯的可怕女人。
他才沒心情去找我呢。
我隻需代表裴家,好好約束皇後就夠了。
裴鈺好歹也是死過一次的人,這點小事應該能辦明白。
若是辦不明白——
那我這做姐姐的遠水解不了近渴,也隻能為他的屁股上一炷香了。
6
終於順利到邊疆,吹著風沙,我的心才仿佛落到實處。
前世,我在宮中行事處處受掣肘,隻能眼睜睜看著舅舅和裴鈺慘死。
還好如今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此生,不論輸贏,我裴顏絕不再死得窩窩囊囊。
不遠處,徐恆之站在樹下等我。
他半眯著眼打盹,頭上沾了點灰,日光透過樹葉落在他臉上,灑下一片斑駁光影。
像是頭頂也長了眼睛,我一出來,他就抬頭看向我。
「大帥怎麼說?」
我聳聳肩:「還能怎麼說?我人都到了,總不好送回去。」
他嘆氣,搖搖頭。
「大帥素來拿你沒辦法。」
「隻是,你此番確實也太大膽,阿顏,要藏好身份才是。」
徐恆之面色鄭重,「軍中並非大帥一言堂,陛下的手,伸得也夠長。」
我笑了笑:「伸得長,就給他砍了。」
我伸手,用巧勁挑出徐恆之腰間長劍,挽了個劍花,一劍劈在樹幹上。
「恆之,都到這一步了,難道我要坐以待斃麼?」
徐恆之眼神一亮,遞上劍鞘。
「自然不應當!」
……
夜裡,舅舅叫我過去。
燭火下,他神色依舊帶著幾分猶豫。
「阿顏,我信你今日所言。」
「但,你替裴鈺從軍,就是良策麼?」
舅舅言辭懇切,帶著長輩對一個女孩兒最真誠的期許,「你畢竟是個姑娘家,難不成真上陣殺敵?」
「有何不可?我比你手下的兵弱?舅舅,如今時局動蕩,女子若是沒有本事,隨波逐流,就能有好下場麼?」
「要真是論富貴,我入宮豈不是更好?橫豎都有一口飯吃,風吹不到雨淋不著,就算戰亂四起,突厥人打進中原,我也是最後一個死的。」
「但這樣就是好麼?」
「身家性命都寄託於旁人身上,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我寧願在邊疆吃苦,也不要做帝京受不得風雨的嬌花。」
舅舅看我良久,長嘆一口氣。
起身,取出身後錦盒。
盒中一把匕首,寒光凜冽,借著燭火映出我半面容顏。
「好,那我就把傳家匕首交給你。既然阿顏你立此誓言,就做出點東西讓我看看,日後也不要說後悔。」
我接過錦盒,端正跪下,給舅舅磕了三個頭。
「定不負大帥信重之心。」
「好!」
7
我以裴鈺的身份留在軍營後,行事比前世方便許多。
舅舅遣了親信在我身邊照料,我又託人定制鞋靴,修飾過後,健壯不少,很有幾分少年英氣。
便是熟人在我身邊,也不敢把我認成裴顏。
畢竟,放著養尊處優的貴妃不當,跑來邊疆吹沙子,正常人做不出這種事。
但是我不正常。
自我與舅舅懇談過後,他常常帶我出現在軍營裡。
知曉真相的隻有徐恆之一人,我與舅舅接受良好,唯他日日擔憂。
「恆之,寬心。」
徐恆之苦笑搖頭:「戰事一日不停,我就一日不得寬心。」
我倆一邊討論突厥人動向,一邊往外走。
忽聽遠處一陣吵鬧聲。
隻見兩伙人站在練武臺邊對峙,劍拔弩張,若不是軍中不許打架鬥毆,恐怕下一瞬就要打起來。
兩方各有一個領頭之人。
一方是舅舅手底下的兵將,出身邊郡,多是窮苦人家活不下去才來從軍。
另一方則是來鍍金的帝京公子哥,隻為湊點軍功,日後回了帝京仕途光彩。
「什麼事在這裡吵鬧?」
「沒事好做了?」
我朗聲制止。
見我和徐恆之過來,舅舅手下的百夫長錢羽先收了半出鞘的刀,冷哼一聲,解釋道:
「還請裴副將給我們做主!」
