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在我家破舊的居民樓樓下,我看見了倪星洲。
推著一輛嶄新自行車的倪星洲。
「秋河!上車,我送你。」他笑得很陽光,拍拍單車後座。
就是在看見我光禿禿的腦袋時,他表情明顯變了一下。
料定了我要拒絕似的,倪星洲拋出不容置喙的理由:
「六歲那年,我過生日時,你說自己欠我一個生日願望,你記得嗎?」
記得吧,但我也記得,是他十二歲的生日,毀掉了我的生活。
那之後,我就對他避之不及。
比如現在,我忙不迭地埋著腦袋往前走。
倪星洲騎車緊追身後,追到了,他一個猛剎車停在我面前:
「秋河,我的生日願望是,讓我送你上學。」
我看看他,又看看表,妥協了。
但我還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離學校五百米的時候把我放下。」
路上等紅燈時,倪星洲冷不防說了句:「是誰?」
「什麼?」我故意避而不答。
「總不能,你是因為覺得好看,才剃了光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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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說話,偏開腦袋一言不發。
「你總是這樣,秋河!」倪星州輕易地惱了。
「什麼事都一個人扛,你非要用自己離經叛道的方式解決問題?你和你媽一樣,心是硬的,我一湊上去,就撞得頭破血流……」
說著說著,他又把自己說笑了:
「不過沒關系,你就是什麼都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我總有辦法保護你。」
我「噌」地從他單車後座跳下來,撓撓耳朵:「五百米到了,你真的吵死了,倪星州。」
保護我?
我才不信!
我爸曾經也說要保護我,可然後呢,他做了什麼?
姚曼第一次欺負我時,我不是沒想過動用他校董的本事,讓我當一出扮豬吃老虎的爽文女主。
於是那天中午,我背著我媽偷偷給他打電話。
「小河?」可那頭的我爸聽見我的聲音,隻驚喜了一剎。
還不等我說出口,他就迫不及待要掛斷電話:
「小河,爸爸正陪你朵朵阿姨在醫院做檢查呢。醫生叫到號了,先不說了啊。乖,小河,爸爸一會兒就給你回電話。」
之後的整整一個禮拜,我等到了姚曼化學課上丟進我水杯的氫氧化鈉,和扔向我腦袋的酒精燈,都沒能等到他的電話。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兒。
——醫院的檢查告訴他,朵朵阿姨,這個多年前插足我父母婚姻的小三,她懷孕了。
所以,沒有人能保護我,沒有人。
6
其實我知道,但凡我多打幾個電話,讓我爸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一定會幫我狠狠出掉這口惡氣。
但很快我就想通了,用特權打敗特權,似乎也不怎麼光彩。
更何況,我絕對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幾個星期之前,我就多次看到同班的女生潘雨欣被姚曼她們叫走。
回來時要麼鼻青臉腫,要麼一瘸一拐。
我要去解決這一切問題,用我自己的方式。
但是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準備已久的物理奧賽省賽,如今已是迫在眉睫。
隻要能在省賽中獲得好的名次,就可以加入全國集訓隊。
而在全國決賽奪得金牌後,我甚至可以被保送清北。
那樣,我就能徹底離開這裡。
我就可以和我媽一起去北京。
她調去她一直心馳神往的醫學研究院,我在朝思暮想的北大未名湖求學。
所以現在,我要忍,要心無旁騖地搞學習。
早上,一到學校,我的光頭果然引來大家的關注。
姚曼掀掉我的帽子,輕蔑地摸著我光亮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像欺辱一條沒有反抗能力的小狗。
「吳勝男,你快去把燈關了!」她大聲吩咐道,「別浪費電,什麼燈能有秋河的頭亮呀?」
