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生要與我和離。
他要娶公主、掌江山,做那萬人之上的人。
最後他說我半點朱唇萬人嘗,不配他這狀元郎。
我聽懂了他的野心,還了他自由。
可他不罷休,深夜燒我家宅,送我上黃泉。
半年後,他與公主洞房花燭。
蓋頭掀開,我朝他柔柔一笑:「血債血償,這還是你教給我的。」
1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裴雲生。
他披散著頭發,歇斯底裡衝我喊:
「我與長樂公主是聖上賜婚,我若不從,定是那千刀萬剐之罪!
「我多年苦讀,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入這朝堂,光耀我裴家門楣嗎?!
「阿離,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呀……」
是,我都知道,我也贊同。
我甚至傾盡錢財助他趕考。
他第一考沒中,我便等了他三年又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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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沒想到,他高中狀元後,竟第一時間換了裝扮悄然回鄉。
然後同我商量那「和離」之事。
我與他六年未見,親近未有,隻覺得有些恍惚。
彼時我剛說了一句:「不同意。」
他便頃刻間如瘋了一般變了現在這癲狂模樣。
再不復當年同我簪花寫詩的溫潤姿態。
我問他:「你做了這驸馬,還能安然做官入朝堂嗎?」
裴雲生沒說話,半晌,撇過臉:
「當今天子病重,膝下隻有長樂公主一人,我若為驸馬,天下可掌三分之一。」
我聽懂了他的野心。
我也識時務,決定放他自由。
寫和離書時,我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裴郎,你可曾真心愛過我?」
這次他沉默的時間更長。
我便明白了,背過身不願再見他一眼。
他走後,我在砚臺下發現一張紙。
紙上寫——
【阿離,你半點朱唇萬人嘗,怎配我這狀元郎。】
2
鄉裡有個名叫松月樓的青樓。
我曾是那裡一名清倌,以一手反彈琵琶飛天舞聞名。
松月樓來往之人繁雜,上至達官貴胄,下至引車賣漿之流。
可我當年偏偏看中了一身靛藍長衫的清雋書生裴雲生。
他也會哄人,我跳舞,他便為我吹簫合奏,偶爾攢了銀錢約我踏春同遊。
眾人都勸我慎重。
我隻覺得我無父無母,能遇著這樣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人,總好過在這青樓裡糟蹋餘生。
可我沒想到,真心瞬息萬變。
更沒想到,裴雲生會去而復返,趁我熟睡,在我屋前放了把火。
屋門被他從外鎖上,我拍著門板悽聲問他:
「我已放你自由,裴郎,我們到底多年情分,何至於此啊——」
他蒙著面舉著火把,眼神裡是我從未見過的狠厲。
「阿離,我想過了,隻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我霎時力竭跌坐在地。
他再不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此後的半炷香內,我隻是憑本能在火海裡毫無尊嚴地爬著掙扎著。
可周身越來越熾烈的熱意,燻得我逐漸呼吸困難、神思混沌。
再睜開眼時,天光大亮。
松月樓曾經的好姐妹連翹坐在我床邊。
「據說長樂公主最喜新鮮舞曲,松月姐想讓你幫她帶幾個跳反彈琵琶的姑娘,上京給公主獻舞。」
她看了眼渾身沒幾塊好皮的我,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我來時,剛巧看到院外裴雲生匆匆離開。
「阿離,你說這天下男人,為什麼都這麼善變呢?」
這問題我回答不上來。
我無父無母,打小就長在松月樓。
老板松月請先生教我識字、寫詩、彈曲、跳舞。
她也教過我這世上男人不可信。
可我沒聽。
如今真遭上了,腦海裡也隻剩下一句——
真好,我還活著。
活著,人生就會有無限的可能。
連翹走後,松月姐來了。
自打我六年前自顧自嫁給裴雲生後,她便再也不願見我。
哪怕我為了生計上門給貴人們跳舞被羞辱,她也隻是在凌晨丟下一瓶傷藥悄然離開。
「阿離。」
她撫摸著我被層層紗布纏著的臉,深深嘆息。
隻這一聲,我這幾日壓抑著的難過與委屈,便鋪天蓋地般蔓襲在心頭。
松月姐輕輕拍著我的肩,任我肆意宣泄著情緒。
窗外日影迢迢,在我快要睡著時,松月姐出了聲——
「阿離,你想不想做那高高在上的『長樂公主?』」
3
松月姐為我請了世間最好的大夫。
也好在當日連翹來得及時,我身上燒傷部分還不算太可怖。
十天後,我恢復得差不多。
要去上京跳舞的姑娘也練得差不多。
有調皮的小姑娘開玩笑說要我跳一曲露一手。
琵琶還是松月當初為我特制的,背板採用松木挖空制成,頸部也比一般的紅木琵琶窄。
我當年為了裴雲生離開松月樓時刻意沒帶它。
如今兜兜轉轉又到我手裡,竟讓我有一種物是人已非的荒唐感。
「阿離,你身體還沒恢復好,別逞能。」
松月制止了我的蠢蠢欲動。
她說:「好東西要在絕佳的場合展露,這樣才會讓某些人驚為天人。」
她說的某些人,應該特指的就是長樂公主吧。
我曾聽連翹說過,松月多年前是從京裡出來的,跟長樂公主交情匪淺,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我看了眼廊亭內,又盯著看數幅長樂公主畫像看入神了的松月。
「連翹,你說松月姐是喜歡她還是恨她呢?」
連翹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
「不喜歡的話,誰會年年月月盯著這個人的畫像看?」
我卻不這麼想。
在我看來,越恨,就越是放不下。
要不然,樓裡那麼多跳反彈琵琶的年輕姑娘,松月為什麼偏偏選我做領舞?
