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返回小院，翻開了床鋪。
層層床布揭開，那下面是數不清的綠色蟲卵，無一例外，全部都死掉了。
我想，我知道蘇恆為什麼和我寸步不離了。
寵愛貪歡都是借口，他的目的同程子洛一樣，想讓那些蟲卵鑽進我的身體，把我變成蘭茵和綠綺那副模樣。
可他不知，我是豔妖，生來血中帶毒，那些蟲子碰到我便死了。
什麼頗為寵愛，什麼走哪兒都要帶著，全是騙人的鬼話，蘭茵死時的那般慘狀，想來是因為她已無用，蘇府的人將蟲子取了回去。
她們兩個的身體軟得像水，顯然那蟲子是以人骨為食的，而我聞到的味道，是她們的血，血中帶來的味道。
這味道很是奇怪，就像千百種花香融在一起，已經說不上來到底是香還是怪了。
這蘇家到底什麼來頭？蘇恆和程子洛為何要這麼做？那兩個姑娘的血又被送去了哪兒？
我腦中滿是謎團，隻覺自己被拉入了一張織好的大網，卻不知背後的獵人是誰，目的為何。
傍晚，蘇恆終於回來，他似乎心情極好，還給我帶了城南那家最好吃的糕點。
我隨意捻起一塊，糕點的碎渣落在盒子裡，乳白色的塊狀物中間泛著一絲瑩瑩的綠光。
「少爺。」
我輕聲呼喚蘇恆的名字。
「這點心當真是從城南買回來的嗎？」
他聞言一怔，隨後笑著點了點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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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知道你愛吃甜食，爺出門談生意都不忘給你買糕點。怎麼樣，爺對你好吧，是不是很感動？」
我笑著將那糕點送進嘴裡，迎著他的目光咽了下去。
「奴婢，可真是太感動了。」
蘇恆啊蘇恆，魚水之歡於我無用，你便打起了吃食的主意。我是該說你聰明呢，還是該說你蠢呢？
9
我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又揉了揉手腕。
姑奶奶已經很久沒有大開殺戒了，今晚，管你蘇府裡住著什麼妖魔鬼怪，統統都給我滾出來。
我倒要看看，這蘇家做的究竟是什麼生意！
屋外狂風大作，我的周身黑氣蔓延，長長的指甲伸展開來，身上的婢女衣服瞬間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襲黑色紗衣。
然而蘇恆始終坐在那裡，笑著看我，眼中一絲驚訝也沒有。
我的指甲向他抓去，碰到他的臉時，突然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黑氣散了，指甲竟也縮了回去。
我這才反應過來，剛剛的糕點有問題！
似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蘇恆將我從地上抱起，放在了腿上。
他一下又一下地撫摸我的頭發，像是在逗弄貓狗，我心裡咯噔一下，竟是半分法力也使不出來。
「你呀，倒是沒猜錯，那糕點並非城南所買，而是府中廚娘所制，那裡面的蟲卵是假，下在糕點表面的藥粉才是真。」
「豔妖的血帶毒，蟲子傷不到你，我早就知道，隻不過獵物若太聽話，便不好玩了，總要讓她四處轉轉，自以為什麼都明白了，再卸去她的法力，磨平她的爪牙，讓她睜開眼睛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獵人。」
說完，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細細嗅了一下。
「我還真想知道，妖的血會帶來怎樣的奇跡。」
「蘇恆，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想要反抗，奈何他箍在我身前的那隻手力氣太大，竟是怎樣都掙脫不開。
「乖一點，別亂動，我為了抓你可是費了不少力氣。」
「今夜還長，你想知道的，我會慢慢告訴你。」
從他口中，我得知了一個完美的計劃，一個從一開始便為我而設的局。
那老道故意上山，以收妖之名，將我打傷，一路追逐，把我驅至破廟。
我元氣大損，不得不食魂，蘭茵就恰好出現，慘死在我面前。
那時她拉著我的手，對我說：
「我願意獻魂，隻求你，求你幫我報仇。」
