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歡喜氣呼呼地走了,如夢回頭,衝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姐姐……我,我不兇的。」
我被她的模樣可愛到,忍俊不禁。
第二次來小院時,如夢就向我解釋了她和賀靖棠的關系並不像外界傳的那樣。
她是被父母賣進青樓的可憐人,遇上了心善的賀靖棠,給她贖了身。
至於石榴巷的這所小院,是賀靖棠母親曾經住過的院子。
如夢無處可去,所以賀靖棠把她安置在了這裡。
賀靖棠繼續去給祖母和公公煎藥,我也跟著進了廚房。
扭捏了半天才試探性地問他:「那個,你願意和我一起經營小吃店嗎?」
正伸手倒藥的賀靖棠猝不及防被燙到了手指,他含著手指頭一副被人掀開老底的神情。
「沒禮貌,怎麼跟蹤人呢?」
我笑著指了指他的衣裳,新婚夜就聞到的味道,還有他熬藥駕輕就熟的樣子。
無一不在證實我的揣測。
賀靖棠,不是流連花街柳巷,隻是想借此掩蓋身上的油煙味。
他隻是想當個普普通通的廚子。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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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吃店很快開業,如夢在家照料著祖母和公公。
我和賀靖棠忙著店裡的生意。
他是跟著大酒樓裡出來的師傅學的手藝,口味自然沒的說。
石榴巷多是販夫走卒,就為個填飽肚子好賣力氣生活。
我們賣些餛飩面條、包子豆花,正合他們的心意。
夜裡我們打烊,回到小院裡在燈下數錢。
我說銅板的聲音真悅耳,賀靖棠卻痴痴地看著我笑。
我對上他的眼睛,那裡好像有一顆小小的種子在發芽。
小吃店的生意紅火,來用飯的人絡繹不絕。
他們吃了到處誇,一傳十,十傳百。
全城的人都聽說了石榴巷這家好吃不貴的小店。
祖母和公公的身體也在如夢的照料下漸漸好轉。
就在我們都以為賀家的日子即將好起來時,一場變故卻突如其來。
這日,我和賀靖棠去市場採買。
碰上了蹲在人堆裡賣菜的阿牛。
他跟前的兩個竹筐裡,菜根上還帶著點泥。
四周賣菜的大姐吆喝得起勁,阿牛卻難為情地張不開嘴。
他隻是用渴盼的眼神望望經過的行人,小聲邀他們看看剛從地裡拔出的新鮮蔬菜。
和我視線相撞時,他羞愧地把腦袋埋進了膝蓋間。
我拉著賀靖棠飛快離開這裡,去了菜販張嫂那裡。
從小店開業,我們就一直光顧張嫂,還算信得過。
剛進店,張嫂就嫻熟地幫我們挑著菜,一邊講起了菜市這些天的八卦。
「你們進來時看沒看見一個蹲在地上的男的,黑壯黑壯的。」
「怎麼了?」
張嫂打量了一下四周,用手擋在嘴前,低聲道:
「我和這個阿牛一個村的,他娶的那個婆娘,兇得嘞。
「長得倒是挺水靈,就是除了打扮什麼都不會。每天除了要胭脂水粉和釵環新衣,就沒別的事做了。就連做飯,也是阿牛下地回去自己做。
「現在懷了孕,更囂張了!」
張嫂說著又啐了一口:
「要是哪頓沒有肉,就摔碗擺臉子。
「阿牛的家底,哪經得住她這樣造啊?這不,現在他要來賣菜補貼家用了。
「唉,也是可憐。」
賀靖棠插嘴問道:「你們沒人勸勸嗎?」
「咋沒勸?我們那一圈看著阿牛長大的婆姨嬸子們都去了,被那婆娘罵了出來。說她家男人將來是村裡數一數二的鄉紳富戶,讓我們都別操心!」
她同情地望了望阿牛的方向,語氣惆悵:「可憐的阿牛,要是當初娶的是姐姐,日子怕是比現在好過多了。」
我接過張嫂裝好的菜,說了句多謝,隨後拉著賀靖棠走出了菜市。
看來歡喜在夢裡也看到了我,知道阿牛將來會發達。
可惜啊,她根本不知道阿牛的發達,是用什麼換來的。
7
歡喜和爹娘找上門來時,我和賀靖棠正忙著。
他們一進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鬧起來。
嘴裡嚷嚷著我和賀靖棠的「罪行」。
什麼不敬父母,三朝沒有回門。
什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嫁人後就不認他們了。
還說妹妹上門好心探望,結果被我兇狠地趕了出去。
「今日是我生她的受難日,她居然見都不肯見我。」
……
她聲淚俱下的控訴,惹得店裡的客人對我群起而攻之。
他們抄起手邊的碗筷砸向我。
賀靖棠的手卻放在我的耳朵上,將我圈在懷裡。
「別聽她說了什麼。」
我心慌得厲害。
好像有什麼東西的種子,被種在我身體裡了。
明明不是春天,我卻能感覺到它在慢慢生根發芽。
熱湯沿著賀靖棠蔓延到我身上,一身狼狽。
客人們擔心事情鬧得更大不好收場,紛紛逃單跑路。
我顧不得其他,擔憂地為賀靖棠清理。
他卻握住我的手,盯著還在撒潑打滾的爹娘沉聲警告:
「看在開心的面子上,我本該尊稱二位一聲父親母親。可是,你們不配!