另一邊,一個面容白淨,有幾分清秀的公子哥哂笑一聲。
「一群賤民,知不知道我是誰?也敢跟我搶練武臺。」
這人我倒是有過一面之緣。
崇延侯之子霍江岸,當今陛下的表弟,是此番前來鍍金的公子哥裡,身份最尊貴的。
身側,有人三言兩語解釋了事情始末。
今日本該是錢羽帶人在練武臺練習,卻被霍江岸一行人搶了位置。
兩撥人本就互看不順眼,立刻爭吵起來。
我淡淡瞥一眼霍江岸,冷聲道:「霍江岸,既然進了軍營,就不論身份都是兵。」
「軍中自有行事規矩,你違背軍紀,與人爭執,我罰你十棍你可有異議?」
霍江岸臉色一變:「你敢!」
我垂下眼睫,掩去眼中嘲諷,我有何不敢?
皇帝忌憚舅舅,常常往軍中塞人。
霍江岸作為皇帝的表弟,我看他不順眼很久了。
「來人,軍法處置,拖下去打十軍棍!」
霍江岸「鏘啷」一聲拔刀:「我是崇延侯霍家人,寧安郡主的兒子,我看誰敢動我!」
周圍人躑躅不前,面面相覷。
若非必要,沒人想得罪權貴。
見狀,霍江岸得意笑起來:「裴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底細,在這兒裝什麼大頭蒜?你一個考不了科舉的酸儒,來了軍中還成了副將,真讓人笑掉大牙。」
我彎了彎唇:「是麼?」
我轉身,拎起一旁的軍棍,對著霍江岸的膝蓋抽下去。
「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文武雙全。」
霍江岸慘叫一聲,被我抽得跪在地上,我捏了捏指骨,抡起軍棍追著他結結實實抽了十棍。
從來沒挨過打的公子哥被我揍得哀叫連連。
打完他,我支著棍子站在一旁,朗聲道:
「我知道,你們之中有很多人暗地裡瞧不起我。」
「一個臭讀書的,連戰場都沒上過,憑什麼管我?」
我粗聲粗氣學了幾句將士們的闲聊,臉上卻沒什麼不高興。
他們瞧不上我也正常,畢竟我初來乍到,就算有舅舅背書,在大多數人眼裡也隻是一個毛頭小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白做了副將,總歸難以服眾。
「今天正好借這個機會,還有誰不服的,就上來比一場。」
我踢開霍江岸,縱身一躍,跳上練武臺。
「來吧,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8
下面的人面面相覷,卻無人敢動。
我也不急,慢悠悠地等著。
「若是沒人來,日後我再聽見什麼編排我的話,就按軍法處置了。」
「我來!」
練武臺下,一個布甲的粗壯漢子咬牙應道。
他跳上來,手中拎著一把長刀,比我高了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裴副將說話算話,打傷了你,可別哭著找爹。」
我勾唇,拎著軍棍點了點地:「廢話太多。」
軍漢大吼一聲,執刀衝過來,我一個側身閃開。
「動作太慢。」
說話間,軍棍被我舞得虎虎生威,裹著勁風抽在軍漢身上。
趁著他吃痛閃避,我踮腳抬腿踢在他拿刀的手腕處,巨力之下長刀飛出,手中拎著的軍棍橫在他脖子處。
點到為止。
我抬了抬下巴,咧嘴笑道:「下一個。」
看到我如此利落地解決了壯漢,下面的將士也激動起來,不等他下去就有人急不可耐地跳上來。
「我來跟裴副將過兩招!」
……
連著挑飛十七人後,我也覺得有幾分吃力,倚著軍棍站在一旁。
「如何?」
「裴副將威武!」
下面一片熱鬧喊聲,惹得帥帳中出來的幾位將軍側目。
