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目去:「後宅陰私,隻求自保,倒叫大人笑話了。」
「旁人家的事,陸某也管不著,你同沈砚和離,轉頭便來我這裡,如此不顧名節,也不怕人言嗎?」
「席雲早已不是未出閣的姑娘了。至於人言,舌頭長在別人身上,席雲也管不了,和離的女人日子難過,便是什麼都不做,旁人也要說上幾句闲話的,況且,我替大人做事,大人付我銀錢,你我之間,清清白白,問心無愧。」
他輕輕笑起來,笑意卻未達眼底,帶著冷清譏诮。
「好一句問心無愧,可惜,沈夫人所言,我府上已有管家打理。」
「管家每戶都有,那為何世家大族還要娶妻?若是隻為了繁衍子嗣,什麼樣的女人不行……陸大人,管家隻是打理府中瑣碎,而我,我能替你掌家。倘若你暫時沒有娶妻的打算,何不付我銀錢,我替你掌家。你要過日子,我也要過日子,咱們各取所需,如何?」
陸韫沉吟不語。
我見他在思索,便曉得自己有了機會,當即再道:「陸大人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親朋考慮,管家多是男身,族中女眷想說些什麼,總有不便,確實也有聘資歷足的嬤嬤管家的,可嬤嬤大多已經年邁。陸大人,放眼上京城,你找不到比我更合適的人了。我在此處,已等了大人一天,大人不妨試試,若是覺得不好,辭退便可,我絕不再糾纏大人。」
「說到底,無非是你和離了,又不想回去投奔父兄,想來陸某這裡謀個出路。你我非親非故,我憑什麼幫你?」
話說到這一步,我也無可奈何,隻好坦然地望著他道:「是,大人確實沒有幫我的理由。幫或不幫,隻在大人一念之間,但憑大人抉擇。」
陸韫不作聲,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指尖在腰間刀鞘上停留,噠噠叩了兩下,有風把他的袍角吹動,他立在那裡,眉間是常年浸在血裡的陰鬱戾氣。
他不說話,我便默不作聲等著。
我知道,他在衡量我的價值。
陸韫這裡是我的一條出路,卻不是唯一的出路。
天下之大,我總有去處。
隻不過,他這裡最好,最合適。
Advertisement
默然良久,他終於松了口。
「在下不過錦衣衛指揮佥事,論官職,比沈大人還低一品。在我府上做事,恐怕委屈了……溫姑娘,姑娘要多少月例銀子?」
他竟知道我本姓溫!
睫毛顫了兩顫,我不動聲色繃緊脊背,輕聲道:「第一個月隻要一兩銀子,倘若大人覺得席雲掌家尚可,那麼往後,我要大人月俸五成。」
既然是搭伙過日子,合該要五成。
況且,田鋪收成,這些都是我回報他的,遠比他給我的要多。
「溫姑娘要價不低啊。」
「大人前程似錦,不差這些。」
男人冷哼一聲,按住刀,丟下輕飄飄一句:「借你吉言。」
10
沈府少了一位大夫人,陸府多了位管事。
到陸府的第一件事,是同賬房對賬,把陸府這些年的收支對清楚。
比起沈砚的淡漠,陸韫更加陰晴不定。
他每天早上上值前,我都守在他屋外,跟他稟告府裡的事。出府的路短短一條,他又走得快,我亦步亦趨撿緊要的講。
大多數時候,隻換來淡淡幾個字。
「知道了。」
有時候他也會停下來,似笑非笑望著我,問:「溫姑娘怎麼看?若是樣樣都要來問我,我花銀子養著你有什麼用?」
陸韫不是每天都回來過夜,錦衣衛瞧著威風八面,其實也是苦差。捉人辦案,荒郊野嶺睡一宿是常有的事。
他不回來,底下人總松一口氣。
他是個不好相與的主,有丫頭繪聲繪色跟我講,她家大人殺氣重,換下來的衣裳浸在水裡,能泡出三盆血水。
不曉得殺了多少人。
我想起陸韫殺人時以白絹拭刀,約摸並不喜歡別人的血濺在身上。
想到這裡我眉心一跳——陸韫受過大傷。
勸他添衣少飲酒,這些是妻子的本分,我隻是替他掌家。