而後，我便為了那句承諾，進了蘇府。
卻不知，蘭茵她騙了我，她也是這場捉妖大戲的一員。
是我太蠢，怎麼就沒反應過來，一個從未見過妖的丫鬟，如何會在那一刻，篤定我是妖，並甘願獻魂，要我替她報仇？
這蘇府，從一開始，就是衝我來的。
10
「我不知你的名字，便還是叫你夏桃吧。」
蘇恆反手拉開一旁的櫃子，從裡面取了支弩箭出來。
他將弩箭放在我的手上，眼底笑意漸濃。
「你看那扇窗，窗口靠左一寸，向下五寸的地方，有一處紅圈，你就坐在我懷裡，把弩箭射出去，隻要中了紅圈，我便給你解藥，讓你恢復法力，如何？」
「我憑什麼聽你的？」
「你還有得選嗎？」
難怪老祖宗都說，這世上萬千物種，唯有人心最是險惡，時至今日，我才算徹底領悟。
如蘇恆所說，失了法力的我，根本沒得選。
我拿起弩箭，瞄準了那紅圈的位置，按了下去。
嗖的一聲，箭穿過紅圈，射向了外面。
蘇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到最後，竟是笑出了眼淚。
他松開我，指了指門口。
「去吧，看看你射到了哪隻獵物。」
我心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急忙衝向門口，推開大門，院子的中央正躺著一個衣衫破爛的姑娘。
弩箭不偏不倚，扎在她的胸口，鮮血湧出，她已沒了呼吸。
「綠綺！」
做妖百年，我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痛。
明明下午，那姑娘還躺在我懷裡，還能說話，而此刻卻變成了一具屍體。
蘇恆從屋裡走出，靠在門邊，彎了彎唇角。
「夏桃，你可知，蘇家並非普通商戶，而是可以在這青柳城裡，隻手遮天。」
「蘇家要的人，沒人敢救，更沒人敢收留。」
「所以啊，你為何要把她從籠中帶出來呢？若沒有你，她大概還能多活幾日。」
「你想救她，卻親手殺了她，這滋味好受嗎？」
11
那軟得似水的姑娘，滿身傷口，她本想輕生，是我除去蟲子，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如今，也是我射出了那支弩箭，奪了她的性命。
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明就是蘇恆，是程子洛，是整個蘇府！
「蘇恆，你可真該死啊。」
我怒火中燒，心中恨意翻湧，拔出綠綺胸口的箭，狠狠劃開了自己的胳膊。
手指蘸血，於虛空中起了殺陣。
「奉我之血，引三千戾氣，萬妖加身，誅！」
殺陣一起，霎時間黑雲蔽月，四周狂風大作，萬妖於風中怒嚎。
我騰在半空中，飛身向前，死死掐住了蘇恆的脖子。
長而尖的指甲扎進他的皮膚，逐漸把他提了起來。
蘇恆漲紅著臉，瞪著一雙眼睛，拼命去摳我的手。
「你怎麼，怎麼可能…」
這下他終於笑不出聲了。
「若我強行起陣，你以為你那點藥粉能困得住我？」
「姑奶奶好歹是百年修為加身，你區區凡人，草菅人命，殘忍至極，竟還妄想捉妖，今日我便取你狗命，以慰亡魂！」
我的手逐漸收緊，蘇恆的腿在空中蹬了幾下，掙扎的動作越發小了。
身後的院門被撞開，一道金光打來，我吃痛松手，扔下了蘇恆。
來者竟是個老熟人，正是那日山林中，打傷我的老道。
蘇恆捂著脖子，像狗一樣爬到了老道身後。
「道長救我！」
那老道手中拂塵一揮，又是一道金光向我襲來。
我迅速結陣，擋下了這道攻擊。
「大膽豔妖，於人間作亂，引戾氣加身，萬妖橫行，你可知罪！」
「知罪？」
狂風吹起我的頭發，我冷笑著看向他。
「你若是正經道士，我們立場不同，交手一番，我也敬你是條好漢，可你同蘇府狼狽為奸，害了不知多少女子性命，如此歹毒作為，便是來世貶入畜生道，都髒了人家的圈子。」
被我戳穿心思，那老道大喝一聲，拎著拂塵，直直向我打來。
同那日一樣，他下了殺招，金光穿過我的身體，元氣流逝，我狠狠摔在牆上，五髒六腑仿佛皆被拍碎。
鮮血自口中湧出，那老道的拂塵已經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今日，貧道就替天行道，除去你這不知死活的妖孽。」
12
我在這老道手下吃過一次虧，若今日再死於他手，來日地府相遇，我都無顏面對老祖宗。
更何況，蘇家勢大，我若死了，那些枉死的姑娘，還有誰能替她們報仇？
思及此處，我咬緊牙關，撐著地，勉強站了起來。
「妖丹為祭，妖血為引，以我之魂，築滅靈之劍，斬！」
