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看著這樣一張臉,日日做著伺候本宮的事兒,本宮當真暢快。」
「姐姐呀姐姐,昔日的你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你會卑賤如泥,匍匐在妹妹腳邊吧?」
我醒來時天色昏暗,屋子裡已經沒有了其他人的身影。
我大口大口喘著氣,摸著自己完好無損的臉,想起夢中那個容妃的聲音,隻覺得腦子快被攪成糨糊。
容妃口中的「姐姐」是何許人也?
她厭我至深,是因為我生著一張和她口中「姐姐」相似的臉?
那麼賢妃呢?她特意將我指派來玉芙宮,是否料到容妃會因為我的臉而針對我?
3.
容妃發動在下午申時。
我原本在她殿中伺候她用膳,她忽然捂著肚子哀嚎一聲。
「嬤嬤,本宮、本宮要生了,」
她抓著貼身嬤嬤的袖子,指著我,原本明豔的面容都猙獰起來。
「叫她出去,叫她出去!」
不用人動手,我自發且迅速地起身,倒退著離開。
在離開殿門的那一刻,我清楚地聽見她壓低嗓音道:
「別讓陛下見到她,不許她去到陛下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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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便被打發到花房,看護據說是容妃特別心愛的君子蘭。
容妃的貼身嬤嬤說,我必須得等到君子蘭開花,才能回到玉芙宮。
眼下才二月,君子蘭開花要等到三月開春,那時候陛下也要南巡了。
容妃生產,這半個月,陛下肯定會多來玉芙宮。
她就這麼害怕我這張臉出現在陛下跟前?
「莘兒,你別怕,我去求賢妃娘娘了,她答應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我停下腳步,看著身後窮追不舍死纏爛打的男人,「需要我提醒你嗎?」
「如果不是你口中的賢妃娘娘,我壓根就不會去玉芙宮!」
鬱泰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愧疚,但他仍然堅定地維護賢妃。
「莘兒!賢妃娘娘並不知道你會在玉芙宮遭遇這些!」
「她是真心想給你指一個好前程的,她這麼好心,你不能因為自己的遭遇便對她心生怨懟……」
「她要是真心想給我一個好前程,為什麼不將我要到她宮裡去?」
「容妃受寵,她也剛復寵啊。」
鬱泰呆滯了一瞬,有些結巴道:「其中必然有她的道理,」
「莘兒,賢妃娘娘畢竟是主子,你還是收斂些吧。」
他見不得我對他心目中聖潔如月的賢妃娘娘生出怨懟之心,很是不平。
「在玉芙宮伺候本是件極好的差事,若不是你這性子要強,惹惱了容妃娘娘,你又何至於淪落至此?」
「賢妃娘娘待你已經仁至義盡了,咱們畢竟是奴才,切莫得寸進尺才是!」
我「呵」了一聲,直視著他的眼睛:
「就因為我是低人一等的奴才,所以我就活該被這麼糟踐嗎?」
鬱泰瞳孔驟然縮緊,唇瓣蠕動兩下,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我已經不想再聽了。
我轉過身,在夕陽的餘暉裡朝花房奔去。
我不會一輩子都是奴才的,我也不會在玉芙宮裡待一輩子。
容妃不是不想我這張臉出現在陛下跟前嗎?
我會讓她後悔那天沒有毀了我的臉。
容妃生產了一天一夜,最後平安產下一個公主。
陛下嘉獎了容妃,又親自為公主取了名,厚賞了玉芙宮的宮人。
一連幾日,陛下都要去玉芙宮裡看看容妃和小公主。
不巧,這日他行至半途,突然天降大雨,不得已隻好就近在御花園邊上的涼亭躲雨。
大雨滂沱,雷聲轟隆,我抱住懷裡的蘭花,奮力朝花房的方向奔去。
可雨勢太大,我壓根分不清前路,一個趔趄撲倒在地,懷裡的花盆砰的一聲碎了個徹底。
這可是容妃娘娘極其喜愛的君子蘭!
「怎麼辦,怎麼辦……」
我又急又慌,試圖捧起被雨水澆得歪折的君子蘭,臉上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這花不成了,再去花房抱一盆就是了。」
清朗的男聲入耳,我下意識反駁:「不行的,這是容妃娘娘最愛的君子蘭,我將它打碎了,娘娘定要責罰於我了……」
「容妃最愛的不是海棠嗎?何時變成君子蘭了?」
我動作一頓,忽然意識到不對,抬頭一看,立時嚇得跌坐在地。
這為我舉著傘的青年男子,不是陛下又是誰?