當然了,我也不希望他落下什麼病根早死,我還指望他給我發月例。
我吩咐廚房燉些滋補的藥湯,十二個時辰小火煨著,憑他什麼時候歸家,先給他盛上一碗。
至於吃不吃,那是他的事。
置辦田莊鋪子都是上輩子做慣了的,如今再做,也不過信手拈來,連要扶持哪些商號用哪些人都爛熟於心。
第一個月過去,府裡多了兩成進項,花廳修整一新。
家中辦了場宴,請的是時任右相的趙松明趙大人,趙大人年邁,不宜飲烈酒。我用了自己親手泡下的桑葚酒,至於桑葚,是自家莊子上結的。
趙大人嘴上什麼都沒說,臨走時,他身邊的小廝卻特意來討了兩壺。
陸韫送客回來,我倚在門口,雙目亮晶晶地等他。
「如何?」
我不無得意,隻等著他來誇。
正值暮春,草木泛著綢緞般的綠,陸韫站在屋檐下,身形挺拔修長。他掃了我一眼,淡淡道:「不錯。」
「隻是不錯?」
我急了眼,跳腳道,「那趙大人出身寒門,為人刻板,極愛惜羽毛,是個兩袖清風的主。外頭多少人想送禮逢迎,皆找不到門路,便是你有萬金他也不收的,如今卻肯破例拉下面子同我們討兩壺酒。這隻是不錯?」
陸韫總算來了點興致。
「你怎麼知道他愛那酒……趙大人飲食清淡,那酒明明很甜。」
「就是要甜!趙大人老來得女,捂在掌心怕化了,果酒清甜不醉人,何況我還特意加了桂花蜜融在裡頭,比市面上賣的香上不少。趙大人拳拳愛女之心,那是給她府上千金帶零嘴回去呢。」
我好不得意,伸出手去討賞。
「若是差事辦得滿意,同大人討一兩賞銀。」
那是我第一個月的工錢。
陸韫睫上墜著細碎的光,他似是笑了一下,很快又沉下臉來,抬腳繞過我去,隻丟下淡淡一句話。
「少不了你的。」
我在背後長舒一口氣。
這個陸府,算是留下來了。
11
上京城就這麼大,我與沈砚和離,轉頭又來到陸府,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說什麼的都有。
多半是些我同陸韫的葷話,什麼紅杏出牆珠胎暗結,什麼早有預謀暗度陳倉。
而沈砚,聽上去,像是被我戴了好大一頂綠帽。
同他兩世夫妻情分,我曉得這些話影響不到他。
若是他在意流言,前世又怎會由著外面亂傳他和新太後那些事。
沈砚那頭我管不著,我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也不怕別人說,可我拿不定主意,生怕陸韫遷怒於我,幾次同他稟告內務都欲言又止。
還未等我鼓起勇氣開口,外面的流言卻突然止了。
有幾個在茶樓嘴碎得厲害的潑皮,甚至下了大獄。
想來能做到的隻有錦衣衛。
這下我大驚,定是陸韫實在不堪其擾,發了怒。
我煎了好茶,戰戰兢兢敲開陸韫書房的門。
這是我頭回為私事找他,卻又是這樣尷尬的事。相較想象中的大發雷霆,陸韫顯得氣定神闲。
他正在批公務,停了筆,勾起一側唇角,面露譏诮。
「這事不是我做的,或許溫姑娘該去問問沈大人。」
沈砚?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是上京城的紅人,即便不刻意去打聽,他的消息也如風一般,不時傳到耳朵裡。
聽聞他生了場病,一連幾日不上朝,直至聖上傳召才拖著身子進宮一趟。平陽郡主守在宮門處攔住他,二人說了什麼不得而知,隻知道,郡主當場摔了帶湯羹的食盒。
又聞得我那前婆母去了鄉下莊子上靜養,連同小姑一起。傳言說,是沈砚硬送去的,我那婆母上轎子時哭了好一場,大罵沈砚不孝。
總歸是與我無關的事了。
這日傍晚下起暴雨,雷電奔湧,門房遞來消息,說是有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想上門躲雨。
我奇了。
普通百姓,如何敢敲錦衣衛的門避雨。
門房聽罷一跺腳:「哎,大管事,你出去看看吧。」
