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院門放下兩份飯菜。
「吃飽了就走吧。我們過得也不寬裕,隻能招待爹娘一頓飯。」
娘氣不打一處來,她將飯碗重重地扔到地上。
立刻有路邊蹲著的乞丐衝過來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塞著食物。
賀靖棠怕我被衝撞,將我護在懷裡。
爹娘更是生氣,指著我破口大罵。
罵我沒良心,不管家人死活。
罵我壞心眼,搶了妹妹的親事。
他們還撺掇賀靖棠休了我,重新把歡喜迎進門。
「夠了!開心是人,不是任由你們換來換去的物品!
「親事說換就換,看她過得好又來破壞。
「我娘子到底犯了什麼罪,你們這樣欺負她?」
爹娘說不出話來。
「我賀靖棠,此生隻認姚開心這一個妻子。
「以後也別再上門給她心裡添堵了。」
爹娘餓死的消息傳來時,我已經懷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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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靖棠又從外地買了一批糧食運回來,消息也是他帶回來的。
我沒哭,隻是沉默了好一陣。
隨後摸了摸還算平坦的小腹。
以後這世上,就有愛我的親人了。
12
旱災結束那年,我的女兒胭脂滿兩歲了。
她得了家裡所有人的愛,是個頂幸福的女娃。
歡喜給王員外生下了一個兒子,以為自己可以母憑子貴做他的正頭夫人。
誰料還在月子裡,就被王夫人用手腳不幹淨的罪名趕出了王家。
平日裡攢下的金銀珠寶也被搜刮了個幹淨,什麼都沒能帶出來。
她隻能回了阿牛家。
這一年,天降甘露。
賀家也有喜事。
據說京城一位新提拔的官員清正廉潔,為那位貴人翻了案。
從前受他牽連的人,也都免了罪罰。
賀家被充公的家產,也都盡數還了回來。
我們帶著胭脂,回了賀家。
小小的她站在大大的院子裡問:「娘親,我們不回石榴巷了嗎?」
我摸著她頭上的小辮笑:「回啊,這裡和石榴巷,都是我們的家。」
祖母把賀家的家業都交到了我手裡。
住在石榴巷的那幾年,她抽空就教我管家理事。
如夢也和我一起學了,不過她人比我聰慧,學東西更快。
現在,已經是賀家胭脂水粉生意的管事了。
過了半月,我和賀靖棠去巡莊子。
胭脂非要鬧著一起去。
無奈,隻好把她帶上了。
小丫頭第一次看到鄉野田垅,滿目綠色。
高興得到處跑。
還和在這裡玩耍的幾個孩子交上了朋友。
我和賀靖棠同莊子上的管事交代了幾句後去帶她回家,迎面卻撞上了給丈夫送飯的農婦。
扶了她起來我才看清,居然是歡喜。
她明明比我小了四歲,可現在卻看著比我大了十歲還不止。
頭上甚至冒出了幾絲白發。
她怨毒地剜了我一眼,隨後就聽見遠處的阿牛在地裡喊:
「愣著幹什麼?你想餓死老子啊!」
歡喜的身子抖了下,拎著籃子趕緊過去了。
隔著老遠,我都聽見阿牛在罵。
而歡喜賠著笑臉,說著低聲下氣的話。
賀靖棠聽在耳裡,低低罵了句:「活該!」
此時,夢裡恍若前世的情景浮現在我眼前。
如果歡喜是活該,那夢裡的我也被典當,又是因為什麼呢?