這個猜測在我們到達上京城的那晚得到了證實。
「阿離,明晚獻舞過後,公主府內照例會有一場謝幕宴。
「宴畢,因著琵琶舞及裴雲生的緣故,她一定會單獨約你相見。」
松月遞給我一封信。
以及一把嵌了塊綠色寶石的精美匕首。
「到時候你把這封信給她,如果她不接不看——
「你就趁她不備,用這把匕首,殺了她。」
松月最後這句,讓我手抖了幾分。
我問她:「如果我沒能成功殺掉呢?」
松月沉默。
我便明白了。
我隻是顆棋子。
不管事情成不成功,棋子都沒有存活的必要。
4
松月猜得沒錯。
打從舞蹈高潮處,我自舞群中懷抱琵琶、腳踩紅綢登場後。
無論我折腰,或是頸後揉捻琵琶,抑或是單腳踩著姑娘們的肩膀作飛天狀。
長樂公主的眼神始終沒從我身上挪開過。
樂聲暫歇時,我自周身飄揚的各色綢帶中遠遠看去,發現她的眼神,有欣賞,有贊嘆。
但更多的,是懷念。
「你就是傳聞中唯一會真彈飛天琵琶的阿離姑娘?」
宴會上,長樂公主專門給我安排在了她身邊。
她看起來三十有餘,眉目溫潤,笑起來時眼尾處帶著幾絲不易察覺的細紋。
除此之外,她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高居上位的不凡氣度。
這是我在那偏遠鄉裡,從未遇見過的。
也更加讓我惶恐不安。
「姑娘不用緊張,當是家常宴便好。」
公主沉吟片刻:「你師父是誰?今日可有前來?」
我定神,照松月之前叮囑過的回答道:
「我師父名叫松月,今日突發惡疾,未能前來請安,望公主恕罪。」
聽到松月這兩個字時,公主神情恍惚了一瞬。
被我清楚看在眼裡。
宴至中途,下人來報驸馬求見,說是有要事相商。
「驸馬?哦,裴雲生啊——」
我手中筷子倏然落了地。
長樂公主看了我一眼,擺手道:「不見。」
我暗暗舒了一口氣。
一抬眼恰好撞進公主似笑非笑的眼神裡。
這頓飯吃得我更加膽戰心驚。
晚宴後,果不其然,公主單獨約見了我。
「裴雲生殿試時竟敢公然向聖上右座的我拋媚眼,他的野心從那時起便昭然若揭。」
公主開門見山的這句話,讓我腦海空白了一瞬。
「我特地請旨招他為驸馬,起初隻是想殺殺他的銳氣。
「讓他明白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能隨意招惹的。
「但你的存在,讓我改變了主意。」
我立時跪地:「民女萬死。」
公主挑眉:「負心的又不是你,你有何罪。就算真要死,也不該是你。」
一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殿下。
一個是吃過御宴、跨馬遊過街的當朝新貴。
我一個民間小小舞女,心中縱有萬千委屈,也知此刻不可多言。
一時間,屋內倏然靜了下來。
月上中天時分,公主嘆息一聲,將我扶起:
「恐怕松月突發惡疾是假,激我是真。他在哪兒,我要見他。」
「殿下,松——」
我剛要答話,屋外傳來了敲門聲。
5
是裴雲生。
他拍著門板,聲音急切:
「殿下,舞女來者不善,您要小心啊!」
時隔一個月,我原本以為我已經能平靜下來了。
但現在乍然聽到這人的聲音,心中難免還是泛起些憤恨來。
卻聽公主冷笑一聲:
「姓裴的就是煩,阿離,要我幫你殺了他嗎?」
雖說當今升上年事已高,長樂公主手中握有大半權力。
但這麼輕易讓一個狀元郎消失,還是超出了我的貧瘠認知。
我抬頭欲言,卻見長樂公主不知何時推開了窗。
窗外近可看重重宮門,遠可看城內萬家燈火。
她站在窗前,揮手間,寬袖仿若拂過萬裡河山。
那一瞬,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敬畏來。
「如今聖上病重,權力下放,但我已提前做好了一切部署。
「無論眾人有多不忿,也改變不了此刻天下我最大的事實。
「所以,要不要留裴雲生,全在我一念之間。」
這些話單拎哪一句都是大不敬。
但從長樂公主嘴裡說出,哪一句都不會讓人覺得是玩笑話。
「阿離,你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哪怕頭破血流也要爬到最頂端嗎?比如裴雲生。
「因為擁有了權勢,你便掌控了許多人的生死。」
我心神大震。
這些松月之前酒醉時也跟我講過許多。
當初我似懂非懂,如今卻仿佛在長樂公主的揮袖間窺見一二。
但我還是有些不明白。
為什麼現在她堂堂公主,要對我一個小小舞女說這些。
「阿離,從見你的第一眼,我便覺得……」
長樂公主忽然欺身過來。
她仔細撫摸著我的臉,聲若呢喃:
「骨相上,你似乎與我有八分相似——」
6
那把匕首終究還是沒能派上用場。
那封信我剛拿出來,便被公主奪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