雨水重新澆下,我又慌又怕,又冷又驚,冷風一吹,我便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陛、陛下……」
我在青年帝王那雙似深潭一樣的眼眸裡看到自己。
最簡單樸素的宮女服飾,因為被雨水澆透緊貼在身,越發顯得身形清瘦。
即便是未施粉黛,也顯出十分的清麗秀美。
如那雨中清新的百合,在風中瑟瑟輕顫,隻待被有緣人迎入懷中。
驚豔、疼惜、悵惘……以及,失而復得的欣喜。
他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許久都沒有動彈。
我有些受不住這初春的冷雨,強忍著戰慄跪下行禮。
「陛下恕罪,奴婢是玉芙宮宮女衛莘……」
「起來。」
青年帝王的聲音柔和得不可思議,我震驚抬頭,喃喃:「陛下?」
他沒有回答,隻伸出一雙有力又寬厚溫暖的手掌,將我從地上拉進懷裡。
然後肩頭一重,竟是他脫下自己的氅衣,披到了我身上。
「還走得動嗎?」
我愣愣點頭,但剛踏出一步,膝上一痛,身子便一歪。
「都流血了,還逞什麼能?」
他皺著眉頭輕斥一聲,直接將我打橫抱起,朝著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傳太醫!」
那一晚,容妃在玉芙宮等候良久,卻始終沒有等來陛下的身影。
4.
我被封作了貴人,陛下親擬封號,寧。
第一個向我道喜的人是鬱泰,我很不喜。
偏偏他像是看不懂人的臉色,赤紅著眼睛,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你對得起賢妃娘娘嗎?!」
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嗤笑:「賢妃娘娘是我的誰?我需要對得起她嗎?」
「衛莘!你不要太過分了!」
他紅著眼睛低吼:「明明賢妃娘娘已經在想辦法了,明明她馬上就要為我們賜婚了,你——」
「住口!」
我厲聲打斷他,「鬱泰,別說現在我已經是陛下的女人,就說我沒有遇見陛下之前,我也已經將話和你說得再明白不過。」
「你是我的殺母仇人,我恨你怨你,恨不得將你殺之而後快,就是天王老子賜婚,我也不屑於嫁你,你聽懂了嗎?」
「呵,」鬱泰倒退一步,用看負心人的眼神看著我,「小主如今是貴人了,自然不願再與我扯上關系。」
「我不過區區一個侍衛,我的真心,哪裡比得上這宮中的榮華富貴呢?」
「我也就罷了,」
鬱泰眼底的紅越發濃鬱,他恨聲道,「可你明知賢妃娘娘和陛下情深義重,你為何要橫插一腳,傷了賢妃娘娘的心?!」
他神情痛苦:「你知不知道,賢妃娘娘得知你封為貴人的消息,當下就氣急攻心暈過去了!」
「她在宮裡等了一天一夜,可陛下卻不聞不問,隻顧與你尋歡作樂!」
「這些你都不知道,你害得賢妃娘娘如此,你簡直罪大惡極!」
他全然聽不進我的話,好似我是什麼窮兇極惡的大惡人,傷害了他心中至純至善的賢妃娘娘,犯了這天底下最不可饒恕的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侍衛不敬宮妃,大街之上公然冒犯於我,拖下去杖責二十,即刻行刑!」
好在內務府新分配來的宮人雖然木訥,卻是聽話的。
「是!」
他們齊齊應聲,拉著鬱泰就要下去。
鬱泰震驚地瞪圓雙眼,失聲叫道:「衛莘!」
我眸光凜然:「直呼宮妃名諱,再加十杖!」
宮人們堵住鬱泰的嘴將他拉了下去,我神色如常,拎著食盒去紫宸殿裡見陛下。
快要到紫宸殿的時候,我又仔細整理儀容,平復了下忐忑的心情,這才揚起笑,踏進了殿門。
「怎麼來得這樣晚?」
陛下正在書案前寫字,頭也不抬,隻溫溫潤潤地問了這麼一句。
也就是那麼一瞬間,我的眼眶忽然一酸,說出口的話也帶上了哭腔。
「嫔妾來紫宸殿的路上,遇上了昔日的同鄉。」
「哦,遇上同鄉了。」
他抬起頭,見我眼眶通紅,有些驚詫地皺起眉:「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
他擱下筆,幾步就來到我面前:「可是和同鄉相會,勾起了思鄉之情?」
我看見他眸光深處的心疼,於是不再忍耐,任由眼淚滑落。
「陛下明知故問。」
我抓著他的袖子,抬起一雙朦朧淚眼,控訴般看著眼前的男子。
鬱泰是御前侍衛,他攔下我的地方離紫宸殿並不遠,我本就沒打算隱瞞,想要如實相告的。
一進殿,見陛下不似往常那般親昵,就知道他定然是知曉了我被鬱泰攔下的事。
與其留下把柄危及自身,倒不如我和盤託出,還能留一個坦誠的印象。
更何況,我與鬱泰,本就清清白白。