「你這妖女，瘋了不成？以半顆妖丹為祭，這是自損道行，等同折壽！」
那老道明顯慌了，我卻滿不在乎地吐出一口血水。
「能殺光你們這些卑劣之徒，我折損半數道行又如何！」
天空中驚雷響起，滅靈大劍劃破天際，直衝那老道頭頂劈來。
他從頭到腳，被劈成兩半，狂風吹過，整個身子化作粉末，消散於空中。
死老頭，姑奶奶天生地養，隻有我這作為才配稱作替天行道。
角落處，蘇恆悄悄地向外爬，我抬手，將他抓了回來。
「還想跑，我現在就送你去給綠綺賠罪！」
咔嚓一聲，我擰斷了他的脖子，卻不夠解氣，手探向他的胸口，將他的心掏了出來。
黑心肝，便是送給我吃，我都嫌惡心。
將他的屍體扔掉以後，我用血在滅靈劍上畫了一個符，然後拍了拍它的劍身。
「去吧，去蘇府轉一圈，看看有哪些人背了人命，你知道該怎麼做。」
滅靈劍聽懂了我的話，飛向了主院，我抱起地上的綠綺，往外走去。
身後燃起熊熊大火，蘇恆的小院連同那些罪惡全都被焚燒殆盡。
我記得，當時蘇府把蘭茵葬在了一處山腳，依著記憶，我找到了那地方，把綠綺也葬在了一旁。
半山坡，有不知名的野花開得鮮豔，我折了兩朵放在了她二人的墳前。
「綠綺姑娘，來生願你投個好胎，平安順遂。」
「蘭茵姑娘，你騙了我，我亦吃了你的魂，你我扯平，下輩子，記得做個好人。」
13
蘇府滿門死了大半，我坐在房檐上，看著慌張出逃的下人，和滿地狼藉，突然想起了一個人——程子洛。
今晚他沒回蘇府，成了唯一幸存的漏網之魚。
這人也是罪魁禍首之一，我既替天行道，便沒有放過他的道理。
我去了程府，在他家房頂蹲了很久，天快亮時，才看見這人鬼鬼祟祟地推開了門。
「程子洛！」
我叫出他的名字，他像見了鬼一樣，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你你，你不是，不是走了嗎？」
「你還活著，我往哪兒走？」
經歷了昨夜的戰鬥，我胳膊上血痕未清，嘴角也沾著血漬，看起來頗為嚇人。
見我靠近，程子洛急急向後退去，我伸出利爪，未等近他的身，便聞到了一股騷味。
這人竟是嚇尿了褲子。
「慫包。」
我白了他一眼，他跪在地上，猛地磕起頭來。
「求你饒我一命，隻要你肯放過我，讓我做什麼都行。」
「好啊, 那你告訴我蘇家是做什麼生意的。」
「養蚌育珠。」
「那蟲子是什麼東西，為何要下給女子, 你取的血送去了何處？」
「那是噬骨蟲，專門以女子的骨頭為食，它們吃飽後會在女子的血液中分泌異香, 這樣的血用來喂蚌，可以使蚌長得極大，孕育出的珠子飽滿晶瑩，自帶異香。」
「我聽說, 你們人間有句話, 叫買賣一體, 蘇家用這般歹毒的方式育珠，他的買家是誰？」
「豫州成王府。」
「我願意獻魂，隻求你，求你幫我報仇。」
「□-」我踢了程子洛一腳, 指了指門口。
「帶我去蚌池。」
跟著程子洛走了很久，在城北郊外, 我終於見到了蘇家的產業。
十幾口巨大的蚌池連在一起，裡面的老蚌個個都有人的小臂般大小, 而養育它們的池水, 猩紅一片, 異香撲鼻。
想起可憐的綠綺，我心中憤怒不已, 一腳把程子洛踢下了蚌池。
「壞事做盡，滾下去喂蚌！」
他在池水中撲騰了半天, 老蚌以為來了食物，紛紛打開蚌殼，夾住了他。
他慘叫連連，不停求救, 我看都沒看他一眼，轉身離去了。
14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我又回了山林老巢。
人間這一趟，當真是跌宕起伏，不僅元氣大傷，更是損了半顆妖丹。
這一修煉, 又不知要多少年。
午夜時分，我躺在樹上, 閉眼休息, 不知是不是身體損耗太過，我竟做了一場夢。
夢裡我身處在一座巨大的府邸, 不遠處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身穿錦衣華服，背對著我，看不清臉。
他身旁有一小廝, 正向他匯報著什麼。
匯報完畢, 那男子沉默半晌，低聲開口：
「青柳那邊你且處理幹淨，公主出嫁在即，我允諾她的一樣也不能少。」
「至於那個蘇家, 亡便亡了。」
聲音漸漸變小，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我從夢境裡拉了出去。
離開前，我轉頭看見了那府邸的匾額。
成王府。
豫州成王府。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