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兄訓我為人乖覺實在不像話,便將我禁閉於祠堂裡反省自身。


他們滿心歡喜,以為榨幹了我身上最後一分價值,得了圓滿。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鋪子是我的,管事的卻是衛淵的人。


他能拿走賬簿與鑰匙,能不能使喚得動攝政王的人,且看他的本事。


那夜我在祖母牌位前告罪,沈家終將覆滅,我對不起祖母的臨終所託。


沈南婉就在這個時候跟了進來。


她咬著唇,怯怯地拉我衣袖:


「姐姐,跑吧。」


「與其去做那個殘廢的繼室,不如逃出京城另搏一方天地。」


她告訴我,父兄已投奔安王麾下,受明誠郡主之命將我處理幹淨。


如今我院子內外都是緊盯著我的護衛。


「父兄本還在猶豫,總以為攝政王會念幾分情分,誰知他……」


誰知他,不要我。


7


「我人還未回府,你們竟都知道衛淵不要我了?」


除了明誠郡主,誰能對攝政王府裡的事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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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在南婉漆黑的眼眸中跳躍,我在與她的平視裡才發現,曾與我一同在祖母膝下成長起來的庶妹原與我一樣高了。


我記得她生母身份不體面,以至於她在府中很不受人喜歡。


是母親憐她,抱在跟前養。


是我疼她,為她撐腰,給了她嫡出小姐的體面。


我被衛淵折磨得一身傷痕時,也是她吧嗒吧嗒掉著眼淚給我上藥。


那時候,她將我緊緊抱在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婉兒隻恨自己無能,殺不死他們!」


隻一眨眼,她竟與我並肩了。


見我盯著她,她目光閃爍,唇角扯了絲牽強的笑:


「也是聽父親說的。」


「攝政王將姐姐當作吃幹抹淨的妓女一般,用過就拋棄,實在太過無情無義。」


我渾身發冷,不由自主緊了緊衣袖。


「男人薄情,向來如此。」


「如今,你可還怪我攔了你攀附權貴之路?」


她身子一震,忽地對上我的審視。


「婉兒,我不是嫉妒你能高攀高枝,我隻是不願你淪落到我一般的下場。」


「如今你還是侯府清清白白的高貴小姐,要嫁誰都該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嫁過去。」


我直勾勾盯著婉兒,眼中有疼惜,也有釋然。


「至於衛淵……」


提到衛淵,沈南婉拽著我衣袖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緊。


我不動聲色摸了摸小腹:


「我並不願放手。」


「可姐姐被關在院中,不到成親之日出不得府,如何能再得攝政王的眼?」


「是以,阿姐拜託妹妹助我成事。」


8


借著沈確大婚前的忙碌,沈南婉拿了後院的部分管家權,悄悄將我從後門放出。


她淚眼汪汪,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落滿衣襟:


「巷口我已備好了馬車,姐姐隻管去。」


「後面的事,隻看姐姐自己了。」


我輕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珠,懇切交代道:


「我這一走,便再也護不住你了。」


「也願你,終究得償所願。」


她擦眼角的手一頓,繼而嘴角扯出了一抹牽強的笑意:


「阿姐放心,婉兒長大了,再不是躲在阿姐懷裡隻會哭鼻子的小姑娘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會自己謀劃。」


「倒是阿姐,山長水遠,照顧好自己。」


她坦然與我對視,半分退縮也沒有。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凜冽的寒風削在臉上,一寸寸寒到了心裡。


「婉兒,珍重!」


我走得決絕,從未回頭過。


那一刻的風雪忽而砸在我臉上,我仰面受著。


往後日日夜夜,我皆要一個人迎風受雨,再無倚靠了。


巷子口沒有所謂的車馬,而鑽心的一腳狠狠踢在我的後腿窩上。


一回頭,清冷中帶著肅殺的聲音落在了頭頂:


「哪裡去?」


9


狂風吹得我睜不開眼,我用力掀開眼皮才看清了眼前的人。


果然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兄,沈確。


他頭頂玉冠,折扇輕搖,一副清風朗月的貴公子模樣。


與父親並肩而立,俯視我時眼底翻湧著輕蔑的光。


似在嘲笑我處心積慮謀劃一場,卻終成了一場笑話。


人後的沈南婉生怕阿兄對我心軟,柔柔弱弱開了口:


