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沒來由一跳。
橫的也怕脾氣硬的,小公主大抵知道說不過陸韫,哼了一聲,拉著臉不情不願走了。
原以為這事就算完了,沒想到幾日後,宮中設宴,端陽公主語出驚人。
她竟當著眾人的面,問了沈砚一句:「阿雲姐姐這樣好,你為什麼要跟她和離?」
一句話問得沈砚臉色發白。
一邊是愛女,一邊是愛卿。
聖上罰了公主閉門思過。
這是宮裡的事,我本不該知曉,卻是由陸韫同我一一講來。
他不是話多的人,我正納悶他為何改了性子,就聽他話鋒一轉,語氣玩味。
「陛下召你明日入宮。」
12
太和殿內,鎏金香爐嫋嫋生煙。
「起來說話,抬起頭來叫朕看看。」
當今聖上年過五旬,言語間不怒自威。
我依言站起來,餘光瞥見朱紅的盤龍柱倒影濃重。
「可曾讀過什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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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的話,除卻女則女誡,還讀過四書。」
「讀過四書的女子可不多。」
他問了我幾個書裡的問題,幸而問得不深,我雖緊張,答得還算妥當。
聖上喝過一口茶,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
「你同沈卿和離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連朕都聽說了,這是你的私事,朕不過問。朕隻是想問問,你和離後,不顧名節到了陸韫那裡,是怎麼想的?」
聖上發問,我深吸一口氣,不敢欺君,輕聲回道:「臣女自信有掌家之才,故而求陸大人收留。臣女尚且年輕,雖和離了,卻也想憑一雙手掙個出路,不願回家待嫁,再使父母憂心。」
聖上笑了笑:「倒是個有氣性的,溫知言教了個好女兒。
「世上女子苦無出路,大多依附夫家。你能這樣做,朕很欣賞。皇後在世時,也曾多次提出要在宮中增設女官,免得埋沒人才。可惜皇後身子一直不好,精力不濟。如今看來,這件事還是得抓緊辦,也算圓了皇後的遺願。」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旋即意識到這是宮中不比尋常,連忙垂下眼去。
聖上又笑。
「你不必太緊張。隻是端陽一直鬧著要見你,皇後故去以後,她甚少對誰親近。如今見過你,朕也算放心。你既入宮來,順道去陪陪她吧。以後若是有空,常來看看她。」
說罷,他揮揮手,旁邊的公公立刻上來,引著我退下去。
及至殿外,那位公公囑咐邊上的小太監,去取一塊進宮的腰牌過來,我在廊下稍等,松開手,裡頭已是汗湿一片。
太和殿外驕陽似火,遠處隱隱走來一人,穿紫色官袍,身影瘦削,如青山雪松。
是沈砚。
上京城就這麼大,我心知同他一定會再見。
卻未曾想過,會是這樣,在皇宮大內同他相見。
隔著長長的橫廊,漢白玉臺階下,沈砚停住腳步,他抬起頭看我,雙眸閃動,約摸也沒想到會在這裡撞見我。
世上女子萬千,能親面聖上者寥寥。
他從未喜歡過我,和離時又鬧了些不愉快,前後種種加起來,想來他對我並無留戀。加上京都流言四起,他應該討厭我討厭得緊。
隻是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直覺他是高興的,見到我,他高興。
這神情變幻太快,還未等我想明白,他已駐足在我面前。
從前我喚他夫君,而今再開口,我稱他:「沈大人。」
沈砚面色猛地白下去,他似是想說什麼,偏這時殿門開了,當值的公公宣沈砚進去面聖。
伸到半途的手猛然縮進袖中,沈砚斂住神情,跟在公公身後走了。
擦肩而過時,我聽見一句微不可聞的「抱歉」。
那聲音太輕太輕,呢喃如風,我扭頭看去,隻看見他空蕩的袍角。
他瘦了許多。
13
端陽纏人,眼看宮門要下鑰,才戀戀不舍放我回去。
宮門處除卻當值的守衛,還有一道孑然身影。
沈砚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這樣說,我十分赫然,正準備婉拒,他卻已經調頭往前走。
是去陸府的方向。
回去的路隻有這條,我嘆口氣,默不作聲跟在他後面。
一路各自無話,隻有地上兩道人影交纏。
快到宵禁時間,街上華燈明滅各半,出攤的小販開始散去,路過一處石橋,有賣花女攔住去路。
「哥哥,給你夫人買束花吧,新開的月季,是長長久久恩愛白首的花呢!」
女孩嘴甜,籃中最後幾枝花,正羞答答開放。
沈砚正欲掏錢,我卻搖搖頭。
「小姑娘,我和他不是夫妻。」