聞得起因後,忍不住笑道:
「果然英雄出少年,大帥,裴副將真是有您當年風採啊。」
「早知裴副將讀書好,沒想到功夫也這般好。」
我和舅舅遙遙對視一眼,聞言都忍不住帶了幾分笑意。
要真是裴鈺在這兒,估計這會兒已經讓人抬下去了。
我那弟弟,當真是一朵嬌花,風大點都容易把他吹飛。
想到裴鈺,我笑容微頓。
京中沒有消息傳來,也不知裴鈺入宮過得如何。
但如今形勢,沒有消息,便是好事。
帶眾人散去,我才跳下練武臺。
一回身,看到了蹲坐在樹下的霍江岸。
「蹲這兒做什麼?」
霍江岸噘著嘴,忸怩了半天,活像個沒出閣的大姑娘。
「不說話我可就走了。」
言罷,我也沒搭理他,轉身離開。
片刻後,身後傳來霍江岸的聲音。
「裴鈺,對不起。」
「我不應該說你考不上科舉,你比我強。」
我一愣,再回頭,霍江岸已經一溜煙跑了,留下我對著落日驚訝。
難得貴族子弟,還能說出幾句人話。
9
練武臺上切磋後,軍中對我的非議少了許多。
軍營就是如此,拳頭大才是硬道理。
但我來雁門關,不全是為了接舅舅的班。
我雖存了私心,卻也真心想救定北郡的百姓。
前世,舅舅死後,大軍群龍無首,朝中無人可用,突厥人趁機破關直入中原腹地。
以定北郡為首的邊關郡縣接連失陷,突厥人殘暴嗜殺,百姓死傷無數,流離失所,突厥人所至之處猶如人間煉獄。
「阿史那氏信奉狼王,以狼王後裔自居,遊牧出身隻懂弱肉強食,畏威而不懷德,懷柔政策恐不能生效。」
舅舅看著沙盤點頭:「阿顏覺得,如何對待突厥汗國才好呢?」
「自然是打服為止。」
「隻是草原地廣人稀,把阿史那氏打回家,休養生息一冬天,明年還是要鬧得邊境不安,非長遠之計。」
「我聽聞,阿史那氏並非鐵板一塊,如今看著兄弟手足互幫互助,蓋因天朝這一塊肉餅引著他們爭搶。」
「若是能從內部分而劃之,讓他們自顧不暇,到時我們再打過去就容易許多。」
舅舅朗聲大笑:「說得好!」
他指著沙盤講起此番規劃。
我心底卻湧起一股酸澀。
前世,舅舅也這般為邊疆百姓謀劃過。
皇帝卻怕舅舅聲望太過,默許了父親害死舅舅一家,十萬大軍馬革裹屍,邊疆三郡陷落,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不過換來皇帝一句「各方勢力平衡,總要有人犧牲」。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一個隻懂玩弄權術,目光狹隘,剛愎自用,對子民毫無憐惜之心的皇帝,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
「舅舅,縱然突厥人全民皆兵,騎術尤為精湛,但我朝並非沒有好手,幾次交手也沒落下風,為何一直拿阿史那氏沒辦法呢?」
舅舅怔愣片刻,嘆了口氣,卻沒有說出話來。
舅舅是個君子,尤其重情重義,先帝對他有知遇之恩,臨終前託他為輔政大臣。
舅舅也信守承諾,為皇帝勤勤懇懇徵戰沙場。
他之所以一直沒拿下突厥王庭,都是因為皇帝連番阻撓。
皇帝猜忌心尤其重,堅信平衡之術,若是舅舅打下了突厥王庭,豈不是功高蓋主?
見舅舅面露猶豫之色,我也沒有再多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舅舅遲早會看懂的。
「阿顏,我知道你對陛下十分失望,也知道陛下並非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