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藏書閣做了十年的灑掃宮女。
隻等年滿二十五被放歸家中,與寡母相守度日。
寡母病重,我託同鄉送去救命銀。
不曾想他卻拿著我的銀子去打點了花房的宮人。
隻為助那冷宮裡的廢妃鄭氏重新獲寵。
母親病逝,我悲慟不已,他心虛、愧疚,卻絲毫沒有悔意。
「若當時我不幫一幫賢小主,她怕是真要被那些人磋磨死了!」
「你母親常年患病,我以為她還能挺些時日的……」
「可那是我的銀子!」
我失聲道:「你答應過我,一定會將銀子送到我母親手中的!」
1.
「我是答應過你,」
鬱泰神色愧疚,滿含著歉意,「可那時情況緊急,賢小主求到我跟前,我不得不幫她啊!」
「她是宮妃,而我隻是個侍衛,主子發話,我哪敢不從?」
我死死拽著他的袖子,幾近嘶吼:「那你用你的銀子去幫她啊,為什麼要動我娘的救命銀?」
「我和你說過的,務必將這銀子送到我娘手中,你也親口答應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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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你做了什麼?你拿著我娘的救命銀去幫了別人,害我娘慘死!」
恨與怨在心口翻湧著,我瞪著眼前的男子,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
「你若是不能履約,你回來同我說,我另找人幫忙,我也不會怪你,」
「可你為什麼拿了我的銀子又不幫我做事,還故意騙我說我娘一切都好?」
「若不是我收到我娘的死訊,你還要瞞著我多久?!」
「對不起,莘兒,是我疏忽了,我沒有想到。」
鬱泰急切地望著我,「那之後我託人去你家看望伯母了的,可惜我去得太晚,已經來不及了。」
何止來不及?
我娘沒拿到我送出去的救命銀,生生熬了兩天,才在第三天的夜裡咳血而亡。
而我攢了很久,本該能救我娘病的銀子,被鬱泰拿著打點了花房的宮人,化作了漫天飛舞的梅花,成就了廢妃鄭氏的流雲劍舞。
她重新獲寵,再登妃位,我娘卻死得悄無聲息。
我娘在寒冷的冬夜裡苦苦煎熬的時候,鬱泰在做些什麼呢?
他被他口中的賢小主奉為知己好友,得到賞賜無數不說,還被提成了御前侍衛,從此前程光明!
而我娘,我那本該還有一半生機的娘,卻絕望又悽慘地死在了寒風裡。
等鬱泰想起我娘的時候,她甚至已經被下葬了!
我踉跄後退,任由清淚滑落。
鬱泰滿是愧疚地閉上眼,做出任打任罵的模樣。
「說到底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罵我吧,隻要能讓你出氣,讓我做什麼都願意。」
我沒有猶豫,抡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嘴上說任打任罵,可我真打了,他卻驚詫地抬起頭,那目光像在說,你怎麼能真打?
我心下譏诮,毫不猶豫地抬起手,又是一耳光。
還要再打時,卻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厲喝:「放肆!」
「你一個小宮女,怎麼能掌摑御前侍衛?」
我回頭一看,那坐在肩輿上衣著華貴相貌清麗的女人,不是剛剛復位的賢妃又是誰?
我匆匆低頭,跪下行禮:「奴婢見過賢妃娘娘,娘娘萬安。」
「卑職見過賢妃娘娘。」
鬱泰的聲音裡摻雜著委屈,還帶著幾分哽咽。
方才還冷冰冰帶著怒火的女聲瞬間便如那春風化雨,溫柔得不可思議。
「鬱侍衛快起身,不是說過了嗎,你與本宮是知己好友,無須多禮。」
饒是時常聽聞這位賢妃娘娘的種種出格事跡,但聽見這番話,我還是忍不住驚了一驚。
這可是宮裡!
當著這麼多宮人的面,皇帝的妃子同侍衛說,他們是知己好友?