「姐姐也是,你若不想嫁楊副將直接與父兄說便是,父兄那般疼你,又怎會真的拂你心意。這與人私奔的醜事,萬一傳出去了,你讓大婚在即的阿兄如何做人。」


她虛偽地按了按眼角不存在的淚,讓出半個身子,露出捂著嘴拖來的書生。


那人我雖不曾見過,但也知定是我的好妹妹為我安排的爛人一個。


阿兄嘆了口氣:


「這人虛有其表,最是貪財好色,你與他私奔,簡直有眼無珠。」


「阿音,你太任性了。握著攝政王給的產業,卻養著書生,你這是在打攝政王的臉。又讓阿兄如何保你?」


父親冷眼瞥我:


「沈南音,你從骨子裡就爛透了。為父若再縱容你下去,便是拉我沈家為你陪葬。為給攝政王交代,為父也不可輕饒了你。來人!」


「你們迫不及待要除掉我,當真隻是因為我敗壞了家族名聲嗎?」


被我打斷我父親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俯視我。


「你知道什麼?」


我避而不答,揚聲道:


「我有了衛淵的骨肉!」


震驚,恐懼,倒吸涼氣,在三人臉上不斷流轉。


一陣風過,對街參天般的雪松枝丫輕輕顫了顫,我便知曉,暗衛走了。


而這一次,神仙都救不了他們了。


在沈家人的猶豫不決裡,我揶揄道:


「阿兄為佔用我的產業,設此死局的時候,可曾想過將面對的是何種後果?」


「父親逼我帶著攝政王的孩子嫁給一個殘廢的時候,就沒想過沈家還有退路嗎?」


「婉兒不肯將我有孕的消息告訴衛淵,反而騙出城避難,卻為我安排奸夫的時候,確定半分漏洞都沒留下嗎?」


「想必是沒有的吧。那我等著看蛇鼠一窩的你們,是怎麼死的!」


三人被踩到了尾巴,頓時驚恐成了一片!


啪!


「賤人!」


10


沈南婉方寸大亂,衝過來便是一耳光狠狠落在我臉上:


「與人私奔的娼婦,休得在此胡言亂語迷惑父兄。」


「不過是一坨爛肉,有沒有,屬於誰的,你以為輪得到你說了算。」


她裙擺一轉,面向了父兄: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與其等她攀上攝政王時反咬我們一口,拉沈家所有人下馬,不如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她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兄長毫不猶豫地將那玉面書生擰斷了脖子。


真好啊。


我心狠手辣的妹妹,助我的計劃,又往前推進了一步。


可不等他們動作,我從衣袖裡滑出的匕首已經釘進了護衛的腳上,他吃痛松手的瞬間,我那把殺人的簪子已經抵到了沈南婉脖子上。


「可惜了,你空有殺心卻沒有智慧。我若是你,便在祠堂裡動手,絕不會為了在父兄面前表功給敵人翻出高牆的機會!」


如今,我有孕的消息隻怕是已經送到了衛淵桌上了。


沈南婉又怕又惱,卻也隻敢狠狠瞪我。


父兄倒是一個比一個兇狠,鋪天蓋地的罵聲砸了我個滿頭滿臉。


「冥頑不靈,為父今日不將你絞死,都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父親吹胡子瞪眼,我弱弱問了一句:


「如何面對列祖列宗我不知道,可你與沈確有臉面對祖母嗎?」


二人神色大變,卻強撐底氣:


「你還有臉說,都是你不要臉與太子不清不白,以至於太子遇刺身亡,你淪落到無人敢要的下場,將你祖母生生氣死。」


「你就該以死謝罪,求你祖母的原諒。」


他們的厚顏無恥讓我恨到發抖。


沈南婉就在我一走神的工夫,狠狠給我一記肘擊後,朝父兄飛奔而去。


而護衛的刀,正好插入我的後腰。


父兄又裝出了一副痛心模樣:


「阿音,家族大過天,你怪不得我們。」


我緩緩倒地,卻淡淡扯了扯嘴角。


他們忘了,護衛的刀法是祖父教出來的。


哪一寸能致命,我比他更清楚。


我刻意讓了半寸的這一刀啊,要不了我的命,卻能揪住衛淵的心。


仇人的孩子我是不會生的,可也得死得其所。


閉眼前,一抹玄色跌跌撞撞向我奔來。


是衛淵啊。


可惜,他如我所料那般,被郡主揪著衣袖不放,生生晚了一步。


他惶恐地叫我,連抱我的雙手都顫抖不已。


可惜,捧住的也隻有一手鮮紅與滿腔恨意而已。


我彎了彎嘴角,才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不致命的刀傷,讓我昏睡了整整三日。


那三日裡,我無數次見到了雲禎。


11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


饒是我害慘了他,他也連半分怨氣都沒有。


攤開手,他向我走來,眉宇間盡是痛意:


