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回,見不著何允的面,她親自登門來了。
我與何允正在用早膳。
她見了我們,盈盈跪拜。
隻是我沒想到,她開口是這樣的話:
「蘇妹妹見諒,我此次來,隻是想表明心意。
「我心悅允哥,願與你一同伺候他,還望妹妹成全。」
青天白日,真是見了鬼了。
「妹妹,同為女子,愛慕一個人,有錯麼?我也知道我不該,可是我情難自禁。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我不會跟妹妹搶,我隻要日日能見著允哥,便心滿意足。求妹妹,可憐我這份心意吧。」
說罷又看向何允,做出一副深情樣子,滿臉期待。
「柳娘子先別侮辱情深二字。
「彼此心意相通,至死不渝,再容不下旁的人,才配得上這兩個字。
「不知王大哥若聽見你這話,會作何感想?」
我又問何允:「相公也有此意麼?」
他低頭不回答。
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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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我不是你妹妹,你也不是我姐姐。柳娘子不必稱我妹妹。真的姐妹,斷沒有搶姐妹相公的道理。
「二來,我已與跟相公商議和離,但他不肯。你別求我,求他吧。」
6
何允說到做到,再沒去過柳和煙那裡。
我知曉他是期待與我和好。
如今處處體貼,晚間親自下廚,煮我愛吃的。
知道我愛吃甜食,日日買糕點。
還親自給我最愛的那些花淋水。
每次都有意撿我從前愛聽的事物說話:
「娘子,你喜歡的話本,我給你買了來,這是最新的,你快些看看。
「娘子,李家嬤嬤送來喜帖,咱一道去喝杯喜酒吧?」
在街上巡鋪子,見著面,他也歡喜地小跑過來。
可我再也沒有興致回應他。
從前跟他在一處,便是不做什麼事,隻要有這個人在身邊,也覺無限美好。
如今他做什麼都難引我動心。
他問道:「我就這麼罪無可恕嗎?以至於你不願意給我機會?」
「不是不願意,而是再也無法信任。
「那日你們去長清觀,她話裡話外說我是外人,你沒有為我說一句話。隻因你自己都不曉得,你沒把我當自己人。你默認她把我排除在外。
「柳和煙提出與你為妾時,你沒有拒絕。相公,其實你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對麼?
「隻因你覺得娶她也無妨,反正男人都三妻四妾。你唯獨沒有考慮過我,我會不會心痛?我的相公,卻要與他人分享,叫我怎麼甘心?
「我不妨這樣說:倘若,倘若死的是柳和煙,我說我可憐王堂年少喪妻,把他接來家中,並與他共枕鴛鴦被,生兒育女,你做何感想?若你能平心靜氣接受,我並不認為你大度,隻會覺得你心裡沒有我,所以不嫉妒。
「我並不想阻止你幫她,我甚至提過, 把餛飩店與她經營,她不用出本錢,也不用親自動手,隻需平時看著就好。這樣既有收入,也不至於太累。這樣不是很好麼?可她不願意,說太累。這世上誰不累,我不也是從小跟著父親母親做事?她就想纏著你。
「我不是不願意幫她,我是不願意她奪走我的相公,我有錯嗎?
「可也得虧是她,不然我都不知道,我在你心裡是這麼個樣子。」
隻要有柳和煙在,他怎麼會做到無動於衷?
請他幫忙,難道他做得到每次都拒絕?
那可是他兄弟的妻。
若柳和煙日日來糾纏呢?他不會動心?
或他早就動心了。
7
這些日子,家中氣氛驟降,誰也不大言語。
因著心緒煩悶,處處不是意思。
我命人整了馬車,與翠珠到郊外登山。
日日待在那個叫人傷心之地,忽然來到郊外,天開地闊,心中煩悶減去不少。
早該出來了。
山清水秀,雲影悠悠。
我脫了鞋襪,下水踩石、摸魚,用手舀水潑向翠珠。
翠珠叫起來,半笑半嗔,毫不客氣回擊我。
翠珠為引我開心,指著更遠處的絕景:
「娘子,你看那兒,花開得可美了,咱不去瞧瞧?」
反正都來了,去吧。
我上岸穿好鞋襪。
絕景之處是有些遠,馬車到不了,我二人徒步前去。
要拐進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方可到達。
不過小路似有人踩過,所以不算難行,且為著能看到美景,再難的路都值。
果然,鑽出雜草叢,眼前是開闊的一片大石,花叢就在右首,左首便是飛流而下的瀑布。
翠珠忙去採了一大叢花,捧過來給我。
我低頭,深吸一口,真香。
「小娘子,這花是送我的麼?」
男人的聲音。
我警惕,轉身。
隻見三個蒙著面的男子,每人手持一把大刀。
來者不善。
其中一個尤自說道:
「我們哥兒三個,一把花不夠啊。
「請小娘子再為哥哥摘兩把如何?」
另一個不耐煩了:
「怎的這般啰嗦,玩完了直接結果,回去逍遙。」
居中的那個說道:
「小娘子,對不住啦,有人出銀子買你的命,到了陰曹地府,可別怪我等。」
翠珠在旁緊緊抓著我衣裳。
我強自鎮定,自問與人無冤無仇,幾時開罪人了?