13
我捫心自問,是個老實本分的妻子。
對待幾個孩子也從沒有偏心薄待。
可天災無情,我還是被阿牛典給員外,換來一家人的吃喝銀錢。
員外大方,得知我懷孕時常送些金銀珠寶。
我都收著,等著阿牛帶孩子們來城裡時託門房悄悄轉交。
我想著,家裡兩個丫頭、兩個小子。
將來用錢的地方多的是。
於是那幾年,我咬牙攢了一筆又一筆銀子。
家裡的泥巴小院變成了磚瓦小樓。
阿牛成了村裡數一數二的富戶。
孩子們上了學堂,桌上的飯菜越發豐盛,身上的衣裳料子越發精細。
家裡甚至請得起一兩個僕人。
村裡人既羨慕又嫉妒。
於是,說闲話貶低就成了最好的摧毀阿牛心志的手段。
他再怎麼憨厚老實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
長年累月的闲言碎語湧進他的耳朵裡,他徹底變了。
我還記得夢裡剛回家那會兒,他對我還算和善,隻是不肯與我同床。
後來慢慢地就變成了我用過的碗筷被單獨放在一邊。
我幹完活回家口渴,就著桌上的杯子喝了水。
轉頭就看見那個杯子的碎片出現在牆角。
再後來,阿牛不允許我上桌吃飯。
他單獨把菜飯挑出來,讓我就待在廚房裡吃。
孩子們也不叫我娘了。
我縫補的衣裳被他們用剪刀絞得稀碎,納的鞋底也被送給了村裡的老鳏夫。
等再大點,他們就把我趕出了家門。
他們罵我下賤,害他們丟了臉。
甚至面目兇狠地質問我:「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不死在外面?」
我還記得那是個冬日寒夜,大雪封路,極難行走。
村裡的河結了厚厚的冰,我撿了塊石頭走到河中央。
砸了一整夜才堪堪砸出個大洞,隨後跳進了刺骨的冰水裡。
夢裡那一生,我不被爹娘喜愛,不被丈夫心疼,也不被孩子理解。
像夜裡燒了一整晚的蠟燭,到頭來隻有一攤淚。
那就是個笑話。
14
賀靖棠抱起胭脂,牽著我往馬車走。
我回頭看了看,阿牛正揚起巴掌要打歡喜,歡喜在縮著身子往後躲。
「心疼了?」
我搖搖頭,靠在賀靖棠肩上:「沒有。就是……唉,不知道怎麼說。」
「不說了,我們回家吧。」
殘陽掛在雲邊,天幕被染成胭脂色。
胭脂手指了指天:「娘親,是胭脂。」
這丫頭人如其名,抓周時就抓了個胭脂。
公公說以後要讓她繼承祖產。
我親了親她的臉:「是,是胭脂。」
我後來在街上看到過歡喜一次,她穿著綾羅綢緞挺著大肚子。
頤指氣使地指揮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買釵環。
向張嫂打聽了一下才得知,歡喜又被阿牛典給了一戶人家。
據說這已經是第三個了。
「阿牛現在可算是好起來了。修了新屋,還打算重新娶一個婆娘呢。」
重新娶一個?
歡喜能答應?
張嫂四下環顧,掩著嘴對我耳語:「還是她給阿牛建議的呢,說自己不在家沒人伺候阿牛,另娶一個才好。」
我無奈地搖頭,歡喜還是太天真了。
她以為自己討了阿牛歡心,將來再回去日子能好過些。
卻不知道,等待她的隻會是更大的痛楚。
胭脂五歲那年,歡喜被阿牛他們趕出了家門,不知所終。
我想,大約和我夢裡一樣,自我了斷去了吧。
同年,我和賀靖棠的酒樓開業。
生意依舊火爆,座無虛席。
石榴巷的小店也還開著,讓跟了我們多年的伙計打理。
我深知女人處境艱難,但能力並不比男人差。
因而店裡的伙計基本都是婦人。
她們做事細心,又踏實肯幹,店裡的事宜都處理得很好。
這日,胭脂也在店裡玩耍。
可轉頭卻不見了蹤跡。
我和賀靖棠焦急地跑出酒樓,在街上找了許久,才有人說看到個婦人牽著她出城了。
我心裡一陣咯噔,心狂跳不止。
婦人……
該不會是……歡喜?
我一路狂奔向路人說的方向,因為著急摔倒了好幾次,手也被石子擦破了皮。
血肉模糊的手掌傳來鑽心的疼,我卻顧不得了。
如果是歡喜帶走了胭脂,那會把她帶去哪裡呢?