大家哄堂大笑。
「還給我!」我去搶帽子。
姚曼挺直腰背,抬起手把帽子從空中丟出去,正好掉進剛洗完拖把的汙水桶裡。
「哎呀!」她故作姿態嗔怪起小跟班,「吳勝男,你怎麼不接住!秋河沒有帽子戴,別一會用頭把我眼睛晃瞎了。」
「那沒事,我有辦法。」吳勝男惡毒地笑著,然後撕下一張草稿紙,幾下就疊出個紙帽子,放在我的頭上。
我狠狠丟到地上,吳勝男又撿起來,非要往我頭上摁。
爭搶中,班主任錢老師來了。
看見我醒目的腦袋,他也面色一沉:「秋河,你搞得像什麼樣子?下課來我辦公室。」
不出所料,又是我的錯。
下課,錢老師皺著眉頭衝我招手。
我紋絲不動,瞧不見似的,在座位上拼命刷著奧賽練習題。
班主任走到我面前,一把抽出我正書寫的練習冊:
「物理競賽?秋河,你還做這個夢呢?我們學校這麼多年了,還從沒出過省一等獎。你雖然年級排名還行,但這種萬裡挑一的機會,全國每年也就一兩百人,下輩子也輪不到的你!別浪費時間在這個上面了。」
「難道我就應該浪費時間,聽老師您不公正的訓斥嗎?」我頭也不抬。
他不知道,為了準備這次奧賽,我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這句話偏就刺痛了他,班主任狠狠拍上我的桌子:
「秋河,你太不像話了,還敢跟老師頂嘴!叫你爸明天來趟學校,我好好問問他怎麼教育你的!」
「爸」這個詞,刀子一樣砍在我心頭。
我手中的筆晃了一下,這才抬起頭:
「錢老師,我和我媽一起過,她很忙,可能沒空。」
「你難道沒有爸爸嗎?」他不依不饒,「我還非要和你爸聊聊了。」
說罷,他還小聲嘀咕著:
「就會拿那個醫生母親搪塞,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科室,搞得跟多偉大似的,小孩還不是給教育成這樣!」
我握著拳頭,沉思片刻,揚起臉:「真的嗎?真的要叫我爸來?」
「當然是真的。」
「哦。」我又低下頭,「可我就是沒有爸爸。」
班主任更生氣了,正要追問下去,門口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錢老師,我能證明,秋河的父母真的都不方便。」
7
是倪星州,他背著書包,一副遲到的樣子,頭上也頂了個鴨舌帽。
對上我的目光,他突然咧開嘴笑起來,然後摘下帽子,露出下面同樣光禿禿的腦袋瓜子。
說實話,臉好看,哪怕是光頭依舊是校草。
我看得愕然。
他是剛剛去,換了個我的同款?
「錢老師,是不是剪光頭,就要叫家長?那我家長呢,需要什麼時候來報道?」
「倪星州?你怎麼也……?」班主任驚愕、困惑、惱火,卻還是一秒慫。
他揮著手離開了,「算了算了,我懶得管你們這些事情!」
他也是倪星州班的任課老師,一早就知道倪星州耀眼奪目的「家境標籤」,自然不想招惹。
「錢老師,您等等。」這回輪到我不依不饒,「如果,我真的能獲得物理奧賽的省獎呢?」
「什麼?」他不可思議地回過身。
「如果,我獲獎了,您就和我媽當面道歉,為您今天對她這份工作的不尊重,可以嗎?」
也許是習慣了我平日的唯唯諾諾、任人欺凌,今日一反常態要討公道,反而引來周圍同學的側目,大半個班級鴉雀無聲。
不過,這當然不包括姚曼和她的跟班們。
那群女生一下課就會出去在人多的地方來回走動,巴不得離班主任遠遠的。
「沒問題。」錢老師狠狠地點了幾下頭,「不過秋河,如果你做不到,以後我的課,就請你出去站著上。」
「可以。」我聳聳肩,「不上也罷。」
錢老師走後,倪星州招呼我出去。
「幹嗎?」不知是為了他這顆腦袋,還是為他幫我解圍,我老老實實走了出去。
他把手裡的鴨舌帽扣到我頭上,調整好扣子。
然後微微俯下身子,湊在我耳邊小聲說:
「秋河,別聽別人的胡話,你本來就是萬裡挑一,閃閃發光的人。」
物理奧賽考試的前一晚,我媽一如往常在急診科值班,但還是留了張便籤祝福我。
臨近午夜,我收到了倪星州發來的消息。
他說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他也相信,我一定能考出好成績,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秋河,你看窗外。」最後,他還說,「星河像你一樣璀璨。」
璀璨?
