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默地坐著,手裡死死捏著那枚玉扣。
像是個幹枯了的血人。
我隻看了他一眼就挪開了目光。
暗暗在心裡默數著時間的流逝。
十年的,最後一天了。
天邊魚肚開始泛著白。
「姜先生,您休息會兒吧。」
「你已經兩天沒睡了,再這樣身體吃不消的。」
地上的男人緩緩抬起頭。
望向那個好心喊話的海員。
突然,他視線一頓。
竟徑直朝我的方向看來。
「昭昭……」他喃喃道。
他盯著我,爬起身。
「昭昭。」
「是你嗎,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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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
「我就知道,他們都是騙我的。」
男人帶著痴纏的,失而復得的笑意。
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
我沒動,勾著唇看著他的腳步。
「十、九、八、七……」
「昭昭——」姜砚離我越來越近。
在觸碰到我的前一刻。
「三、二、一。」
太陽升起。
他臉色驟然變得蒼白,雙眼一閉,倒了下去。
任務結束。
11
「你終於醒了?」
一道驚喜的女聲響起。
「謝先生,那女人醒了,謝先生!」
聒噪。
我皺了皺眉,想睜開眼,卻被刺目的陽光晃得疼。
「你再睡下去,我還以為是姜砚那條狗虐待你,沒讓你睡過覺。」
「你這才舍不得醒呢。」
我不悅地掀開眼睛。
男人姿態懶散地靠著椅背,渾身透著一股痞氣。
舉手投足都讓我熟悉,姜砚最大的死對頭——謝譯行。
說實話,從系統那裡知道我的身體在謝譯行的手裡時,我雖有些驚訝,更多的卻莫名是「本該如此」的感覺。
他和姜砚仿佛生來就是敵人。
作為橫空出世的商界新貴,謝譯行第一次出手就搶了姜氏看上的地皮。
此後更是屢屢將姜砚手裡的肉撕扯下來。
二人鬥得有來有回,同樣年輕,有錢,長相也各有千秋。
被人戲稱北姜南謝,姜砚恨他恨得牙痒痒。
但我總覺得他沒有傳聞裡那麼狡詐難纏。
還曾在我獨自過生日的那天,託人給我送來禮物。
那時我和姜砚站在同一戰線。
在他打電話祝我生日快樂時,我以為他是存心不讓我高興,狠狠地罵了回去。
然而電話那頭的男人聽了,隻是輕笑一聲:「付總,脾氣越來越大了。」
「聽說你想要城西那塊地皮,不如考慮一下找我幫忙呢?」
「我可不是姜砚那種忘恩負義,吃裡扒外的狗。」
「相反,我有家傳的打狗棒法。」
「專治他這一條。」
謝譯行腔調散漫,語氣不太正經。
我卻覺得他是認真的。
思及往事,我一時盯著他出了神。
病床前的謝譯行挑了下眉,咧出個笑:
「怎麼?終於發現我長得比那個小白臉姜砚好看。」
「早跟你說了,他一直都嫉妒我長得帥的……」
他身上是套黑西裝,這樣的正裝卻壓不住他身上半分浪蕩。
「謝譯行。」我沙啞著嗓子打斷男人。
「啊?」
「你好裝。」
「……」
方才還喋喋不休的男人一秒閉上了嘴,額上青筋直跳。
他面無表情地將被子拉到我頭頂:
「算了,你還是繼續睡吧。」
「先睡一百年。」
我沒忍住笑得咳出聲來。
謝譯行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替我拍著背:「小白眼狼。」
「謝譯行。」我悶聲道。「有沒有興趣施展一下你的打狗棒法?」
12
要對付姜氏並不是什麼難事。
這十年,我為姜砚衝鋒陷陣,扶持著他奪回家業。
就注定了我不是什麼默默無聞依靠他的情人。
我是曾將他扯出沼澤的隊友。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姜氏的產品開發計劃、研究成果、財務數據等等一切機密。
我還坐著輪椅養身體,謝譯行就在家裡專門給我安排了個工作區域。
在姜砚因為我死了發瘋的時間裡,我已經和謝譯行聯手收購了姜氏的絕大多數邊緣股。
加上我原先在姜氏的持股,隻等合適時間整合。
隻是姜砚到底是書中男主,氣運出奇地好,好幾次姜氏竟然平安無事躲過了我下的套。
謝譯行在外頭手段倒是雷厲風行,在家卻總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他每天都會帶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回家,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有次我甚至撞見他問院子裡半歲大的狗他帥不帥。
