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替乳娘帶孩子的感受如何?」
5
上一世,裴安說乳娘丈夫為護他而遭刺殺,乳娘悲痛欲絕,不適合再帶孩子,讓我把她的兒子當作親生骨肉好好撫養。
孩子放在我房中,時常哭啼,我盡心盡力照料,往往整夜都睡不好。
裴安也嫌我正房吵鬧,漸漸與我疏遠。
如今看來,杜青黛也將我所經歷的都體驗了一遭。
她還在嘴硬:「乳娘於夫君有大恩,本王妃身為主母,當然要體恤下人!」
「你別是嫉妒了吧?這一世享受榮華富貴的,隻有我!」
我憐憫地看她一眼。
從前我也曾這樣以為。
可後來才知道,我竭盡心思照顧孩子的時候,裴安正與乳娘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
我懶得提點自命不凡的嫡姐,就在這時,殿內響起了公主清亮的聲音。
「啟稟父皇母後,兒臣,有要事上奏!」
帝後剛說完吉祥話,正是要新人拜天地的時候,裴既明一身嫁衣,於眾目睽睽之下扯掉了自己的蓋頭。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從懷中掏出一份書信,一字一句,響徹闔宮。
「鄭氏一族,倒賣糧草,通敵叛國,其罪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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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滿堂驚哗。
通敵叛國,這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人群之中,我輕輕勾起唇角。
此去冀州,當然不止是為了收攏章家舊部。
實際上,我是要借他們的勢力,尋出鄭氏裡通外族的證據。
我準備周全,除了書信,還有賬本與證人,樁樁件件,足以定下鄭氏的叛國大罪。
老皇帝平時總是一副淫邪萎靡的模樣,在讀完鄭氏與北涼人的通信之後,眼中當即射出陰冷的精光。
新驸馬鄭朔當場便嚇尿了褲子。
帝王之怒,勢若雷霆。
殿內所有鄭氏族人當即被收押下獄,至於遠在冀州的其餘人,自有章氏舊部來處理。
入宮時,公主一身嫁衣坐八抬大轎,出宮時,她與我共乘一輛馬車,頭上珠釵都拆了幹淨。
塵埃落定,她呼出一口氣,微笑著握住我的手。
「杜女史,是你救了我。」
我搖頭。
「不,是公主自己救了自己。」
裴既明不解地看著我。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上一世,五公主裴既明嫁入鄭氏,不到半年便被折磨致死。
一年後,她身旁侍女帶著機密書信乞討入京,擊登聞鼓,由此揭開鄭氏勾結北涼、倒賣糧草的驚天大案。
那時秦王即將登基,我以未來皇後的身份,查閱許多卷宗,才能夠確認——
五公主,其實是死於她發覺夫家秘密的敏銳。
鄭氏對她嚴刑拷打,五公主死時,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肉。
劉將軍曾問我,為何會知道所有可以證明鄭氏叛國的證據。
因為啊。
那些證據,都是上輩子的裴既明殚精竭慮、以性命為代價去籌謀,終得以呈現於人前。
如此聰慧女子,卻有最剛烈慘淡的一生。
轉眼冬去春來。
我開始為裴既明打理商鋪財產,籌備新的產業。
春暮之時,京中逐漸流傳一則傳聞。
聽說秦王妃與秦王乳母不和,王妃欲將乳母發賣,秦王不願,她便又哭又鬧,還同那乳娘撕打了一回。
不少人都將此事當作笑話,畢竟發賣乳母,實在匪夷所思。
休沐那日,我剛到家,便聽見杜青黛正撲在嫡母懷中哭訴。
她原本並不知道裴安與乳母之間的醜事。
直到前些日子提早歸了家,才發現裴安竟同四十歲的乳母在自己的床上苟合。
杜青黛當場便發了瘋,要將那爬床的乳母打殺,結果卻被秦王攔下,將她扔進柴房管教。
她心灰意冷,尋人去查,這才知道乳母根本沒有什麼丈夫,所謂去江南休養,也隻是為了養胎而掩人耳目。
那個嬰兒,根本就是乳母和裴安的兒子!