沒有啊。
此時想也沒用。如今……
難道要我跳崖以保清白?
我轉頭看向瀑布那邊。
突然,兩個人影站在三個男子身後。
一個身著淡藍長衫,一個看起來像是僕從。
兩人手持長劍,冷冷的,不言語。
怎麼了?這又是哪裡來的仇家?
發現我眼神驚愕。
三個蒙面人反應過來,看向身後。
下一刻,他們直接揮刀砍過去。
我嚇得拉住翠珠退後幾步。
蒙面人雖兇狠,且又孔武有力,但對著那兩人,並沒有佔什麼上風。
藍長衫對他們毫不客氣,幾招過後,蒙面人手和腿均被劍刺出許多血。
本想逃,但被藍長衫死死制住。
蒙面人跪地求饒。
逃過一劫。
我這才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天神菩薩哎,這模樣清俊的男子,竟有如此一身好功夫。
我趕忙小心翼翼向前幾步,作揖道:
「小婦人深謝恩人救了性命,請教恩人大名,改日登門致謝。」
他緩緩向我走來:
「卿兒,我是程睦。你還記得我麼?」
這是程睦?
「你還記得我麼?」他又問。
「我當然記得,前些日子湘兒還說你要回來了,我竟比她還先見著你。」
他嘴角終於扯出一絲笑容:
「湘兒在信中說,你去歲已經成親了?」
呃……怎的說呢,如今又快要和離了。
我苦笑。
抬頭看見那三個匪徒,蒙著的面巾已被程睦的隨從扯下來。
果然均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程睦見狀,用劍尖抵住匪首的脖子:
「問一個問題,誰派來的?」
三人面面相覷。
「我說一,切一根手指;二,取兩隻眼珠子;三,就是三條命。
「反正,刀劍無眼。盜匪麼,死不足惜。」
程睦說到做到,揮劍指向匪首的手指,壓下力道:
「一……」
「我說,我說,柳和煙。」
……
我倒吸一口氣,如墜冰窟。
匪徒招來:
「是月前柳和煙從韋城縣僱我們過來的。」
我咬牙問:「出價幾何?」
「500 兩銀子。」
「她哪來那麼多銀子?」
「她沒銀子,但是有身子啊!還寫了欠條,說等她跟何允成親,有了家產之後自然能還。」
是了。
何允本沒那麼多錢,家中田產、鋪子都是我的嫁妝。
就算我們和離,她跟了何允,也得不到什麼。
而我若死了,她一定有手段讓何允娶了她。
她以為隻要我死了,她就既得人,也得財。
我看向程睦,說:
「送交官府。」
8
縣衙大堂。
將事情稟明,縣令審問匪盜,三人和盤託出,畫了押。
何允在不在縣衙,我倒不在意,並不指望他能為我做什麼。
縣令差衙役去傳柳和煙。
柳和煙款款上堂來。
見到我,眼神裡藏不住的震驚,但轉瞬又恢復如初。
一副無辜的腔調:
「不知大人傳民婦來,所為何事?」
「有人狀告你僱兇殺人,所殺之人,正是本縣捕快何允之妻蘇氏。可有此事?」
「民女冤枉。」
縣令怒拍木堂,把柳和煙震了震。
她急忙下跪,仍一口咬定與己無關。
何允從外頭回了縣衙。
他大概也聽人說了。
給縣令作了個禮,就急急站到我身邊來,輕聲問我:
「娘子,可有受傷?」
我不言語。
縣令命三個匪徒又從頭到尾,再交代一遍。
「柳和煙當時沒有銀子,就先讓我等享用了她身子,寫了欠條,承諾待得與何捕快成親後,再給銀子。」
「欠條上有她畫押。」
還詳詳細細交代,當時柳和煙穿了何種衣裳,說了怎樣的話。
柳和煙頹然坐在地。
我靜靜望向何允。
他震驚得眼都瞪大了,似乎想解釋,又說不出口。
縣令厲聲道:「何允,此事你可知曉?」
他回過神來,忙作揖道:「大人明鑑,小人並不知曉。」
柳和煙咬牙切齒:
「是我幹的。我就是恨你,憑什麼你樣樣都有,我什麼都沒有?
「你不就是比我命好麼?」
原來她竟這樣想。
「你以為他人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每日算賬、檢視貨物、在鋪子裡賣貨。
「換做是你,你願意麼?
「我也曾有意幫扶你,可你這也不願做,那也不願做。怪得誰來?
「憑什麼你想過好日子,就要別人付出性命的代價?
「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歸宿,是你把自己推向絕路。」
最後,柳和煙與三名匪徒,被判發配秦州。
出了縣衙,我有些恍惚。
何允在旁扶著我的手臂,我抽回手。問他:
「那個口口聲聲說傾慕你的人,僱兇殺你娘子。
「相公,她要置我於死地!你會心疼我麼?