小黃汪一聲就吃大肉骨頭,汪兩聲吃大嘴巴子。
如果不是和他交過手,我會以為這是誰家的腦殘二世祖跑出來了。
當然,他最愛幹的是和我說姜砚的壞話。
「付昭昭,我早跟你說你白長那麼大個眼睛。」
謝譯行蹲在院子抽了抽鼻子:「硬是看不清他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昨天下過雪,室外溫度直逼零下。
謝譯行冷得哆嗦,給我裹了條棉被,連人帶輪椅將我抱出來,說是要烤紅薯。
他一邊捅著爐子,一邊罵:
「你看看姜砚,人的頭豬的腦,嘴巴一張就是咬。」
「比不上我一個指甲蓋。」
「我養小黃才六個月,它就很聽話,那狗東西還不如小黃呢,是不是啊,黃?」他逗弄著小狗。
「汪!」小黃很配合。
謝譯行見狀,得意地衝我揚眉,隨手扔了塊熱騰騰的紅薯:「乖,接著!不枉費我當初把你從你媽那偷出來,你媽追著我咬三條街呢!」
「汪!」
我:「……」
我沒忍住,問他:「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恨姜砚?」
爐子前的男人罕見地沉默下來,一言不發地捅著炭火。
就在我以為他是沒聽見的時候。
「他搶我東西。」男人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嗯?」
「我最喜歡的。」他抬頭,很認真對我道:「搶了我最喜歡的,最寶貝的東西。」
我看著謝譯行的眼睛,一時入了神。
我很想問他,你最喜歡的是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
但半年沒出現過的系統突然上線了,它先一步開口:
「宿主,姜砚記起來了。」
13
記起來什麼?
我微微一愣。
回頭一看,姜砚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謝家的門前。
看了我們許久。
或許是我們這段時間的動靜太大,終於還是被他找過來了。
他沉默地站在那裡,仿佛一具雕塑。
對上我視線那刻卻紅了眼。
「昭昭。」他輕聲喊我,喉間帶著哽咽。
再見到這個人,我的內心絲毫沒有半點波瀾,隻是坐在輪椅上,漠然看著他走向我。
「我終於找到你了。」
姜砚顫抖著,想伸手碰我的臉。
「哎——」一隻手臂橫插過來,輕巧將他拂開。
「幹什麼你,我還沒死呢。」
謝譯行擠進我們中間,挑釁地看著姜砚。
「謝譯行,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怎麼輪不到我說話啊,這裡是南城,我放個屁南城的日出都要從西邊升,今天就算是路邊的狗被踢一腳我都要管。」
「這是我和昭昭的事,你沒資格管。」
「喲喲喲,現在知道在這昭昭了。」謝譯行拖長語調:「人是我救的,她的小命已經歸我了,我,一,定,要,管。」
「你!」
我揉了揉額角,扯住身前男人的衣服:「讓我和他說清楚吧。」
謝譯行身形一頓,張牙舞爪的氣勢頓時消散。
他回頭幽怨看我一眼,才不甘不願地回到屋子裡。
背影怎麼看都透著委屈。
我忍不住笑了笑。
……
姜砚看在眼裡,眸中閃過一絲晦暗。
「你們什麼時候關系這麼好了?」
我收斂起笑:「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好點,不應該嗎?姜總這是以什麼身份質問我。」
「昭昭,我,我沒有質問你的意思。」他有些手足無措,慌亂地想解釋「我當初真的不知道,我那時候,我以為……」
「姜砚。」我打斷他:「再說這些有用嗎?」
「我不想再聽解釋,你也沒必要再浪費時間,你就當我死在了海裡,死無全屍。」
「不,不會的!」姜砚神色難過起來,「昭昭,別這麼說自己。」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原諒我好不好?」
「我們回家,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看——」
他像是獻寶一樣,慌張地給我看身上的衣服。
「這是你送我的那套西裝,我第一次見投資人的時候,你攢了三個月的錢給我買的,你還記得嗎?」
「我天天都穿著,不敢脫下來。」
「昭昭對我最好了,最喜歡我了,對不對?」
我看了一眼衣服,扯了扯嘴角。
是的,我是曾經攢了三個月,隻為了給他買上一套正裝。
那時姜砚小心翼翼地捧著衣服,像是對待最珍貴的寶物。
他說昭昭,你對我的好,我這輩子都記得。