待出去一看,門外是個著男裝的小廝,穿身灰撲撲的衣裳,眸子黑白分明,淋了雨,頭發散下來,叫人一眼看出是個女孩。
不曉得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來了。
我不好怠慢,帶她進了府。她淋了雨,衣裳已不能再穿,我尋出新裁的水仙裙與她穿上。
她身量小,我的裙子她穿上不合身,她也不在乎,三兩下袖子卷到腕上,來到我身邊,十分自然地叫我幫她烤頭發,似乎把我當成了她家的下人。
我再怎樣也不至於跟個小姑娘計較,生了火,又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
房門一關,瓢潑大雨被隔絕在外。小姑娘散著頭發懶懶靠在我膝上,一點不認生,眸子一轉,脆生生道:「你這件衣裳不錯,還挺好看,就是大了些。」
我哭笑不得:「你若是喜歡,我替你改改?」
她板板正正點了點頭,言語間毫不客氣。
「改,那你現在就改。」
半幹的頭發隨意攏成一股辮,女孩半趴在椅子上,撐著頭看我改衣裳。
針線在指尖穿梭,她默默看了一會兒,問道:「你也是這樣給你夫君縫衣裳的嗎?我娘以前也這樣。」
「我沒有夫君,」手下一頓,我平靜道,「和離了。」
和離終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一般人聽到這裡,都不會再追問,可這個小姑娘顯然直來直去慣了,她皺了皺眉,直愣愣道:「為什麼?
「你衣裳縫得這樣好,人又好看,你夫君為什麼要跟你和離?」
她這樣直白地誇了我一句,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手底下針線打了個結,我岔開話題道:「你呢,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怎麼到這來了?」
她撇撇嘴:「阿爹忙著做事不陪我玩,無聊,我就自己跑出來找樂子了。下了雨,我一抬頭就是你們家,就敲門進來了。」
小姑娘一副被寵壞的樣子,我問過她沒有吃飯,去廚房尋了碗甜粥給她。
女孩仍舊對我和離的事充滿興趣,抱著碗問來問去。若是旁人這樣,我許要惱了,可她眸中一派天真,我又發不出火,被她纏得沒辦法,我兩指一搭,憑空變出一枝花來。
這戲法是我前世為了逗孩子,特意去學的,沒想到在這裡派上用場。
小姑娘果然來了興致,抓著那花看。
我趁熱打鐵,提出派人送她回去。
「我還沒玩夠,不回去。」
我隻好閉著眼睛編瞎話。
「我們府上有壞人,長得兇神惡煞,你再不回去,他要打你板子。」
「怎麼個兇神惡煞法?」
偏這時屋外一聲驚雷,房門被推開,陸韫不知打哪回來,正立在門口。
我順手指向他:「你看看,是不是兇神惡煞?」
陸韫手捏在門框上,聽得這句「兇神惡煞」,臉上神情幾度變幻,最後咬著後槽牙,朝那小姑娘一拱手道:「端陽殿下,你怎的在這裡?宮裡面都找翻天了。」
端陽公主,生母早逝,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公主。
原來她那個忙著做事的阿爹,就是聖上。
這下,輪到我愣在原地了。
陸韫不似我一般好說話,三兩句話過去就要帶著公主回宮。
小公主豈是好打發的,點了點我,說要我一起回去。
陸韫皺著眉頭:「不可。」
「為什麼不可,雲姐姐又不是你的夫人。」
「她雖不是下官的夫人,卻是下官府上的管事。」
「不就是管事,你再找一個就成。」
陸韫側眸看了我一眼,神情漫不經心。
「不成,外面找不到這樣好的,公主體諒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