沈砚面上血色幾欲褪盡,勉力抓出籃中所有花,緊緊一束,一開口,聲音澀然無比。
「多少錢?」
「五個銅板。」
女孩這樣說,沈砚卻從懷裡掏出一把金瓜子。
時候不早了,花今晚不賣,明早便要開謝。
見有人買花又這樣大方,周圍幾個賣花女呼啦一下全圍上來。
沈砚來者不拒,一人一把金瓜子,半刻鍾後,已抱了滿懷。
我抱臂在旁邊看,忍不住出聲勸阻。
「沈大人縱使有錢,金子也不是這樣使的,」
那人自嘲一笑,語氣酸澀。
「我確實不太會使錢,府上缺個夫人掌家。」
以前有的,隻是被他弄丟了。
他是極內斂自抑的人,情緒洶湧到極致也不露分毫,驕矜如沈砚,此刻也終於承認後悔。
沈砚下朝晚歸,我曾想過要去接他,他不喜歡同我在人前親近,每每拒絕。
想不到終有一日我們同行,卻是去陸韫的府上。
沈砚心如刀絞。
「你去陸韫那裡,我當天就得消息了。我惱過,恨過,思慮再三,最後卻是惱我自己,恨我自己,竟不懂得你的好。
「你我素有婚約,是我忽視你,叫你受了諸多委屈。如今我萬般悔過,從今往後,願意憂你所憂,喜你所喜,阿雲,我們是否可以從頭來過?」
紅豔豔一束花湊到眼前,我恍然片刻,想起很多年前,一株隨信而來的風幹紫茉莉。
我搖搖頭,越過他朝遠處看,前方已是燈火闌珊。
「沈大人閱萬卷書,總該曉得破鏡難圓的道理。
「我不需要你手中這花,我需要的是,受了婆母刁難有處可訴,日夜等著的人也會問我身上可暖。愛是相互扶持,各有付出。
「沈大人,你試過自己一個人帶嬰孩睡覺嗎,嬰孩啼哭不止,枕邊卻連一個幫忙的人都沒有,那樣的夜晚,可真漫長啊。」
沈砚眸中浮現迷茫之色。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提起嬰孩,但還是道:「倘若我們有了孩子,自然是一起哄著睡覺的。」
我笑了笑,沒再深言。
「沈砚,你前程光明燦爛,會是個萬人稱頌的好官。情之一字,錯過就是錯過,你我皆向前看吧。」
14
聖上的動作很快。
長公主與我來信,信中說,她接下旨意創辦女學,選其中佼佼者入宮為女官。
她想請我做掌院副使,協助創辦事宜。
涼亭內,信紙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過三遍,每一個字都識得,合在一起卻像場夢。
「行了,你都快會背了。」
一隻手從背後伸出,奪過那信紙。
「掌院一共有兩個,一個是歷經三朝有聲望的嬤嬤,一個是聞名江南的女夫子,長公主這意思,是要提攜你。」
陸韫靠桌坐下來,伸手虛攏著日光,似是烤太陽,偏他指尖又夾著信紙,好像恨不得信紙無火自燃,一副很討厭長公主來信的樣子。
「沒理由不去。」
他嘴上明明白白說著沒理由不去,目光卻同淬了毒一般鬱鬱。
我嘆了口氣, 叫他「陸韫」。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
他抿住唇,回過頭來望我:「你要去嗎?」
他素來不可一世, 性子又古怪,唯獨這句,語調又低又輕, 竟然像是請求了。
我沒說去或不去,隻望著他,一字一頓道:「多謝你照顧。」
眼眸微轉,陸韫面色驟然冷下來:「不用謝。你為我做事, 我付你銀錢, 當初你有價值我才留下你, 可惜,廟小留不住。」
我淺淺一笑:「還是要謝的。」
不止謝他留下我,還謝他諸多照拂。
旁的不說,我第一次進宮, 諸位公公沒有半點為難,面聖前還提點兩句, 囑咐我謹言慎行,顯然是有人提前打點過了。
我謝得真心實意, 陸韫眸中慍色和緩, 半晌, 他猶豫道:「倘若……」
直覺他後面這句話說出來了不得了,我赫然站起身, 幾乎弄翻凳子。
「陸韫,我……!」
好容易得自由身, 我不要再嫁人了,囿於後院,隻見四方的天。
眼中落寞一閃而過,長睫掩去思緒萬千, 再開口,竟然帶了譏笑。
「想什麼呢,我說倘若我加你工錢。」
已是留了體面。
我還沒搭話,那廂小姑又道,說是平陽郡主約了她同去賞花。
「(方」我又喚他:「陸韫。」
他面上談不上好看,囫囵應了一聲。
我真心實意道:「你做錦衣衛,少不得披風沐雨, 路上勿喝生水,若是受了傷, 記得及時醫。錦衣衛瞧著威風, 得罪的人也多,以後裡裡外外, 多少留個心眼。」
陸韫擺擺手,話音沒個好氣。
「你還有空擔心我?長公主抬舉你,位子你也要自己坐得穩,若是不想做了就回來。我陸韫還養得起你。」
「多謝。」
我又笑, 日光愜意, 身子往後傾下去,靠在椅背上。
晴空一碧如洗,草木茂密如雲,燕子成排飛過。
一張信紙折成蝴蝶, 隨風翩翩。
做女官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可我既拼命從內宅掙出來了,總要試上一試。
方才不枉來這一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