我,璀璨?
我對著鏡子,摸了摸腦袋上新生出的小絨毛,一切都好像即將孕育出花果。
8
可結出花果前,我仍然逃不過姚曼的摧殘。
考完奧賽沒幾天的下午,體育課下課回班上。
班門一反常態地虛掩著。
姚曼正和幾個女孩在班門口小聲說笑,一看就編排好了什麼壞心思。
我杵在門口,進不是出也不是。
吳勝男的惡意流露在臉上,她高聲起哄道:
「快進班上去啊,你這光頭,還要擱外面丟人現眼到什麼時候?」
姚曼也端著胳膊上前:「秋河,你掂量掂量,是想自己走進去,還是被我一腳踹進去?」
她話音一落,幾個跟班就拍起手起哄,齊聲喊道:「踹進去!踹進去!」
吳勝男粗暴地抓住我的手,放在門把手上面。
黑板擦?還是裝滿水的氣球?或是什麼更過分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打開這扇門,到底什麼會從天而降。
進退兩難時,突然一個人抓住我胳膊,把我往後一拉。
「秋河。」倪星州一手抱著籃球,一手護著我,「沒人能要求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把我拉到身後,他猝然一腳踢開門。
比我想象得更過分,一個裝著髒拖把的鐵桶倏然掉落,叮鈴哐啷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後停在姚曼的腳邊。
如果剛才我推門而入,這些砸在我的身上……
倪星州明顯想到了這個如果,看到這些髒兮兮的作案工具,他先是驚愕,繼而是憤怒和心疼。
他走到姚曼身邊,一把撿起鐵桶,在姚曼的頭頂上高高舉起,而後用力落下。
姚曼嚇得閉上眼睛哇哇大叫。
倪星州手中的鐵桶停在她額頭上方兩釐米處:
「很害怕嗎?怕疼?還是怕丟臉?那如果,這個鐵桶是砸到她身上呢?她難道就不怕疼?」
「再有下一次,要不你滾出這裡。」倪星州將鐵桶隨手丟到一邊,「要不你自己用這個桶,砸破自己的頭。」
他說話擲地有聲。
然後轉身,一把拉住我袖口:「秋河,你過來。」
「我不去。」我甩開他,「倪星州,我不想和你扯上任何關系。你會給我帶來不幸,五年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9
但不得不承認,這件事之後,姚曼一行人收斂了不少。
倪星州家世顯赫,他媽和我爸,還有另外幾位校董都來往甚密,姚曼自知招惹不起。
但行兇者從來不會收手,她們隻會轉移目標。
我會知道,是因為有一天放學時,我在學校外的一條無人小巷中聽見了女孩的哭聲。
我循聲望去,看見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一幕。
——同班的潘雨欣,此刻被兩個女生架著,她哭鬧,掙扎,都躲避不開。
而姚曼,正騎著輛嶄新的自行車,發動、加速,在嬉笑和叫好聲中,狠狠撞在潘雨欣身上,將她撞倒在地。
一遍,再一遍,撞她不同的部位,把她撞成不同的姿勢……
潘雨欣哭著在地上爬,可爬不出兩步,又很快就被那兩個女孩笑著架起來。
其實在我之前,潘雨欣就一直是她們的欺負對象。
她之所以能進這所學校,是因為她媽媽在學校裡做了多年的保潔阿姨,各種求人託關系,才把女兒送進了她以為的「頂級高中」。
這樣的出身,姚曼一行人更加肆無忌憚,各種欺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