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還行,去把藥喝了。」
我僵硬地往廚房走,餘光看見季遲聲往臥室內走去,登時要衝過去阻止。
「季遲聲,你來幫我泡藥……」
他卻在低頭看著門外一雙隨意擺放的限量版球鞋,不知道在想什麼。
是小季遲聲的。
也是我讓小季把鞋Ŧû³丟外面,別髒了臥室地板。
良久,男人直接踹開了房門,眼底暴戾情緒翻湧,門把撞到牆壁而反彈回來,發出重重的一聲,顯然快氣炸了。
我知道這事很離奇,季遲聲不一定會信,但是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程度——
那麼罵了小季就不能罵我了哦。
我往房門外一站,當一朵美麗而無辜的壁上花。
但是季遲聲將臥室翻遍了也沒找到那個小的。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也開始幫著翻臥室。
但是衣櫃、窗簾後、床底,能藏人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卻還是沒有看見那個小孩。
明明上一秒還在喂我喝藥。
明明上一秒還在讓我多笑笑。
季遲聲看我找得比他還著急,沒忍住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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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藏人了?裝都懶得裝一下是吧。」
男人拈起我的下巴,手勁大得我無法反抗。
他真的生氣了。
「人不見了比我還著急?誰才是你男人?」
他咬牙切齒地問,眼裡閃過我看不懂的悲哀,「李深月,我現在還沒死呢,你不覺得你有點過分了嗎?」
「不是的!」
我急急開口想要解釋,卻發現怎麼也說不出口。
又是這樣,一有想要透露出另一個人的想法就會被阻止,用什麼辦法都不行。
我也氣笑了。
好好好,我都懂,我都明白,我是選項 E,我是 planB,是分叉的頭發,洗衣機流出的泡沫,超市裡被捏碎的餅幹,是吃膩的奶油,是地上的草,我是被踩踏的,是西裝的備用扣,是被雨淋湿的小狗,是腐爛的橘子,是過期的牛奶,是斷線的風箏,是被隨意丟棄的向日葵,是沉默寡言的小朋友。
我特麼才是我們三個人這段關系裡被拋棄的那一個。
季遲聲見我不反駁,冷笑一聲,松了手。
「算了,你想找就找吧,別帶到我面前來就行,隨便你。」
他退了一步,偏過頭去,疲憊地揉著山根。
我看不懂。
他明明在生氣。
不管是誰,不管我們之間到底有沒有感情,就算隻是迫不得已而維系的婚姻,一方有出軌行為,等於打了身為季家大少爺季遲聲的臉,他就算不愛我,也不該是這個愛怎樣怎樣的態度。
還是他就厭惡我至此,連這種事情都可以一再忍讓?
我堆積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忍住眼淚,顫抖著聲音控訴道:
「季遲聲。
「你既然這麼討厭我,當初又為什麼要娶我?