可許寧回來的那天晚上,身上就是披著這件衣服。
她醉了酒,全吐到了上面。
「你忘了?」我嘲諷地指著本應出現汙漬的地方:「那件衣服不能清洗的,我在垃圾桶看見質問你的時候,你說不過是一件衣服而已,叫助理買了一件款式相像的就行了。」
後來助理將新的掛進了衣帽間。
「這件衣服,早就不是當初那件了。」
姜砚愣愣地看向自己,唇色越發蒼白,像是大夢初醒一般搖著頭。
「別再自欺欺人了,姜砚。」我不再讓他心存幻想:「留我一個人獨自過生日的是你,搶走我項目的也是你,見死不救的還是你。」
「你明知道城西的項目我準備了多久。」我閉上眼,隻要想到那天的場景,就忍不住怨恨他。
我和團隊沒日沒夜地忙活了大半年。
打聽到遊輪有聚會,我就帶著助理參加。
想向負責人示好,打探到城西那塊地皮的消息。
可當我一間接一間包廂地找過去。
終於找到那位委員會主席的時候,卻不可置信地看見——
中年男人的身側是我已經好幾天都沒見到的姜砚。
他和主席相談甚歡。
指尖輕輕搭在桌上的山水瓷杯上。
而為他們沏茶的那道苗條身影。
正是許寧。
「看著我每天為了競標煞費苦心地四處奔波,日不思食,夜不能寐的時候。」我譏諷地看著姜砚仿佛搖搖欲墜的身體。
「姜砚,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可笑,特像個傻子啊。」
「家?回家?」我笑出聲「你真的不知道我費盡心思爭取城西的原因嗎?」
「如果我沒記錯,許家前不久公布的規劃書裡,蘇水街就在拆遷的行列吧。」
「姜砚。」
我定定看著他,輕聲道:「我們哪裡還有家呢。」
「現在許家咬死蘇水那片瓦房區是違建,計劃著不給補償。」
「你讓蘇水街的人怎麼生活?」
「你以前餓肚子的時候,對門的張阿婆總給你塞吃的,你發高燒那次,是街坊湊了錢給你看病,鄰居的李叔跑了一夜出租車,回來看見了著急忙慌把你送去了醫院——」
想起那一張張衣著樸素卻和善的臉,我控制不住聲音顫抖:
「姜砚,人要講良心的。」
「這一切,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還是你對許寧的執念,就大到能讓你拋掉良知,忘了你姜砚走到今天,吃過多少苦,受到過多少幫助!」
「昭昭,不要說了,求求你。」男人面露哀求,像隻受傷的小狗:「你說的我都改,我聽話,我給他們重新找個安置的住處。」
「不要這樣看我,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求你……姐姐。」
「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從現在起,我們重頭再來好不好?就像你以前對我說的,我們永遠都有重頭來過的機會,是不是?」
「不會有了。」我冷冷開口。
看著姜砚一寸寸白下去的臉色,我有些惡劣地笑起來:「對了,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我為什麼會被綁走啊?」
?
14
那晚,我和姜砚仍因為遊輪上的事處於冷戰。
姜砚再一次借口說自己胃疼,求我回家。
我在醫院吊完藥,頂著高燒趕回家。
可在盤山公路,我和姜砚的車擦肩而過。
他分明看見我了,卻沒有停頓哪怕一刻。
隻因為許寧說自己做了噩夢,一個人害怕。
姜砚就將我拋之腦後,趕去陪她。
「你還記得怎麼對我說的嗎?」我看著眼前如遭雷擊的男人,一字一頓道:「你說付昭昭,別演了,連小寧不舒服你也要爭,我看你開車都快飆到一百三了,這種拙劣的戲碼,你以為我會信嗎?」
「我被綁走的時候,就距離我們家不到一百米。」
「我拼了命地喊,可是家裡沒有人。」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最有意思的是,那群人一開始,想綁的是你啊。」
姜砚僵硬在原地。
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手從我的輪椅上滑下去,落在我的腳旁。
我毫不猶豫,一腳踩住他的指節。
「你看。」我伸出自己滿是傷疤的手,咧嘴笑道:「我的手指現在連彎曲都困難,每天都要復健,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啊?」
姜砚渾身都在抖,喉嚨嗚噎著發出喘氣聲。
我彎下身子,盯著他輕聲道:「你掛斷我的電話,九次,整整九次。」
「你每掛斷一次,他們就踩斷我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