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兩年他還會打一點生活費回來,到後面再無音訊。
舅舅舅媽雖然不算苛待我,但畢竟是寄人籬下,日子並不好過,我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
高考時選了離家近的一所師範,因為能補貼學費,我不想向舅媽他們伸手要錢。
出來工作後,下班時間我也常常獨來獨往,單位時常想給我介紹對象,但都被我拒絕了,他們背地裡說我是太過孤僻,但我並不在意。
我知道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要從搖籃裡掐滅。
我開始不回復顧時安的任何話語。
日記本上每天還會出現新的字跡,我會習慣性的翻開看看,上面有他的日常。
【卿卿,你為什麼不回我,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學校的老師也都很忙。】
【沈卿卿,我那句詩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覺得有負擔。】
【民國十七年,七月,我的中學生涯馬上要結束了,看著平日裡那啰嗦的老頭還有點舍不得。】
【我爹說各地起義太動蕩,想讓我出去留洋,但我不想去,我想參加同濟的招生。】
【卿卿!我要告訴你一個喜訊,我通過了同濟的招生考試了!我爹聽說後都不敢相信,說是我們祖墳冒青煙了。】
【卿卿,大學的生活確實不一樣,這裡都是新思想,我也結識了一群新朋友。】
【卿卿,你忘記我了嗎?】
……
我隻是看著,很多次我都想回復,但被我忍了下來。
Advertisement
他字裡行間的語氣愈發成熟,不再是之前那個紈绔少年。
看到顧時安現在越變越好我很欣慰,到大學裡他見識過更多的同齡人,遇到優秀的女同學時,就會覺得這份朦朧的感情不算什麼。
字跡從最開始的頻繁,到後面出現的頻率越來越慢。
也許跟我想的一樣,他的現實生活充實起來後,已經淡忘掉我了。
已經好幾天沒出現新的字了,以往我就算不回他,他也一如既往的在上面記錄。
我有點心慌,害怕他出了什麼事,畢竟那邊正值亂世。
我翻開新的一頁,糾結著要不要下筆。
猶豫之際,筆尖不小心在上面劃過一道痕跡。
我連忙抬起手,不過這麼一小道痕跡,顧時安應該不會發現的。
正這樣想時,上面突然浮現出一句話。
【沈卿卿,你好狠的心,終於肯理我了。】
我:【?】
8
這樣一小道劃痕他都能立馬發現,他是每時每刻都盯著這個本子嗎?
我反應過來,他這幾天故意沒在上面寫字,是為了詐我。
既然被發現了,我也裝不下去了。
【對不起,這段時間有點忙,沒有回你。】我找了個拙劣的借口。
【沒關系。】顧時安說,【忙,忙點好啊,畢竟你那邊三個月過得很快,我隻是等了三年而已。】
我磨磨牙,怎麼感覺這小子變綠茶了呢。
不過這確實是我的錯,我正想如何安慰他時,顧時安接著說。
【民國二十年七月十二號,我和沈卿卿和好了。】
合著他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我哭笑不得,同時注意到他那邊的時間,心頭一緊。
還有一年就是中華大地遭受侵略的開端。
【你們那邊沒出什麼事吧?】我沒辦法透露太多歷史,隻能旁敲側擊的問。
【這段時間確實出了很多事情,有好幾位同學老師,前一日我們還在暢談理想,後一日他們的屍體就出現在街頭。】
【我父親給我來了信,家裡的藥材生意被幾個日本商人看中了,他不答應,跟他們合作,那些人就暗中使絆子,讓他頭疼不已。】
【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你要勸勸他。】我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等著下次假期回家看看,勸他把家裡生意放放,帶著我母親跟我小妹回老家躲躲風頭。】
【那你呢?】我問。