「你救了我,我不想恨你,可是我……」
他打斷我。
「你恨我吧。」
09
嚴格意義上來說,季遲聲和我結婚,某種程度上確實是救了我一命。
我的母親年輕時入職了聞家的公司。
本該自此平步青雲,衣食無憂,被上級帶去敬酒時,卻被聞家的當家看上,被幾句甜言蜜語騙去了身心。
等到懷孕,被公司借機辭退,再想去找聞致友,卻被單方面斷絕了聯系。
她才知道聞致友已婚多年。
我一開始出生的時候,也許母親是很愛我的。但她隻是把我當成再讓男人看她一眼的籌碼,卻發現原來人的心真的可以如此冷硬。
她開始怨恨我,認為是我毀了她美好的下半輩子,是因為有了我才被公司辭退,才被聞致友拋棄。也許又覺得自己不對,但是總得恨一個人,聞致友離她太遙遠,她恨不上,所以我成了那個犧牲品。
她又開始怪我為什麼不是男的,如果是男的,肯定會被聞家接回去。
罵完我又開始後悔,又抱著我哭,一邊把我的頭發全部剪掉,一邊說對不起。
我其實一直覺得她很可憐。
所以聞家把我們接回去,隻是為了讓我去同別家商業聯姻,鞏固合作關系時,縱使我已經對這個女人失望,可是看見她為了能再見到聞致友而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還是覺得恨。
好恨啊。
聯姻對象風評是出了名的老變態,據說手裡玩死過人,我為了反抗,甚至已經設想好了一刀捅死聞致友、再一刀捅死自己時。
季遲聲出現了。
幾乎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而他和我說,你可以跟我結婚。
這人想了想,眉眼裡又露出一點苦惱,改了一個說辭:
「我可以跟你結婚嗎?」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的眉眼似曾相識,我看進他溫柔如水的眼眸,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說了好多遍,謝謝。
10
「我恨你。」
我一字一句道。
季遲聲淡淡地「嗯」了聲,轉到書房去拿文件了,走的時候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可是他的表情好落寞。
我看不懂,也不想再跟他扯上關系,恨恨地想我要找一二三四五個男模,分別負責工作日,周末讓這五個人扔骰子然後制定輪班表,好朋友喜歡哪個送她哪個。
季遲聲幹脆不回來了,發消息讓我把另一個人的痕跡全部清理幹淨。
我戳著鍵Ṫū́₇盤想回那你永遠別回來了。
他又說剛才找人的態度可能有點不好,但不是衝我的,希望沒有嚇到我。
於是對話框裡的字又被我一個一個刪去。
他總是這樣。
冷漠、置身事外而不近人情,偏偏又偶爾露出一點溫情,打發狗的一樣。
我嗤笑一聲,正想當所發生的一切就是一場夢時,那個造成我們爭吵的藍顏禍水卻從窗外爬了進來。
正爬到一半,我和他面面相覷:「……」
這是別墅的三樓!!
我衝過去把他拉進來,問他發什麼瘋。
小季遲聲勾勾我的手,撒嬌:「我聽見有人走到門口了,沒想這麼多……剛好你不是嫌藥苦嗎,我去買了點糖,給你衝衝嘴裡的苦味țű̂²。」
手心裡被塞進什麼東西,再看,是我最喜歡的那款橘子味硬糖。
被小孩捂久了,還帶著體溫。
我看著他,突然開了口:「我老公對我一點也不好。」
小孩熱乎乎地拱過來靠著我:「我來對你好,我肯定對你好。」
你騙人。
我在心裡說。
你對我一點也不好。
小季遲聲趁機挑撥離間:「所以別戴這個了,醜死了!」
他不顧我反對,把我的戒指摘掉,揣進了他兜裡,得意道:「早說了你應該來跟我結婚!」
得,你倆一個喜歡給人戴綠帽,一個喜歡被戴綠帽。
那怎麼著,那我走?
我啼笑皆非,甩開他的手,小孩卻以為我生氣了,慌忙來哄。
拉扯間我的手肘撞到他小腹,聽見這人吃痛地「嘶」了聲。
我意識到了,轉身要看有沒有傷到,可小季遲聲卻一反原先沒臉沒皮的態度,遮遮掩掩地不讓我看,一邊拙劣地扯開話題。
我疑心更重,按住他的手,不顧反抗,直接將他衣擺撩起來。
少年腰身勁瘦青澀,隱約可見六塊腹肌,正隨著呼吸起伏。
人魚線若隱若現,蜿蜒曲折地沒入褲間。
本該是十分值得欣賞的畫面,卻被幾道猙獰的傷疤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有幾道莫約寬一指的傷疤錯落交織在腹上,看增生判斷出有深有淺,但無一例外都能想象出當時的場景有多驚險。