「阿音,你最怕痛的,何須如此。」


衣袂輕揚,他深情的眼睛裡還如從前一般,隻有一個我。


「過來,過來我抱抱!」


我多想撲進他懷裡,告訴他我很想他。


可我不敢。


我髒了身子,肚裡還有仇人的孩子,怎敢汙了他的眼。


我不斷後退,淚如泉湧。


「你是騙子,你說的,你要站得高高的,永遠永遠將阿音護在身後,不讓父親輕看,不讓族人欺辱。可你卻丟下了我。」


他止住腳步,一臉受傷:


「阿音……」


我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找了他很久很久,很痛啊,很累啊。


可我不敢說,也不敢停。


隻在他向我伸手的那一刻,突然崩潰。


「雲禎,你忘了,你忘了我吃不得苦,偏偏隻留我一人在世間,吃夠了苦頭。你忘了我最怕見血,可那片山上,到處都是你的血。」


「無人愛我的時候,阿音好辛苦。阿音好想恨你,恨你離我而去,恨你不講信用,恨你扔下了我。可到如今,阿音,隻有想你而已。」


「帶我走,別拋下我,求你,好嗎?」


他還像曾經一樣,溫潤到沒有半分脾氣。仔仔細細擦幹我的淚水,又將我的傷口看了又看。


最後,將我輕輕攬進懷裡:


「西山的柑橘來年該結果了,我親手種的。據說全無酸味。你替我去嘗嘗,好嗎?」


他多聰明,不想帶我走就拿西山的柑橘騙我一年又一年。


「我可以吃酸柑橘的,也可以吃苦的,挨刀也不怕,你帶我走,什麼都可以。」


「帶我走啊!」


可伸出的手,卻抓了一把空。


「阿音,你醒了!」


頭頂熟悉的雲紋紗帳提醒我,這是攝政王的後院。


12


床側邊不知守了多久的衛淵,鋒利的眉眼上都染上了疲態,神色復雜,緊緊握著我的手。


見我滿臉是淚,他伸出那雙無數次掐住我脖子的手,一點點擦去了我眼角的淚。


那溫柔小心的模樣,讓我知道,我的計劃成功了。


衛淵從來小心謹慎,饒是我在他身邊陪伴三月之久,仍找不到半分漏洞。


哪怕床笫之歡,他也會著人仔仔細細將我全身查驗一遍,連挽發的簪子都不許帶進後院裡。


我要殺他,比登天還難。


即便要留在他身邊伺機而動,也被狠狠拒絕。


我打動不了他,也勾引不了他,好似那三個月的自甘下賤,隻落得身敗名裂而已。


直到有一天他正是興起之時,隨從一句找到了,他便急不可耐地從我身上離開。


一簾之隔,他捧起那塊玉看了又看,最終憤恨地砸在了地上,滿臉皆是失望:


「不是這塊。」


「當年那塊玉麋鹿眼睛上有個明顯的瑕疵,不是它,再去找!」


如今,他苦苦尋找的玉,被他捧在了手上。


那是他的人從沈確送進尚書府的聘禮裡發現的,自然,是我放在裡面的。


沈家人不曾見過,將自以為是的燙手山芋都推到了我身上。


我故作視而不見,冷冷地問道:


「我的孩子還在嗎?」


他長睫垂下,避而不答。


緊攥的拳頭出賣了他的情緒。


我掩下痛快,怔怔望著帳頂發呆。


心裡想的卻是,他真傻啊。


若非去種那勞什子的柑橘,他又怎會給別人可乘之機,慘死於郊外。


酸不酸的,有什麼重要呢。


若時光倒流,他能好端端地站在我身前,這世間的酸與苦,我吃盡又如何。


何況,他大抵不曉得,那片柑橘園被衛淵毀了,白骨累累下,都是從前跟隨他的忠臣良將們的冤魂。


衛淵說,讓我每次想到柑橘想到太子時,聞到的都是血腥。


那時候他有多兇惡,如今的他就有多無措。


「阿音……」


衛淵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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