「你的臉……你是哪個宮的人?竟敢當街對御前侍衛動手,你是不想活了嗎?!」
前半句溫柔疼惜,後半句便又似那疾風驟雨,帶著熊熊怒火衝我而來。
我咬緊牙關:「奴婢是藏書閣宮女衛莘,今日一事,實有緣由。」
賢妃冷哼:「管你什麼緣由,你當街動手打人就是不對!」
「你犯了宮規,本宮便罰你去慎刑司反省,等你什麼時候知道規矩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她一聲令下,立刻就有兩個小太監過來抓我。
我不可置信,又驚慌失措,趕緊求饒:「娘娘!奴婢此舉事出有因,並非有意違反宮規!」
慌亂中,我又看向一旁呆立著的鬱泰。
他紅著眼,目光直愣愣地勾在賢妃身上,像是在感動她為自己撐腰,又像是別的更難以言說的情緒。
我心頭火氣,啞聲喊:「鬱泰!你還不快告訴賢妃娘娘,我為何要打你!」
鬱泰如夢初醒,他近前一步,羞愧道:
「娘娘,那夜打點花房宮人的銀子,本是衛莘要卑職帶給她病重的娘親的。」
聲音壓低了些,他似乎有些不敢面對:「卑職一時疏忽,衛莘她娘……病逝了。」
賢妃秀眉微挑,「病逝了?」
鬱泰的頭恨不能低到胸口:「是。」
「這事兒是卑職對不住她,莘兒她心裡難過,是卑職自願讓她出氣的。」
「當初若不是本宮要你出手相助,你也不會誤了她娘的性命,這麼說,本宮也有錯,」
賢妃的臉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那本宮是不是也該站在這裡任由她出氣呢?」
我再一次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娘娘何出此言?」
鬱泰急切道:「那夜的事娘娘並不知情,是卑職疏忽,與娘娘並無幹系!」
他眼中是顯而易見的疼惜:「娘娘切莫要再說這種話了。」
賢妃眉目舒展,語氣也跟著舒緩下來:「說到底,你也是為了我。」
她又看向我:「既然是這樣,那鬱泰他確實對不起你。」
我將要松一口氣,她眉頭一皺,又道:
「可即便是這樣,你也不該對他下那麼重的手。」
「他不是有意誤了你娘的性命的,他如今是御前侍衛,你打傷了他的臉,叫他如何當差呢?」
我咬著牙,有些控制不住心中洶湧的怨恨。
「可當初是鬱泰他主動請纓,要替奴婢給娘親送這救命銀的。」
我抬起頭,直視著賢妃:「他承諾奴婢,一定親手交到奴婢娘親手中,」
「可他將此事忘了便算了,還拿走了奴婢的銀子,撒謊和奴婢說娘親一切都好。」
「若不是奴婢收到宮外傳來的消息,說奴婢的娘親早已下葬,奴婢恐怕還不知道娘親早已離世!」
最後半句我近乎是吼出去的。
賢妃柳眉倒豎,厲聲喝道:「放肆!」
「你這眼神,是對本宮也生了怨氣嗎?」
我低垂著頭,字字清晰:「奴婢,不敢。」
鬱泰急了:「娘娘,您誤會莘兒了,莘兒她怪的是我,並沒有怨怪娘娘您的意思。」
「她娘親剛剛離世,一時情緒激動罷了,娘娘您寬宏大度,別和她計較。」
「你叫她……莘兒?真是個好名字。」
賢妃目光深邃,沉沉落在我身上。
「本宮怎麼會和她計較呢?若真要仔細算起來,本宮如今能復位,也有她的一部分功勞。」
「既如此,本宮就給你指個好差事。」
「抬起頭來。」
膝蓋上傳來的疼痛提醒著我,我收起眼中的怨憤,調整好表情,緩緩抬頭。
我垂著眼,並不直視她,卻依舊能感覺到她的目光炙熱滾燙,仿佛壓抑著什麼。
「模樣生得不錯,瞧著也機靈。」
「你明日起便去容嫔宮裡伺候吧,她將要生產,宮裡正缺人手。」
她有些意味深長地笑了:「你去了,想來能讓她高興。」
2.
去容妃的玉芙宮伺候,在一般的宮人眼裡,確實是個不錯的差事。
畢竟容妃受寵,又誕育皇嗣,跟著她,日子必然會好過許多。
可賢妃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以及她幽深的目光,始終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方才見我打了鬱泰,她那目光恨不得將我即刻杖殺,又怎麼會這麼好心,指派給我一個好差事?
我平日裡雖不入後宮伺候,可也對賢妃的為人有所耳聞。
她雖然和當今陛下有著尋常嫔妃難以企及的情分,可人莽撞又不知禮數,時常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來惹陛下厭煩。
被貶、關禁閉、進冷宮都成了她的家常便飯。
她能靠著與陛下的情分幾度復寵,可她身邊伺候的下人就慘了。
斷腿的,被杖殺的,和太監對食的,總之沒一個有好結局。
宮人們都說,寧願去花房伺候花草、去辛者庫刷恭桶,都要比伺候賢妃好。
最起碼,那花草和恭桶不會突然惹怒陛下,連累他們被罰。
她方才那麼心疼鬱泰,眼底對我的憎恨和嫌惡又如此明顯,這玉芙宮的差事,能是好差事?
我心中沉鬱煩悶,偏偏鬱泰還在一個勁兒地同我說賢妃的好。
「賢妃娘娘聰慧又明事理,不愧是宮中妃嫔典範。」
「合宮娘娘裡,沒有哪一位娘娘會如她這般體恤宮人了。」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既然這麼好,她為什麼不直接放過我出宮,再給我一筆賠償呢?