顧時安回,【如今華夏危難變動時刻,我當然不能當懦夫,我跟同學們去遊行,寫報刊,激勵其他民眾,雖然力量可能微不足道,但我也想做些什麼。】
我對他說,【你做的很好。】
我頓了頓補充一句,【但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你是在關心我嗎?我很高興。】顧時安畫了一個笑臉。
我看到這話,兩眼一黑,所以我這段時間的冷淡一點用沒有,戀愛腦,沒救了。
9
我和顧時安又恢復了通信,好像我們從未斷開過聯系一樣。
我發現顧時安最近開始,每次字都故意寫的小了許多,見縫插針,好像在節省紙張。
這個日記本挺厚的,我們通信這幾個月,隻用了一半的量。
【我下個月學校結業,要回家了,好久沒有見到我小妹,之前在家時總覺得她煩人的緊,時間長不見還挺想她的,不知這小丫頭有沒有懂事些。】
我知道顧時安有個妹妹,大概十四五歲的年紀,性格比少年時期的顧時安還調皮,像個小霸王。
我這邊也放假了,舅媽打電話讓我回去相親。
「你也老大不小了,對方的條件很合適,也相中你了,你去見一面。」
我本來想拒絕,但她直接搬出我媽。
「你媽死之後,我們當舅舅舅媽的,就得負起這份責任,不然別人問起來,好像我多不把你的事放心上一樣。」
這話徹底堵了我的嘴,我無奈,隻能說答應去見一面。
我把我要去相親的事,跟顧時安提了一嘴。
顧時安話語裡有點陰陽怪氣。
【你們一百年後還流行這種包辦婚姻啊,我們現在都是提倡自由戀愛了,包辦婚姻沒有好下場的。】
我哭笑不得,【我隻是去見一面吃個飯,又不是要直接結婚了。】
【哦。】
10
相親飯局上,男方看著彬彬有禮,張口第一句就是,「你是當老師的吧,職業還可以,保守,穩定,不像那種亂七八糟的女人。」
「以後生孩子了,你還可以負責孩子的教育,孩子我不要求多,兩男一女就行,我希望你可以顧家一點,女人就是要在家安定後方,我們男人在外面打拼事業……」
我聽著他的話,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把旁邊一壺水都澆他頭上。
「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個清朝人從土裡蹦出來了呢。」
男方臉黑了又黑。
到了學校,我跟辦公室老師們聊天講起相親這個事,林老師突然湊近我。
「沈老師,你覺得我怎麼樣?實在不行,咱倆湊合一下唄?」
我看著他的油頭,欲言又止。
「要不,還是算了吧。」
林老師有點失望。
我看到顧時安追問我相親怎麼樣了。
我把過程跟顧時安講了,他表現的有些高興。
【潑的好,我就說了包辦婚姻不可取,我們學校解除女禁後,也收了許多優秀的女學生,大家提倡男女平等,女人也能頂半邊天。】
我抓住了他話裡的關鍵詞,【那你有沒有欣賞的女同學?】
我算了算顧時安也已經二十二歲了,這個年紀放到那時候,他家裡差不多也要開始考慮婚姻大事了。
【我們都是單純的同學之情,我爹娘倒是來信時提過,讓我畢業後回去,找個合適的對象,先把終身大事定下來,早點結婚生子。】
顧時安含糊道:【我說不著急,革命尚未成功,哪裡顧得上什麼情情愛愛。】
【沒錯。】我笑了,【你的思想覺悟倒是很高。】
【那可不,也不看我是被誰教的。】顧時安得意。
第二天,我一翻開本子就看到他的新信息。
【今天是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我看到消息說,東北淪陷了。】
【鐵軌被炸,火車停運,人心惶惶,我前些日子給家裡寄的信到現在還沒回,我正連夜趕回家。】
顧時安回家後,好幾日都沒看到他的新消息。
我忐忑不安,每天頻頻翻開日記本查看,然後失望合上。
我試圖詢問他。【顧時安,你還好嗎?】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上次他就算故意詐我,看到我的信息後也馬上回復,而這次卻沒有動靜。
等到第五天時,他終於回復了。
上面隻有一行字。
【沈卿卿,我沒有家了。】
11
我心裡咯噔一下,【發生什麼事了。】