嫡母嚇得捂住她的嘴:「我的兒!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我知道嫡母不是不信,是不能信。
秦王與乳母苟合,本就有悖人倫,更何況還誕下了子嗣。
如此秘辛一旦流傳出來,秦王為了遮掩,第一個要的就是杜家人的命。
沒人知道上輩子,我有多後悔自己扶起了倒在門前的裴安。
所謂的報恩求娶,也不過為了掩蓋他畸戀乳母、育下孽種的事實而已。
重來一世,也隻有杜青黛會為了所謂的尊榮地位,一門心思往火坑中跳。
我聽了一會兒便打算離開,可杜青黛卻發現了我。
她發了瘋一般衝出來,滿臉猙獰:「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現在來看我的笑話,你心裡很得意吧!」
6
我沉默片刻:「這是你自己選的路。」
「對,是我自己選的。」
她像忽然想起什麼,仍不死心。
「所以將來能夠母儀天下的,隻有我!」
我實在不理解。
從前她說自己是穿越女,自詡思想開放,絕不是我們這等封建社會的女子可比。
可如今我看著,她才像那個腦袋裹了小腳的人。
依附男人得來富貴,哪有那麼簡單?
杜青黛回到秦王府,轉眼和裴安重歸於好。
安插在秦王府的侍女告訴我,為了討好裴安,杜青黛向他進獻了兩個制物的方子。
一喚香皂,二喚玻璃。
裴安原本半信半疑,直到見到工匠按方子做出來的實物,立刻大喜過望。
這兩物成本低廉,制造簡易,若能售賣到民間,便能源源不斷為他帶來錢財。
身為秦王,裴安不便出面,便讓杜青黛負責制造與售賣。
杜青黛鬥志昂揚,立即花重金建造工坊,辛苦籌備數月,連尋我麻煩的功夫都沒有。
直到中秋那日,她的杜氏香皂鋪子與玻璃坊終於正式開張。
與想象中摩肩接踵的畫面不同,鋪子開了半月,仍舊門可羅雀。
杜青黛慌慌張張差人打聽,這才知道,城中專為女子售賣首飾服飾的芳華樓,早在三月前便推出了香皂。
至於玻璃,更是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出現在了城中各處雜貨鋪中,價格也比杜氏便宜了至少三成。
芳華樓背後的主人並不難查。
很快,杜青黛便猩紅著雙眼來尋我。
「那些東西本來該是我的!杜紫蘇,你一個低賤的庶女,怎麼敢偷我的東西!」
她情緒激動,狀若瘋癲,一進門便將我房中擺設砸得一幹二淨。
我隻冷冷看著她。
「皇天後土在上,你敢說香皂與玻璃,都是你所創造的嗎?」
杜青黛表情一僵,眸中晃出兩分心虛。
我笑了。
很久之前我便知道,我這位嫡姐的身體裡,住著一個奇怪的靈魂。
她說自己是穿越女,與眾不同,堅信自己會成為天下間最尊貴的女子。
實際上,她隻是一個頭腦空空的草包而已。
上一世,她身在深宮,為了有錢打點,偷偷派人開了香皂鋪與玻璃坊,沒過多久便被裴安發現。
裴安使了手段,竊去了香皂與玻璃的方子,另行制作售賣,惡意壓價。
很快,杜青黛的營生倒閉,裴安則賺得盆滿缽滿。
我知道這兩樣東西是她的底牌,可這一世,她居然拱手相讓,心甘情願送給裴安斂財。
她不珍惜,那我為何不能搶來利用?