好歹是我的銀子助她復了寵,我娘還因此無辜枉死。
她要是真這麼好,就該直接放我出宮,或是將我要到她的宮裡。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莘兒,你好好在玉芙宮當差,等時機成熟了,我便請求賢妃娘娘替我們賜婚,到時候你我成了親……」
我頓住步子,唰地一下回頭:「鬱泰!」
鬱泰面露羞赧:「怎麼了?」
我深吸一口氣,死死地瞪著他:「我之前就將話和你說得很明白,」
「你我隻是同鄉之誼,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也不想嫁給你。」
鬱泰眉眼間浮現出哀傷神色:「莘兒,別說傻話了,這偌大後宮,也就你我才是彼此的依靠了。」
我忍無可忍,厲聲道:「你才是別做夢了!」
「到底要我說幾遍?你我隻是同鄉,我不喜歡你不願嫁給你,這句話很難明白嗎?!」
鬱泰似被震住,他張口欲言,我不想再聽他的蠢話,直接打斷:
「更別提,你害死了我娘!」
「我沒有!」
鬱泰氣勢漸弱,那股子窩囊無能的神態又出現在他臉上,「那、那是意外,我也不想的,莘兒……」
「那不是意外!那是你有意為之!我娘就是你害死的!鬱泰,你記住,是你害死了我娘!」
「你是我的殺母仇人,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怎麼可能還會同意嫁給你?」
「別做夢了,如今形勢所迫,我不能對你做些什麼,但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步步緊逼,目光狠戾,「否則,我不介意和你同歸於盡!」
說完我轉身就走,鬱泰追了兩步,聲音痛苦:「莘兒——」
我回身,疾步上前,揚手就是一耳光!
「啪!」
「別再這麼叫我的名字!你不配!」
我滿心憤恨,既有對不能對殺母仇人做些什麼的憋悶,又有對他不要臉行徑的惡心;
再有前路未明,我孤身一人,身份卑賤,難免憂懼。
以至於,我並未發現那處拐角藏著一主一僕,竟是將我與鬱泰爭執的樣子全看了去。
這夜過得格外漫長。
天還未亮,我便起身收拾好了包裹,孤身一人去了內務府。
又在內務府聽管事的訓了半個時辰的話,方才跟隨他們一道去了容妃的玉芙宮。
「哪一個,是賢妃指來本宮宮裡的?」
我深吸一口氣,走出隊列,跪下行禮。
「奴婢藏書閣宮女衛莘,拜見容妃娘娘,娘娘萬安。」
「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
我抬起頭,垂下眼,做足了恭敬姿態。
隻見容妃身體前傾,手裡的茶盞碰撞出清脆的一聲響,那模樣竟像是被什麼東西驚到了似的。
她的眼睛釘在我的臉上,許久都沒有移開目光。
我聽見容妃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微顫,帶著震驚與不可置信,「你叫衛莘?」
我心頭籠罩著層層烏雲,那股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但面上仍然恭謹。
「回娘娘,奴婢本名衛莘。」
「娘娘,小心肚裡的皇嗣。」
這是容妃身邊的嬤嬤在提醒。
容妃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扶著高聳的肚子坐了回去。
「好,好啊,賢妃,當真是好算計!」
她陰鸷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既是賢妃的好意,本宮自然不好不領情。」
「明日起,你便進本宮寢殿裡伺候吧。」
感受到周遭宮女們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我心裡發苦,越發恭敬。
「是。」
而後起身,弓著身子倒退回隊伍裡,等待著掌事宮女的命令。
接下來一切如常。
隻是容妃的目光偶爾會落到我身上,像是一條毒蛇吐著信子纏了上來,叫我膽寒不已。
那之後在玉芙宮的日子,確實印證了我當初不好的預感。
容妃很討厭我,甚至可以說是憎恨。
她叫我到她寢殿裡伺候,看似看重,卻總是尋到些小錯處便大發雷霆。
不是罰跪,就是打耳光,抑或用銀針扎我渾身的軟肉。
我謹小慎微,努力將事情做好,可到最後她裝也不裝了,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一通罰。
最嚴重的一次,我跪在碎瓷片上淋著雨,最後虛弱至極昏死過去。
半夢半醒間,聽見有人低語。
「這張臉,真叫本宮生氣!」
「本宮真想一點一點地劃爛了它。」
那一點冰冷沿著我的臉頰向下滑動,似乎是刀,又像是簪子尖銳的前端。
我在夢裡努力掙扎著,想醒過來,可身體實在沉重,我連睜眼都做不到。
容妃的聲音猶如惡鬼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