我的手卻頓住,轉而顫抖起來。
我記得這每一道傷疤ṭũ₆的走向。
因為我幫忙包扎過,塗抹過藥,看著血肉一點點重新長出來。
也曾經懷著隱蔽的感情撫摸過這一道道傷疤。
我笑了起來,語氣悽涼:
「小禾,耍我很好玩嗎?」
11
我懷疑過的。
但是成年後的季遲聲傷疤更多、更密,總是傷了好、又好了傷。
小禾的面容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但總是會在季遲聲身上看見幾分熟悉感,但哪怕試探幾句,也會被輕飄飄地打回來。
慢慢地我也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畢竟如果是他,又為什麼要裝作與我不熟的模樣。
小禾是我在那個老巷子裡撿回來的傷患。
他倒在我放學路過的胡同裡,被旁邊臭氣燻天的垃圾味掩蓋了血腥味,路過的人當他又是哪裡來的醉漢,踢了兩腳就沒管了。
隻有我聽見了他的呻吟。
那時我不過 13 歲。
他年紀也不大,十七八的樣子,我勉強將他攙扶起來,才發現他渾身是血。
動作間他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看見我後,隻是短促地笑了聲:「抱歉,血蹭你身上了,弄髒你衣服了。」
沒有人跟我說過抱歉。
母親失業後一蹶不振,帶著我住在外婆曾經的舊房子裡,筒子樓是辱罵、尖叫和詛咒的集合體。
女人抱著被火鉗抽得渾身是傷我哭的時候,嘴裡說著對不起,但我知道這不是抱歉的意思,其實是「我恨你」的表達。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種小事,也是可以說抱歉的。
12
因為自己經常受傷,所以我那會兒雖然還小,但在包扎上已經很嫻熟了。
即使如此,我也沒見過這麼重的傷。
我把他帶回了家裡。
好在母親經常不在家,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
他說著什麼「綁架」「沒事,他們不敢下死手」之類的話,讓我隻管包扎就好,我勸他去醫院,他卻說什麼也不同意。
「那群人知道我傷得重,肯定會排查周邊醫院診所的。沒事,小孩,你……」
我一碘酒戳他傷口旁,聲音稚嫩:「管誰叫小孩,你也沒比我大多少。」
他的話戛然而止,衝我笑了笑,痛昏了過去。
我舉著紗布,蹭了蹭鼻尖,莫名有點內疚。
盡管我已經很小心細致地處理了,但他還是感染發燒了幾回,我來回跑診所問要怎麼Ťũ̂ₘ辦,好在他身體年輕,恢復起來也快。
在這期間他幾乎就是睡在我房間,我提心吊膽害怕母親發現,第一次如此慶幸她不關注我。
等到他可以行動自如時,說什麼也不讓我換藥了。
「男、男女授受不親,你還這麼小,我自己來就好。」
等我看他手忙腳亂包出來的作品時,隻是淡淡點評了一句:「嗯,醜得牛逼。」
他無奈看著我。
眼裡有溫柔而細碎的光。
13
那時候我把他當成鄰家哥哥的角色。
他讓我叫他禾哥哥,我偏不要,滿嘴「小禾」「小禾」。
被他一巴掌拍在後腦勺,笑罵「沒大沒小」。
我其實一直知道他不屬於這裡。
他傷好之後就要走,之後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所以我不好奇他的名字。
小禾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錢,總之在我家樓下找了個房子租,住了半年有多。
其間他不知是掩人耳目還是怎麼樣,染了一頭紅毛,臉上也經常留傷,還學著混混頭在脖子到鎖骨的地方畫了一條龍。
這也是我之後為什麼沒有認出小季遲聲的模樣。
除了記憶太久遠、已經模糊不清,旁的原因就是回了季家之後的小少爺與我記憶中那個左青龍右白虎的紅毛相去甚遠。
我有問他還可以留多久。
小禾摸摸我的頭說不著急,我先給你把那群菜雞打服再說。
他嘴裡的菜雞是周邊那群頑固的混混,經常搶學生、女人的錢,沒錢就調戲兩下,言語下流粗穢。
光是被小禾撞見他們將我堵在巷子裡都有兩回。
而自此之後,混混頭變成了小禾,分明年紀都差不多,可那群小混混怕他怕得要命,哪怕之後他走了,那群混混也不敢惹到我頭上來。