「好了,好了,怎麼還越哭越厲害了?」
陛下最受不住我用這張臉在他眼前哭,那副端肅威嚴的模樣甚至維持不到一刻鍾,就又恢復成以往的清潤溫和。
「朕也隻是看了大概,這不是正等著你來告訴朕嗎?」
他哄了幾句,我見好就收,隱去賢妃,隻說我和鬱泰之間的瓜葛。
「陛下明鑑,嫔妾與鬱侍衛,當真是隻是同鄉罷了。」
「也不知那鬱侍衛,是不是因為嫔妾拒絕了他,而對嫔妾心生怨懟,」
「嫔妾母親的救命銀交到他手上,他卻拖延時間未曾送達,害得嫔妾母親慘死……」
說到這裡,我眼中恨意漸濃,自陛下懷中仰頭看他,滿是依賴與傾慕。
「陛下,嫔妾能不能從您這兒要一個人?」
「嫔妾要鬱泰,嫔妾要給嫔妾枉死的母親報仇!」
我眼淚流了滿臉,將唇瓣都咬出了血,像是在生啖鬱泰的肉。
陛下緊緊蹙著眉,伸手按住我的唇瓣,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心疼。
「應該的,你母親的死,他該負最大的責任。」
他展臂將我擁進懷中,聲音溫柔而堅定。
「朕為你做主。」
我心頭大定,依偎在他寬厚的胸膛上,正要說些應情應景的話。
可陛下的首領太監卻匆匆而來,說是賢妃娘娘求見。
他低垂著頭,萬分為難,憂心忡忡地望了我一眼。
「賢妃娘娘說,她有要事求見陛下,是關乎……關乎寧貴人的。」
我訝然揚眉,一開口卻打了個哭嗝:「我?!」
殿中凝重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我又羞又窘地捂住嘴,眼淚又要流了。
陛下輕笑出聲,愛憐地擦掉我眼尾的湿痕,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去洗把臉。」
他神態間並未因為賢妃求見一事對我生出疑色。
我安了心,由宮人們伺候著擦掉淚痕,又重新補了妝,這才回到前殿。
「……寧貴人與鬱泰早有私情!」
一進門,我便聽到賢妃殷切道:「陛下切勿被寧貴人那張臉蒙騙了啊!」
陛下長身而立,靜靜地凝視著她,神情分不出喜怒。
那廂鬱泰卻已經看見了我,迫不及待地對陛下道:「奴才不敢欺瞞陛下,奴才一早便求了賢妃,想讓她為我們賜婚,」
他看了我一眼,眼裡的惡意濃鬱得快要滿溢出來,「寧貴人之前也是同意的,可不知怎麼,竟攀上了陛下……」
「呵,」
陛下冷笑一聲,打斷他,「你的意思是,寧貴人貪戀榮華富貴,拋棄你這舊日情人,為權勢爬了朕的龍床?」
鬱泰低下頭去沉默,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賢妃卻是忍不住了,她看到我,急切道:「陛下還在等什麼?」
「像寧貴人這般辜負真心忘卻舊情,甚至為了榮華富貴對舊情人痛下殺手的狠心薄情之輩,如何配得到陛下的憐惜?」
她指著我,義正詞嚴:「陛下該早些處置了她才是!」
5.
「放肆!」
陛下一個回身,手裡的茶盞直接砸到了賢妃身上。
茶水瞬間在她衣裙上洇開,茶盞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賢妃驚得身體一顫,不可置信,聲音顫抖:「陛、陛下……?」
陛下卻不看她,隻冷冷地看著鬱泰。
「你與寧貴人的事,朕一早便知道了。」
「你與她確實是同鄉,可事實卻並非如你所言,而是你單戀寧貴人,屢次向她獻殷勤!」
鬱泰惶然抬首:「陛下,不、不是這樣的!」
他打定主意要拉我入泥潭,張口便道:「奴才與寧貴人早就心意相通!」
「找死!」
隻見那向來清正端肅的陛下疾步上前,抬腳就將鬱泰踹翻,滿臉怒意。
「你究竟是與她心意相通,還是一門心思要害死她?!」
鬱泰瑟瑟發抖,竟是連頭也不敢抬了。
「你們一個兩個,都來欺負朕的寧貴人,當朕是死的嗎?」
他眸光凌厲,從鬱泰和賢妃身上掃過去,「朕冊封寧貴人的第一天,就知道你和她之間的事。」
「她是如何被你這賤人糾纏的,她母親是如何被你的拖延害得丟去性命的,」
他又看向賢妃,意有所指,「她又是如何到了玉芙宮吃盡苦頭的,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心頭一跳,忍不住有些慌亂。
陛下竟都知道?
賢妃臉色一白,挺立的脊梁也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鬱泰則嚇得抖如篩糠,又成了那副窩囊的死樣子。
陛下面露嫌惡,沉聲吩咐:「拖去慎刑司,大刑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