「既然並非你所創造,你用與我用有什麼區別?」
杜青黛急了眼,抬手便要給我一耳光:「厚顏無恥!」
接住她的手腕,我厲聲反問:「厚顏無恥?杜青黛,你自認天命之女,滿腦子奇思妙想,卻隻知空口泛談自由平等,骨子裡比誰都高高在上。」
「你明知道你所擁有的東西,在這個時代多麼石破天驚,可你卻寧願躲在男人身後,享受男人施舍給你的那一丁點利益,也不肯將其推廣天下,造福萬民。」
「杜青黛,這樣的你與我相比,究竟誰更厚顏無恥?」
7
杜青黛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無心管她的所思所想,有人來報,我請來為五公主調理身體的郎中已經到了。
五公主身體孱弱,大抵是由於幼年曾中過其他妃嫔所下之毒。
盡管後來那個妃子已被處死,可裴既明身上還是留下了病根。
她有帝王之才,要謀大計,少不了一副健康的身體。
裴既明也很配合,日日針灸藥浴,臉色也一天天好起來,甚至逐漸能夠騎馬射箭。
年底時探子來信,道杜氏香皂鋪與玻璃坊在城中毫無競爭之力,連日虧損,已然倒閉。
裴安與杜青黛大吵一架,徹底厭棄了再無利用價值的她。
我搖搖頭,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裴既明進宮與帝後守歲,我為她系上鬥篷,讓她見機行事。
她面色紅潤,笑著說:「我知道了,杜女史還真是嘮叨。」
我實在忍不住操心。
裴既明要權,我可以為她籌謀,裴既明要錢,我也能夠替她經營。
然而還有一樣最為緊要的,那便是皇後的支持。
裴既明入宮,將太子真正的死因交給了皇後。
聽說除夕之夜,皇後在佛堂枯待到了天明。
喪子之痛,折磨她夜夜不能安睡,她雖吃齋念佛,仍壓不住心中恨火。
皇後的動作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快。
元宵當日,她宣秦王夫婦與其乳母入宮,念乳母撫養秦王有功,賜為三品诰命夫人。
結果當晚,一個新入宮的小妃嫔便撞破了秦王與這位新晉诰命夫人的醜事。
聽說她闖進殿中時,诰命夫人的赤色鴛鴦肚兜兒還掛在秦王的腰上。
這位可憐的妃嫔當夜便嚇得高燒不起,消息傳到皇帝耳中,他怒急攻心,當即嘔出一口血來。
一個大好前途的王爺,竟然罔顧人倫,與乳母私通!
皇帝震怒,下令徹查,在查到二人育有一子之後,更是盛怒滔天。
他立刻下旨處死乳母與其孽種,又宣布剝去秦王的王爺身份,貶為庶人,禁足於府中。
曾經的秦王府,現在隻能掛上裴府的門匾。
一夜之間,朝中形勢翻天覆地。
陛下子嗣不豐,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裴安,因私通醜聞,多年苦心經營化為烏有。
而陛下多年沉迷酒色,早被掏空了身子,處理完裴安一事之後便病倒在榻,昏迷不醒。
最終,還是皇後出面,帶領以崔太傅為首的一眾老臣,推舉五公主裴既明代理朝政。
朝臣質疑,便立馬有人甩出五公主檢舉夫家叛國一事,證明公主對大梁一片忠心,愛國愛民,頗有其外祖之風。
章家滿門忠烈,舉國皆知。
於是五公主暫理朝政一事,再也無人反對。
又一日休沐回家,嫡母一見我,便哭哭啼啼跪在我眼前。
裴安失勢,她求我幫幫嫡姐,把人從裴府裡撈出來。
我心平氣和地喝了一口茶:「嫡姐選擇嫁了裴安,自然是夫妻一體,共同進退,哪有我這個妹妹去撈人一說?」
不論父親與嫡母如何哀求,我都死不松口。
半夜,我正盤算著這些年攢下來的錢財,估計能在公主府附近買一座小小的宅子。
府外卻忽然響起了刀劍與甲胄之聲。
我心神一凜,公主此時正在陪皇後前往皇陵檢查太子陵墓。
她們前腳剛走,後腳城中就有人起兵叛亂了。
公主近來朝事處理嚴明,心懷鬼胎的官員都被她罷免歸家,究竟是誰這麼大膽?