「如若今天不是有幸碰上程二哥,我恐怕已經葬身荒野,屍骨無存了。
「若我真的死了,你是否會娶她?」
何允低頭不說話。
9
程睦跟在後頭,目送我到家。
他於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是要謝他的。
但他離家多年,此時回來,定然先跟家人團聚,我不便打擾。
是以兩日後,我才去拜謝。
為免父母親掛心,我從衙門回來後,才回娘家說起此事。
我知母親心軟,故將受匪徒威脅的過程輕描淡寫。
但她仍後怕,止不住流淚,當晚一定要我歇在娘家。
我攜禮登門。
程家雙親見了,好一陣安撫我。
程睦程湘為著安慰我,又另外送我些禮物。
回到家,見著何允。
真是覺著熟悉又陌生。
我曾經深愛的人,是怎樣一步步從我心裡走出去的?
一開始,發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心裡慌亂不行。
如果不能白頭到老,那該怎麼辦?
再後來,他次次不顧我勸阻,去照顧柳和煙。
我發覺自己在他心中,或許沒那麼重要,慌亂感變淡,代之以失望。
如今,真可以做到放手了。
何允道:「她僱兇殺你,我不會原諒她。此事因我而起,讓娘子陷入險境,是我對不住你。」
我不置可否。
「和離吧。」
良久,良久,他沉默不語:
「那便和離。」
我有失落,也有釋然。
知道自己在他心裡並非最重要,是失落的。
但也不必再去為了他牽腸掛肚,不必吃醋,是釋然的。
他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衣物,平時用的什物,搬回老宅。
他說他要去河間府投軍。
「也好,你曾向往過。」
我並沒有問他今後是否再回來。
我拿不出更多關心他的樣子。
他見我態度冷然,也就轉身走了。
他最後道一句:「別恨我。」
我不知會不會恨,隻是覺著累,恨不起來。
10
現在住的宅子,是當初我父親母親為我置辦的。
如今住著,甚覺空蕩。
我把宅子賣掉,搬回娘家住。
父親好一陣忙活,著人打掃了我原來的閨房,歸置好我的物件。
生怕我傷心,日日說好聽的話哄我開懷。
我為了讓二老放心,有時也會如從前那般,親自下廚煮他們愛吃的菜,日常跟隨父親去巡鋪子。
程湘為了寬慰我, 時常帶好吃的來尋我:
「你別悶在家裡頭了,多出去走走才好。」
我也不是怕人笑話,隻是經歷這麼一遭,多少有些消沉。
「二哥哥怕你悶, 讓我帶這些好玩的給你。」
「替我謝謝你二哥哥, 有心了。」
為了不讓她失望, 我也找些話題聊起來。
「話說,你二哥哥當初為何去真定府?那般遠。」
「他要學劍術,我母親實在拗不過, 也隻有把他交給小舅舅才放心, 小舅舅又愛浪跡天涯, 所以咯……」
「他也不怕吃苦?」
程湘不答。
歪著頭看我,笑道:
「你可知,我二哥哥當初為何執意去學劍術?」
這?我不知道啊。
她湊過來, 輕輕道:「二哥哥說,因為姐姐你仰慕仗劍天涯的劍客。」
說完朝我眨眨眼:
「我也是昨日才聽他說起,這個悶葫蘆。
「為了不讓你被人指指點點,他不好親自來,日日催著我來看望你。
何允拉住我的手:「娘子,若她不是我兄弟的寡妻,我又怎會去?何況人都開口求了,總不好拒絕。」
「到但」我看著她,好一陣沒反應過來。
程睦這心思, 藏得夠深。
漸漸地, 我開始如從前。
親手打理院子裡的花草, 帶上翠珠去巡視田莊。
看莊上莊稼長勢如何,看佃戶們是否有急難。
有時也臨河垂釣,放好魚餌,甩出絲線, 把釣竿一端插入土中。
然後躺下,雙手往後一枕, 就這麼看浮雲悠悠。
有時無風無雲,天便明亮耀眼似鏡。
金秋時節, 約上程湘, 換上騎裝去打獵。
程湘每次都會拉程睦一道。
翠珠和程湘她們在遠處河邊烤兔肉。
我和程睦緩緩走到一棵樹下,坐下來。
我借此機會再次向他道謝,謝他多次著程湘來看我。
問他:「為什麼是我?」
他腼腆低頭:「不知道,有些事, 說不清。大約是天注定吧。我唯一後悔的是,不該離家太遠, 錯過你。」
「可我並非那般溫柔明媚的女子, 也做不來柔情似水。譬如柳和煙那樣的女子, 才是男子喜歡的吧?」
「旁的人溫柔不溫柔,與我不相幹。我隻知道這個人是你, 換了旁人不行。」
我問他:「以後還走麼?」
「不走了。」
微風吹過, 樹葉兒紛紛落下,山上好多樹隻剩個樹幹。
但待得來年,春風一吹,天氣和暖, 又會綠葉滿枝,帶來希望。
到時,大地又將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