「你們口口聲聲說今日是生她的受難日,可要生她的,難道不是你們嗎?
「我想開心要是有選擇的餘地,她必定不會願意託生在你們這樣的家裡!
「從小到大,從她定親到今天,從我賀家敗落開始,你們對她,可曾有一點關心?
「眼看著她把絕路走出生機,你們不為她高興,反而上門大鬧,你們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爹娘聽著,臉上並無愧色,反而繼續無理取鬧。
「我們既生了她,對她就有恩。她不知恩圖報,就是不孝!」
「反正今兒不管你們說什麼,都必須給我們拿錢補償!否則——」
娘眼睛一橫,走向櫃臺,隨手拿起一樣東西砸在地上,碎瓷片擦過我的裙角,飛出了好遠。
「我們今天就砸了你這店,誰都別想好過!」
也許是這句話觸到了我的逆鱗。
這間店,是我和賀靖棠花費很大心血才開起來的。
開業前,我們倆日日熬到天亮,就為了做出味道最好的豆花。
還想辦法照顧到更多人的口味,做出了鹹甜辣三種供客人選擇。
包子餛飩餡兒的比例,也是一點點試到最佳。
和面的面粉,也不知用了多少。
那些日子做出來的食物,我、賀靖棠、如夢三個人幾乎聞到味道就想吐。
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來破壞。
我突然像個瘋婦一樣揪住了娘的頭發,歡喜見狀上前阻攔。
扭打間,她肚子上的筲箕掉了出來。
而這一幕,正好被追過來的阿牛看見。
8
歡喜居然是假孕?
我一時難以消化這個事實,怔在那裡。
阿牛沉重的腳步聲徐徐逼近,歡喜訕訕上前去拉他,被阿牛一把甩開撞在了桌角。
爹娘擔憂地扶起歡喜,又指著阿牛叫罵起來。
「歡喜是我的心頭肉,從小到大都沒磕破過一點皮。你居然打她!」
阿牛陰沉著一張臉,聲音冷得像寒冰:
「我為什麼不能打她?
「從嫁給我那天起,我什麼都沒讓她做過。村裡的嬸娘伯娘都說我太慣著她了,娶媳婦跟娶了個祖宗似的。我覺得我是個男人,疼媳婦是應該的。而且我比歡喜大了這麼多,就該疼她愛她。
「隻要她想要的東西,不論多貴,我都會盡可能地滿足她。
「我待她這樣好,她卻假孕騙我!」
說到這裡,阿牛的五官幾乎痙攣。
他雙眼猩紅地看著歡喜,痛楚不言而喻。
「那咋了!