很快,我便知道了這是誰的手筆。
叛兵將我搜出,五花大綁丟在杜青黛面前。
夜色深重,她卻錦衣華服、珠圍翠繞,抬腳將繡履踩在我臉上。
「杜紫蘇,你的好運到頭了。」
8
她身旁環繞著一隊親兵,兇神惡煞佔了半條街。
我凝神聽取遠處皇城傳來的動靜,心知裴安必然已經帶兵攻入了皇城。
裴安正在造反,杜青黛卻心有不甘,所以才會特地前來杜家將我搜出。
我忍不住笑了。
「姐姐,你可真是個草包。」
不分輕重緩急,隻為一己私欲。
裴安能調用的人本就不多,這種關鍵時刻,她竟然分了這麼多兵力來尋我。
「原來我在姐姐心中,有這麼重的分量。」
「少廢話!」
杜青黛表情扭曲地提起刀:「重生那一刻,我便該第一時間殺了你,這樣你才不會與我爭!比我過得好!」
「但是無所謂了,今晚過後,便輪到我母儀天下!」
她從小沒提過重物,一把刀舉得晃晃悠悠,我卻在刀要朝我砍下的當口,聽到了一陣破空之聲。
噗呲。
一支箭自後向前,貫穿了杜青黛的胸口,她雙目怒睜倒地,仿佛還有許多未說完的話。
可她再也張不了嘴了。
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數十兵士,控制了杜青黛的親兵,裴既明手拿長弓,騎馬停在我身邊。
她翻身下馬,向我伸出手。
「這回,是我來救你了。」
我松了五花大綁,被裴既明用力拉起來。
她的目光很溫和,剛握過弓箭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杜女史,我做了一個夢。」
「原來上輩子,我死得那麼慘啊。」
我知她想起了上一世,隻能低聲安慰:「都過去了。」
裴既明似乎笑了。
「紫蘇, 你原本是可以做皇後的。」
「做皇後也沒什麼好。」
嘔心瀝血,付出一切, 也隻能成為男人後宮最昂貴的點綴。
我彎起唇。
「公主以後給我個太傅當當,那才是當真感激不盡。」
秦王起兵得突然。
裴既明原本已在行宮歇下, 可半夜做夢想起前世,實在心神不寧。
這才連夜調了兵趕回了京中。
皇後明知有人謀反卻分毫不懼, 與她兵分兩路, 前往皇宮施援。
裴安兵力不足, 很快便被拿下,最後是皇後親自拿刀, 手刃了殺子仇人。
這一夜,陛下重病身殒,敲鍾宣布國喪。
在皇後與章家舊部的支持下, 裴既明順利登上皇位, 成為大梁王朝首位以女子之身坐上龍椅的帝王, 國號鍾靈。
鍾靈毓秀, 東方既明。
而我則受封為太傅, 入主內閣, 成日和一堆老古板爭得面紅耳赤。
我要廣開女學,他們不願支持。
但是無所謂, 反正陛下永遠會站在我這一邊。
裴既明登基後,後宮沒有子女的妃嫔大多被外放出宮, 若是出宮後沒有去處, 我便邀請她們一同前往女學執教。
不教琴棋書畫, 德容言功,而是教君子六藝,天文地理。
裴既明與我有同樣的共識,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是女子所不能做。
登基三年後, 她頂住壓力,宣布女子亦可科舉。
此詔一出,群臣激憤,卻隻更加堅定裴既明與我的決心。
而天下女子,也未令我們失望。
當科進士,有一半為女子。
朝堂之上,女子越來越多, 她們注重女子權益,關愛弱勢群體,政治不再僅僅是男人的政治, 歷史, 也不再僅僅是男人的歷史。
「這一次,輪到我來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了。」
「文(」彌留之際, 她來送我。
我握著她的手,滿足地笑了笑。
「這一世重生, 我, 沒有白活。」
闔上雙眼, 我看見我親手扶持的女帝的未來。
裴既明在位五十餘年,天下大同,海清河晏, 民風開明,男女平等。
史稱,鍾靈之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