顧時安告訴了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盡管他極力掩蓋自己的心情,我也能看到他發抖的字跡。
他發現家裡遲遲沒有回信後,就提前回家,火車停運,戰火連天,他輾轉了好久才到家。
剛到顧宅門口時,發現院裡一片狼藉。
他爹的屍體就躺在正堂門口,身體有好幾處槍傷,他娘親倒吊在房梁上,肚子被人刨開,血流了一地,早就已經凝固。
顧時安當時就崩潰了。
他找到了還尚存活的府裡的下人,對方哭著告訴他實情。
原來從一年前他們家的生意就被一群日商盯上了,隻是他爹有自己的原則,絕對不跟這些人合作。
最開始這群人隻敢使些小伎倆,自從事變發生後,他們直接帶著小鬼子包圍了顧宅逼顧父交出手上的藥材庫。
顧父寧死不從,被對方拿槍掃射,顧母看到這一切絕望上吊,但那些人還是沒有放過她,生生把她肚子刨開。
聽說顧母已經有了幾個月身孕,想著等顧時安回去後給他個驚喜。
【你小妹呢?】我顫抖的問。
【死了。】
顧時安在府裡沒找到他妹妹,聽下人說,事變前,他娘偷偷把他小妹從後門送出去了。
顧母以為隻要把她送出去就能得一線生機,可惜她錯了,外面街道也已經被敵人侵佔。
顧時安來到街上尋找,他心裡還抱著一絲期望。
待他找到一條巷子,看到裡面橫躺著的屍體時,理智徹底崩塌。
他最寵愛的小妹,身無寸縷,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巷子上方的天空。
她身上的痕跡,不敢想生前遭遇了怎樣的折磨。
【她今年才十五歲啊!!一群畜生不如的東西!】顧時安筆力透背,字字泣血。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顧時安重復寫這一句話。
【如果當初我早些回去就好了,為什麼留我一個人苟活在這世上。】
盡管我早就知道那段歷史有多殘酷,但親眼見到這些字眼,這些殘忍的事跡,我也痛到無法呼吸,不敢想此刻的顧時安,又是何等的痛苦不堪。
我眼睛朦朧,不知覺,一滴淚落在紙上。
我用手摸了摸,上面原本好像就有一抹湿意。
顧時安寫這些時,應該也是淚如雨下。
我們的眼淚,仿佛隔著百年時光長河,在此刻交融了。
12
顧時安把妹妹的屍體背回家,一個人給家人下葬後,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安慰顧時安,讓他振作起來,但沒什麼效果。
我能理解他,畢竟誰遇到這種事情,也無法接受。
我小時候跪在我媽靈堂內時,也感覺被全世界拋棄。
我比顧時安幸運的一點是我生活在一個和平年代。
一個下午,顧時安終於重新振作了。
隻見,新的一頁寫著,【沈卿卿,我決定參軍了。】
13
我心裡沉重,但好像早就猜到以顧時安的個性,他勢必會走這條路。
他有抱負有理想不服輸,再加上想為家人報仇。
我知道這條路會有多坎坷多難走,稍不留神就會在戰場上丟失性命。
但我勸解不了他。
最後,隻化成一句。
【顧時安,我隻希望你能平安。】
平安,是那個時代最大的奢望。
14
【民國二十二年,這是我第一次上戰場,子彈擦過我的耳朵,有驚無險,我想著,應當是我爹娘和小妹在天上庇佑我。】
【民國二十三年十月,聽說我們要北上會師,要走很長很長的路。】
【隊伍裡有很多比我還小的孩子,很多都是孤兒,他們的親人基本都死在戰火之下,但他們的意志比我還堅韌頑強,讓我自愧不如。】
【我們行進到了海拔約有四千多米的雪山之上,我的鋼筆墨水全被凍上,隻能在懷中捂上好久,才能勉強給你寫一兩個字。】
【隊伍裡有位女兵掏出了一把辣椒,我們一人嘴裡嚼一根,居然還挺有用的。】
【他們問我為什麼一休息時,就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我說我在寫日記,他們笑我欲蓋彌彰,說怕不是再給心上人寫情書。】
顧時安的筆記時淺時深,看起來寫的很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