他離開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們還在逛街。
幾乎我的各科作業都是他輔導的,短短半年我進步飛速。
而這次考得很好,他非常滿意,便帶我出來買獎勵。
路過一家百貨店,裡面最顯眼的就是一件棕色的小熊睡衣。
我喜歡得眼睛都亮了。
家裡沒錢,媽媽嗜酒,我的睡衣都是媽媽穿剩的衣服,第一次知道原來有這種毛茸茸的可愛的衣服,喜歡得簡直走不動路。
小禾說要給我買,我卻搖了搖頭,小聲說:「……會被媽媽知道的。」
這樣的話,她會問我錢從哪來,然後發現有關小禾的一切。
她又會生氣的。
突然身邊停了一輛黑色的車,一瞬間下來了好多人,均是西裝革履,訓練有素,散發著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的氣息。
我預料到了什麼,猛地看向小禾。
他笑了起來,一如既往地溫柔,又在對我說抱歉。
他說我沒處理過這種情況,還是不知道要怎麼道別,但是很謝謝你。
這次的抱歉,是「我愛你」的意思嗎。
我心想。
「月月。」
他在我手中塞了一張銀行卡,裡面的錢夠我讀完整個初中、高中,甚至大學,然後揉了揉我的頭,在我的腦後輕輕推了一把,說:
「去買你喜歡的東西吧。
「不要回頭,不然我就走不了了。」
於是我僵硬地一步、又一步地走進了店子裡,忍住了回頭的欲望,也忍住了流淚的欲望。
小熊睡衣最終還是沒有買。
等我出來,街上明明人還滿著,但是已經空了。
14
記憶散去,回到眼下。
我看著眼前的小季遲聲,復雜的情緒翻湧,簡直叫我喘不上氣來。
所以他娶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現在這個愛答不理的態度又是為了什麼!?
耍我很好玩嗎?
我本就生病沒好,情緒大起大落,整個人都有點站不住。
小季遲聲見狀有點嚇到,連忙過來扶我,被我紅著眼拍開手,就舉著雙手討饒。
漸漸和記憶裡的那個花臂紅毛笨蛋重合。
「我的祖宗,我哪裡惹你了,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耍你啊!」
對,不能怪他。
哪怕困惑已經要逼瘋我。
但小季遲聲確實對後來的發展一無所知。
他是最關心我的禾哥哥。
不然也不會快二十歲了,連發色、文身都變了,卻還穿著我喜歡的那件小熊睡衣。
對,文件。
能讓季遲聲趕回來拿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文件,而他向來謹慎,重要的文件更是會備份。
雖然我想不明白以他的性子怎麼會落東西。
但是我現在迫切地想證實,從這種細枝末節裡找到一些證據。
……證明什麼呢。
我卻也說不清楚。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衝到了他的書房裡,在他電話裡告訴我的地方翻找起來。
我同他的婚後生活泾渭分明,更是完全不會碰他的文件。
季遲聲想必也是知道這點,所以從來沒有防過我。
我不確定有沒有備份,也不知道他到底回來拿什麼,等到找到日期最近的一份合同,打開後內容赫然是——
這是一份收購天璽的合同。
天璽集團幾乎是聞家的命脈,我有聽到關於聞家出事的風聲,當時還在冷笑,感慨惡有惡報,卻沒想到這居然是季遲聲的手筆。
聞家縱使近年來家道中落、家事一團亂,那也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
光是幾張薄薄的紙,簡直難以想象背後到底掩蓋了多少商業機鋒和口誅筆伐。
畢竟以聞家和季家多年來的合作關系,這種行為不異乎落井下石。
我不信季遲聲偏就這麼著急要聞家破產。
這種風險幾乎大於收益的舉動,對他來說這麼著急,究竟有什麼好處?
他是為了什麼?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
小季遲聲在門口躊躇,我紅著眼眶看著他,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這個問題實在是困擾我太久了。
……我想不明白啊。
「季遲聲,你說,你長大了,還會喜歡我這種人嗎?」