「要不是我說自己懷孕,你根本不會給我買這一枚石榴花簪!」
歡喜從頭上拔出簪子,扔到了地上,還抬腳踩了兩下。
啪——
阿牛狠戾地扇了歡喜一巴掌,隨後拳打腳踢齊上陣。
他從小到大下地幹農活,力氣很大,兩下就把歡喜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溢出血沫。
歡喜發出痛苦的號叫,爹娘見狀忙上前阻止,卻雙雙被他推倒在地。
他們隻能無力地罵阿牛,可這些罵人的話,隻會成為催化劑。
歡喜隻會被他打得更狠罷了。
等他打累了,歡喜的臉已經面目全非。
阿牛失魂落魄地出去後,歡喜哭著在地上亂爬,血淚混在一起。
爹娘過去扶起她,赤紅的雙目卻死死釘在我身上。
「掃把星,都是你害的!」
我驀地就笑了,同時左右開弓又給了歡喜兩耳光。
「看清楚了嗎?這才是我害的。」
9
爹娘原本還想對我動手,可是看到歡喜的傷勢緊急,他們匆忙地帶她去了醫館。
店裡安靜下來,一片狼藉。
我不知怎麼面對賀靖棠,剛剛打歡喜的樣子,或許太嚇人了。
他卻什麼都沒說,動手收拾起殘局。
隔了一會,我聽見他的聲音:「今日你生辰,想吃什麼就告訴我。」
我愣愣地對上他亮亮的眼睛,迷茫著眨了眨眼。
賀靖棠以為我沒聽清,又重復道:「你快說,喜歡吃什麼?」
我垂下頭,好半晌才回復他:「不知道。」
他像是聽了天方夜譚,但很快又反應過來。
「難怪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說好。
「你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有點眼熱想哭。
其實從小到大,我很少哭的。
從娘生了妹妹坐月子開始,家裡的飯就都是我燒。
那會我人還沒有灶頭高。
記不清因為燒糊飯挨了多少次打。
也記不清劈柴時傷到了多少次手。
菜刀又重又大,我切菜切到了手指,爹娘卻不關心我的傷,反而嫌我的血髒了菜。
做的菜鹹了或淡了,劈頭蓋臉就是巴掌。
出嫁前,我每天的生活都是煮飯、劈柴、下田耕作。
爹喜歡吃肉,娘吃得清淡,歡喜愛啖甜。
每日做菜,我都是問了他們才動手,三菜一湯,已經足夠了。
爹娘不喜浪費,若是剩了菜,必定對我大罵不止。
我委屈過,但並不想哭。
可是賀靖棠這一句話,輕而易舉就惹了我的哭意。
外人都看得出來我受了很多委屈,爹娘又怎會不知道呢?
粗粝的手指拭去我的眼淚,賀靖棠溫柔地說:「以後都不會了。」
回到小院,賀靖棠不許我動手,獨自進了廚房忙活。
我想去給如夢打下手照顧祖母和公公,被他們攔下了。
祖母說今日生辰,不許我動手。
公公也說讓我歇著。
如夢拿出她繡的帕子,和和美美的鴛鴦戲水,我隻看了一眼就面紅耳赤。
賀靖棠準備得很豐盛,醬肘子、燒雞、蒸魚……
總之,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都在桌上了。
還有一碗臥著荷包蛋的長壽面。
「不確定你愛吃什麼,想著多做一些,以後我就知道了。」
我感覺心裡那顆發芽的種子,似乎長得更大了些。
10
本以為因為那場鬧劇,小吃店的生意會受影響。
卻沒想到生意居然更好了些。
隔了幾天我才知道,是如意找她在青樓裡的花魁好友幫了忙。
她讓花魁好友譜曲作詞,把爹娘和歡喜對我不好的事都寫了進去。
如今,這首歌謠已經人人傳唱。
都知道石榴巷裡老板是個堅韌不屈的女人。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我和賀靖棠的小店,生意也一日好過一日。
賺來的銀子,賀靖棠想擴大鋪面,被我攔下了。
馬上就是我夢裡的旱災年,曠日持久,餓殍遍野。
我們要囤更多的糧食,扛過這一遭。
賀靖棠沒反對:「多聽娘子的話,包發達的。」
因為準備充足,我們一家五口的生活,還算不錯。
起碼保證了溫飽。
但爹娘和歡喜那邊,就不一樣了。
旱災年,家家戶戶顆粒無收,隻能坐吃山空。
歡喜早就把阿牛的家底掏空,假孕暴露後,阿牛對她的態度急轉直下。
爹娘不忍她受苦,時常拿出餘糧接濟。
可是很快,他們也都彈盡糧絕了。
走投無路之下,爹娘觍著臉上門求助。
賀靖棠沒開門,爹娘就在院外喊:
「女婿,現在外面天天都餓死人,你們可不能不管我們啊。」
「怎麼說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見賀靖棠不吭聲,他們又喊我:
「大妮啊,歡喜被典給隔壁縣的王員外了。」
「你是姐姐,可不能不管你妹妹啊。」
我冷冷一笑,期待已久的這天,終於到了。
11
爹娘想讓我和賀靖棠拿些銀子出來,把歡喜贖回來。
「歡喜是你的妹妹,你難道忍心看她受苦?」
我又想起夢裡,被典給王員外的那段日子裡,爹娘甚至不曾過問過我。
反而觍著臉上門問我要銀子。
說歡喜在夫家過得不好,我成了高門大宅院裡的闊太太,自然該幫家裡一把。
可如今歡喜成了闊太太,他們卻又來求我救她。
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