15
我忍著胸口震動,冷靜地回想著。
如果歡喜還活著,她隻有一條路可走。
那就是回姚家。
爹娘死後,姚家的房子雖然荒廢,但對無處可去的歡喜而言,是個頂好的容身之所。
我和賀靖棠一路跌跌撞撞地追過去,正看見如夢抱著胭脂跑出來。
她頭發凌亂,素雅的衣衫上還沾著點點血跡。
看到我和賀靖棠她像是得了救星一般。
「姐姐,姐夫,我去酒樓找你們時,正好看見她把胭脂帶走!」
如夢喘著粗氣解釋著,時不時回頭看追出來的歡喜。
她把昏迷的胭脂交到我們手裡,我和賀靖棠想要檢查她身上的傷。
如夢如釋重負地笑:「這不是我們的血,是她的。」
話音剛落,她就昏死過去。
歡喜揮舞著菜刀,滿身都是血,仿佛從地獄爬出來的修羅夜叉。
她朝我砍過來,怨毒地咒罵著:
「為什麼?為什麼我嫁給賀靖棠時他對我不聞不問?但輪到你就噓寒問暖!
「為什麼阿牛明明很寵我,後面卻要把我趕出家門!
「我到底哪裡做錯了?憑什麼你們幹幹淨淨一身白,我卻要在泥裡待著!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滿意了?」
賀靖棠抬起腿,一腳將她踹翻在地。
歡喜幾次生產,月子都坐得不好,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加上受了傷,她趴在地上,試了好幾次都沒能爬起來。
隻能無力地抓了一抱土朝我撒過來。
「姚開心, 我恨你!你明明什麼都不如我, 憑什麼過得比我好!」
我不知怎麼回答她。
路是人自己選了後自己走的,半點怨不得人。
歡喜趴在地上嗚咽,而後又號啕大哭。
賀靖棠向鄰裡租了輛牛車,好快點帶如夢和胭脂回城就醫。
我們要駕車離開時, 卻聽見身後的溪水裡傳來一聲巨響。
竟是歡喜一路爬至那裡, 選擇了投河自盡。
16
水面的漣漪很快恢復平靜。
我怔怔看著, 終是一滴淚沒流。
賀靖棠揚起手裡的鞭子,牛車載著我們一家人往城裡走。
遠處天邊,落日熔金, 暮雲合璧。
風輕輕擦過耳際, 帶來賀靖棠的一聲低語:
「其實,我有個秘密想告訴你。」
我側眸看他,英挺的側臉籠在光輝之下。
賀靖棠的喉珠輕輕滾動了幾下,似是難以啟齒。
「說出來我怕嚇著你,可是憋著又難受!
嫁過去怎麼都算是享福的富太太,她怎會不肯?
「—「」我彎唇無奈低笑:「你我是夫妻, 自是什麼都能說。」
「開心, 不管你信不信, 我都想告訴你,我其實活了兩世。
「第一世, 我娶了你妹妹。我同她說自己就想做個廚子,開一間小店, 看客人因為吃了我做的菜心滿意足,我就開心了。
「可她卻說, 我該子承父業, 把賀家的生意發揚光大,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偷偷去學廚,讓如夢做我的煙幕彈。
「賀家落敗後,我在酒樓幫廚。歡喜卻不敬長輩, 日日虐待他們。我跟著酒樓老板去外地接宴席回來那日,親眼看見她因為祖母想看看剛出生的孩子,而大發脾氣將祖母推倒撞死。
「所以……」
說到這裡,賀靖棠的聲音已經艱澀嘶啞得不成樣子。
我已經猜到了。
他殺了歡喜, 報了仇,自己也絕望自裁。
蒼天憐憫,給了他重來一世的機會。
所以在爹娘要換親時, 他沒有反對。
所以早早地埋下了金銀財寶以備不時之需。
所以當他知道我明白他時, 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
賀靖棠駕牛車的速度放緩, 慢慢停在城門口。
他小心翼翼地問:「娘子,你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我衝他揚起笑臉,抬手撫平他皺巴巴的表情:
「當然沒有。
「賀靖棠, 我想我們之間,是天意。」
他的重生,我的那場恍若前世的夢。
都隻是想讓我們,遇見彼此。
他憨傻地笑起來, 把我抱下牛車。
「是是是,娘子說的話,包對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